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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玄武門

——前半截唐史

隋煬帝去揚州了,長安城空了,天下失去了天子。

在風雪中,禁苑內的一棵參天大樹突然開出一派繁花來。等到花落葉萎後,枝頭掛滿了燦爛如火的果。滿樹紅果在數日後化為漫天紅蛺蝶,翩翩飛去。仰望著皚皚白雪中的紅蛺蝶,城中的老人們喃喃自語:這是不是寓意著長安要迎來新的天子了?

這時候,李淵(唐高祖)離開太原,正往長安走去。

你看那“四郊秦漢國,八水帝王都”,壯美的長安城已在前方不遠的地方隱約可見。我在腦海裏想象那時的李淵,卻總是皺紋滿麵的阿婆,勾勒不出一個創世者的英姿。翻遍二十四史,很難找到像李淵這樣暗晦無光、形象蒼白的開國帝王。近些年來,有人為李淵重新立傳。他們認為李淵優柔寡斷、無知無識的形象是被後人扭曲了的,要還原他創世者的英明形象。但是,千言萬語掩蓋不了李淵沒有知人之明的缺陷。

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曾問過淮陰侯韓信一個問題:“如我能將幾何?”

韓信告訴他不過十萬。劉邦不服氣地問這個名將中的名將,他認為自己能帶多少兵。韓信毫不謙虛地說:“臣多多而益善耳。”

劉邦聽後笑著調侃他:多多益善,怎麽被我在雲夢澤給生擒活捉了?

“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擒也。”

韓信的話是對的。開國帝王可以沒有背景、沒有英雄氣,但他應該深諳他人的長短,知人善用。不能用謀士範增,“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也會在十麵埋伏、四麵楚歌的困境中上演一出霸王別姬的悲劇。出身寒微的亭長劉邦斬白蛇起家,能從勇悍絕倫的項羽、出身高貴的六國諸侯苗裔手中全取天下,依靠的就是知人之明。劉邦後來也說:“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反觀李淵,他的用人之道無非四個字:用人唯親。在他身邊,找不出張良張子房式的人物。可是,竇氏為李淵留下了蕭何與韓信——當他走進長安的時候,左邊長子李建成,右邊次子李世民(唐太宗)。除了任用自己的兩個兒子外,李淵用人幾乎無一不是敗筆。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就是有兩個天才的兒子。愚蠢的任人唯親,卻開創出一派大局麵——初唐的故事充滿了喜劇色彩。

這出喜劇也許應該從李建成八歲的時候說起。那年,竇氏已懷胎十月。臨盆的時候,薄霧濃雲彌天蓋地,圍繞著李淵的別館。雲從龍、風從虎,人們紛紛傳說,繚繞的雲霧中隱約可見兩條龍在追逐嬉戲,三日而去。是載黃帝上天的飛龍追尋真命天子的足跡,再次回到紅塵,還是為顓頊吟唱《承雲曲》的八條天龍,不知什麽時候走失了一雙,來別館前,吟唱舊日的歌曲?孔子曾感慨過神龍見首不見尾,可湮沒在曆史雲煙中的龍今天又悄然現身,讓那個冬天的人們目睹神龍擺尾的幻象奇景——別館外龍飛九天的時候,一個嬰兒正在別館裏呱呱墜地。

四年後,一個來去無蹤的書生告訴李淵,這個孩子“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年將二十,必能濟世安民矣”。韜光養晦的李淵害怕這種出格的話語傳到隋朝天子耳中,可書生倏地消失在空氣裏,再也找不到了。驚訝萬分的李淵把書生的預言藏在了心底,卻用“濟世安民”之義來為自己的孩子命名——李世民(唐太宗)。

太原起兵後,李建成、李世民出征西河郡。對兩人來說,這都是人生的第一次征戰。兄弟倆是如此默契。行軍時,他們約束將士,不得騷擾民間;在西河城下,他們身不披甲,一起查看地勢……九天後,李氏兄弟未殺一人就全取西河,打開了通往長安的通道。李淵知道後高興地說:“以此用兵天下,橫行可也!”

就這樣,父子踏上了漫漫征途。這時的李建成是左領軍大都督,李世民是右領軍大都督,肩並著肩,手牽著手。

長安是李氏兄弟命運的轉折點。李淵立李建成為世子、為太子。根據“君之嗣嫡,不可以帥師”的古訓,李建成在多數時候要留守長安。受封秦王的李世民則率麾下數萬貔貅之士,為長安去贏取整個天下。

若多年後,李世民在九嵕山為自己營造陵墓的時候,命工匠用高浮雕手法,將伴隨自己征戰四方的六匹駿馬銘刻在兩側廊廡上。讓我們指著“昭陵六駿”的殘片圖案,細數那段風雲故事。

李世民掃平天下遇到的第一個勁敵是割據西涼的薛家父子。趁李唐在長安立足不穩之機,他們掀起了進攻的狂潮。西麵廊廡上的第三匹駿馬白蹄烏就是在這個時刻昂首怒目、四蹄騰空,登上了曆史的舞台。在淺水原相峙兩個月之後,李世民看準戰機,以少量兵力正麵牽製,自己催動白蹄烏直搗敵後。“涇水黃,隴野茫”,白蹄烏負著他,晝夜奔馳二百餘裏,銜尾猛追,終於迫使薛仁杲下馬投降。

北方的劉武周、宋金剛依附突厥,悍然南侵。李淵起家的太原很快就淪陷了。在最危急的時刻,李世民乘著特勒驃從關中重返河東。又是五個月耐心的相持後,李世民等來了宋金剛糧秣斷絕的時刻。在敵人倉皇北撤的時候,神駿無比的特勒驃爆發了。它一晝夜急馳二百餘裏,在雀鼠穀追上了宋金剛。大唐鐵騎一日八戰,二日不食,三日未解甲,把劉武周、宋金剛驅逐到突厥。在東麵廊廡第一個位置上,這匹白喙黃馬留下了它的矯健身姿。

李世民沒有停下腳步。手中的長劍早已指向盤踞東都洛陽的王世充。邙山腳下,輕如紫燕的颯露紫馱著他闖入敵陣。追兵如同聞到了血腥的猛獸,從四麵八方瘋狂地朝年輕的秦王殺來。李世民身邊隨從的幾十騎已在混戰中失散。不知從哪裏射來的一支流矢正中颯露紫前胸。年少氣盛的李世民麵無懼色,在唯一一個部將的掩護下,飛騎如箭,突陣歸來。西廊廡下第一幅浮雕記錄下了這一驚心動魄的時刻。

颯露紫陣亡後,李世民胯下換上了什伐赤。這是一匹來自波斯的純赤色駿馬。從東廊廡第三幅浮雕上看,淩空飛奔的什伐赤身中五箭,可誰也阻擋不了它追風的身影。連戰連敗的王世充已經失去同李世民正麵對抗的勇氣了,狼狽地躲進洛陽城高大的城牆後麵。

此時,洛陽如驚濤駭浪中的一片枯葉。王世充唯一的指望就是遠在河北的另一位梟雄竇建德。就在洛陽將下未下之時,從遠方終於傳來了竇建德的消息。他將十餘萬眾,挾新破孟海公的餘威西進洛陽,來救王世充。竇建德的到來,使洛陽城下的唐軍麵臨著腹背受敵的危險,也使這一戰成了決定天下大勢的決戰。自古以來,逐鹿天下的重心在黃河中原一段,誰在這裏取得決定性的勝利,誰就贏得了整個天下。這段黃河以西是長安的李唐,南麵是洛陽王世充,而河北就是竇建德的大夏國。三大勢力戲劇性地聚首洛陽一帶。在這出圍城打援、秦王破陣的大戲中,讓我們銘記住東廊廡下的第二幅浮雕中那匹青白雜色的青騅。唐軍主力留在了洛陽城下,李世民則帶領三千五百名勇士輕裝奔赴虎牢關,阻擊竇建德的十萬大軍。經過一段時間的相持後,竇建德的士氣漸漸低落。李世民騎上青騅,帶三千鐵騎勇敢地渡過汜水,向數十倍於自己的敵軍發起了雷霆萬鈞的攻擊。衝在最前麵的李世民迎著飛蝗般的利箭踏破了敵手的營盤。衝鋒中,“足輕電影,神發天機”的青騅迎麵被射中五箭,可這沒有阻止李世民騎著它去迎接一生中最閃亮的時刻。

竇建德被擒,王世充在絕望的情況下出降——虎牢一戰後,天下歸誰已經沒有什麽懸念了。後來,劉黑闥打著為竇建德複仇的旗號,收集舊部,在河北起兵反唐。可那不過是一段插曲。李世民又一次出征了。這一回,他的坐騎換成了一匹毛如旋渦的黑嘴黃馬拳毛騧。在血戰中,它前中六箭,背中三箭,馱著主人從刀光劍影中殺了出來,也把自己的身影固化為西廊廡下的第二幅浮雕。

——這是一個屬於駿馬的時代。它們蹄聲錚錚,血脈賁張,在遍地煙塵中昂首長嘶,誰與爭鋒?昭陵六駿和它們所代表的萬千戰馬有龍的神氣和虎的殺氣。李氏家族的神話裏所蘊藏的龍騰虎躍之義,經由這些駿馬的蹄聲鬃影,轉化為對無限江山的占有。

從這個意義上說,昭陵六駿的故事續寫了李家生龍活虎的神話。

所以,詩人將這段曆史描繪成一段“秦王騎虎遊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的神話(李賀的《秦王飲酒》是描寫何人,學界存有“李世民說”、“李適說”、“秦始皇說”等不同見解,姑且采“李世民說”),隻有這樣,才能和李家神話中的龍和虎前後呼應。

神話的主人公李世民受封天策上將,自置官屬,儼然成為另一個小朝廷。留在長安的李建成隱約意識到,功蓋天下的兄弟將是自己最大的對手。由於太子的特殊身份,李建成不能像自己的兄弟那樣縱橫疆場。這使他在這個萬馬奔騰的時代逐漸被邊緣化。多少英雄豪傑與李世民在戰馬上相逢一笑,在並肩浴血拚殺中成為生死莫逆之交。相形之下,長安的李建成形單影隻。東宮謀臣建議他一定要親自出征,接納天下豪傑,為打下萬裏江山盡一份力。

這時,正好劉黑闥敗而複起。李建成立刻主動請纓。李淵知道太子的顧慮,同意讓他領兵出征。一個月後,李建成平定了劉黑闥之亂。可惜,他的努力有點兒晚了。塵埃落定,這個屬於駿馬的紛亂年代已近尾聲。相比於李世民,太子李建成兩手空空。他在考慮用陰謀攫取他沒有得到的實力,而李世民也在考慮用陰謀攫取不屬於他的太子之位——一場兄弟鬩牆的慘禍已迫在眉睫。

當太白金星悄然出現在秦分,決定命運的時刻終於到了。以果敢聞名的李世民卻躊躇不決,遲遲下不了最後的決心。猶疑中,他想到了古老的龜卜。身邊一個謀臣劈手奪過他的龜甲,狠狠地砸在地上——龜卜是用來決疑的,在你死我活的凶險局麵下,還有什麽問題,需要用占卜來解決!如果問卜不吉,難道要李世民和他身邊的人束手就擒,坐以待斃?

曦光初透,曉月將隱,隻有明亮的太白金星像一個預言家,依然在天邊閃爍。數百甲士迅速而安靜地在秦王府集結,靜悄悄地朝玄武門開進。在內重外輕的關中本位政策下,舉天下之力不能同長安抗衡。天下的重心在長安,長安的重心在城北的宮殿,宮殿的重心在六軍雲集的北門。改變天下形勢的非常之舉唯有在長安發動,才能成功。長安的成與敗,係於太極宮的北門——玄武門。

天下真的有那麽大,可以讓李世民縱橫上下。可就是那小小玄武門,將決定他的命運。

半個時辰後,李建成縱馬徐行,走出巍巍玄武門投下的陰影,朝臨湖殿方向而來。李淵正在四海池上泛舟。宮中一片寂靜,走了許久也不見人影。蹊蹺的冷清,讓李建成突然感到冷意侵人。在幽晦難明的林苑間,他勒馬不前,四下觀望。前方隔水一箭之地是水閣。時值盛夏,十三扇雕花長窗卻反常地緊閉著。躊躇之間,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蹄聲。堅硬的馬蹄敲在地麵上,發出冰冷的聲響,回蕩在宮殿與宮殿之間,就如同命運的叩門聲。

李建成心頭一震,轉過頭來,看見數十精騎如鬼似魅,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身後。戰馬上的甲士周身散發著逼人的殺氣。為首之人立馬挽弓,平靜地望著他,一點兒也不避諱他的犀利目光。

李建成一愣:是李世民。

錯愕間,水閣的雕花長窗轟然洞開,無數枝長箭如雨傾瀉。頃刻間,李建成身邊的侍衛已經被射翻了十餘人。聽到長箭戳入肉體,發出沉沉的噗噗聲,李建成的麵色刹那間慘白如紙。不過,這也是一位見識過鐵馬金戈的人物。在密集的箭雨中,李建成低低地喝了一聲,掉轉馬頭。紫騮斜刺裏一躍,穿過血肉橫飛的人群,撒開四蹄,朝森森宮闕的深處奔去。

清晨的微風中,李世民氣不長出,箭已上弦!弓開、弦響、箭出,一星冷光一閃而逝。

飛將軍李廣在蒼茫暮色中射向林間猛虎的那一枝箭,穿透了玄武門下冰凍了的空氣,射向李建成的心髒。李建成墜馬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位據說被鹿角觸死的李敢。他們都像一片飄搖的黃葉,弓弦響後,飄搖在血光彌散的空氣中——這樣的聯想讓人黯然神傷。李廣的灑脫、李敢的血性,現在都被功利性的算計所取代。

一地血汙的玄武門呀,就是李唐家族神話開始消散的地方。

我曾見過一幅今人勾勒的玄武門複原圖,層台高聳,簷牙如飛,有一種唐時建築所獨有的大氣和簡練。可比起我想象中的那座太極宮北門,它的筆觸不夠沉重、線條不夠獰厲。印象中,玄武門是一座玄色的建築,陰森、猙獰,每一條磚瓦的縫隙裏都透出肅殺之氣。血液凝固後的黑痂層層累累,使建築比周遭最深沉的夜色還要黑暗。

玄武,北方之靈,是這道門的名字。

這種龜蛇同體的怪誕生物仿佛就藏在深不可測的夜色裏,張開巨口,無聲無息地吞噬了萬千生靈。是玄武門風格化的恐怖形象和具體的曆史事件相結合,才產生了這種超自然、超人世的威嚇力量。也隻有這樣一道門,有足夠的體量,巍然屹立在這個家族所經所曆的漫長道路上,把神話和曆史分隔在門扇的兩端。

脫下濺血的鐵衣,李世民跪在李淵身前,將臉龐貼在父親前胸,放聲痛哭。可是,緊緊相擁的父子都沒有從對方身體感受到溫度。父親別無選擇,內禪於李世民。人們將很快遺忘這位老人,任他蝸居長安城西狹窄的大安宮裏,慢慢老去。那一年,李世民年方二十六。他把年號改為“貞觀”。

很多年後,蒼老的李世民留下一句讓人費解的話:“吾死之年,廿六而已。”

隻有他,才能說出這樣的話。聰明如斯,方能洞悉玄武門對家族的真正意義。穿過陰森森的門洞,這個家族隱藏到長安城北的這片建築群中。龍騰虎躍的神話在慢慢地,卻是無可挽回地消散。一種幽閉的生活,取代了開放式的生活,在玄武門的另一端等待著李家子孫。這種生活的象征,不是龍,也不是虎,而是龜和蛇這樣冰冷、濕滑,讓人聯係起陰謀詭計的生命。

指控他弑兄屠弟、逼父篡位的人無法給予李世民的理解,為他辯護的人同樣給不了他。

這個家族把自己的神話演繹到尾聲時,卻帶給了人間另一種神話。貞觀四年,鬥米不過三四錢,終歲罪至死刑的囚犯二十九人。此時的天下,東到滄海,南極五嶺,東西九千五百一十裏,南北一萬九百一十八裏,一派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盛世光景。當年,李陵以步卒五千血戰匈奴,仍逃脫不了投降的命運。也是在這一年,大唐三千輕騎夜發馬邑,深入虜庭,將“控弦百萬”的突厥徹底擊敗。北周武帝的痛苦、劉武周的囂張、幾個王朝的夢魘在那一刻成為過去。醒來的長安陷入了徹夜狂歡。在照夜的火樹銀燭下,太上皇李淵反彈琵琶;李世民也在弦鼓聲中舉起雙袖,載歌載舞;公卿們,正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酒觥……

在《草原帝國》中,勒內·格魯塞用這樣一句話來概括世界對李世民的觀感:“一個受到震驚的亞洲從他身上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史詩般的中國。”

站在玄武門的城樓上,看一看此時的長安和此時的天下——人世間的絢爛李花就如瑤池畔的蟠桃,五百年一結果,結在伊侯之墟,填飽了理利貞母子的轆轆饑腸;五百年一開花,花瓣落在孕育八十一載才呱呱墜地的嬰兒身上;又過了兩個五百年,李花在李世民的目光中開遍了天涯。桃紅柳綠襯托下,李花搖曳多姿,嬌嫩欲滴。李花掩映下的江山風日晴妍,閭閻明淨。

這就是“日月麗於天,江河麗於地”的貞觀年代!

耀眼的光芒將要耗盡李世民的生命能量。天子過早地顯露出老態。神話裏的江山是注定要托付給下一代人的。

李承乾是這個家族降生宮廷的第一代人。他出生於承乾殿,他的名字就取自這座宮殿。可是,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少年卻狂熱地向往著大漠、長河,向往馬背上的生活。大唐王朝的太子說著突厥語、穿著突厥衣,將散開的黑發按突厥的樣式梳成小辮,連侍從也專選那些貌像突厥的人。李承乾帶著他的侍衛,每五人為一個部落,在長安宮苑的草地上牧羊。在他的指使下,逃奴去盜竊別人的牲畜。李承乾支起銅爐和鐵鍋,親自烹煮偷來的牛羊。這群年輕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像馬賊一樣生活。酒酣耳熱之餘,太子高聲宣布,自己繼承皇位後一定要拋棄長安,率數萬騎兵,到天邊的金城,去當一名自由自在的突厥人。

長安不會喜歡一個要拋棄它的太子。這給了李承乾的弟弟李泰覬覦的機會。人們經常看見,年紀輕輕就大腹便便的李泰坐著小輿,出入太極宮,優雅地向父親和他的大臣們闡述自己的觀點。鐵馬金戈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李泰不能像當年的父親那樣,在征戰中豐滿自己的羽翼。可他還是聰明地找到了一種擴張勢力的方法。在他的主持下,《括地誌》的修撰開始了。

借這個題目,李泰堂而皇之地結交權貴和士大夫,精心編織自己的關係網絡。《括地誌》上承《漢書·地理誌》,下啟《元和郡縣圖誌》,是一部重要的地理書。更重要的是,它隱晦地表達了李泰對萬裏江山的勃勃野心。傳統的修書方法進度太慢。李泰分道計州,編輯疏錄,隻用了幾年時間,就將五百五十卷《括地誌》急急地呈給父親。這暴露了他一個致命的缺點:急功近利。

李泰咄咄逼人的氣勢刺激了李承乾脆弱的神經。太子刻意模仿突厥人,要像武川鎮時代的祖先那樣生活。可他從沒有真正活得像那些祖先。李承乾沒有草莽英雄的胸襟氣魄,也沒有他們的堅忍勇猛。地位受到挑戰的時候,李承乾先是茫然不知所措,繼而沮喪消沉。等他從消沉中驚醒過來的時候,又變得暴戾、衝動,竟然想到勾結政治上失意的叔父李元昌,還有一些黨羽,歃血盟誓,謀劃一場宮廷政變。

在林苑中,李承乾經常與叔父李元昌各率人馬,身披毛氈縫製的鎧甲,手拿竹槍竹刀,列陣廝殺。這種虛擬的戰爭本質上不過是一種殘忍的娛樂,不能給予李承乾真實的戰爭體驗。生長於宮廷的太子依然幼稚。貞觀十七年,齊王在封地發動了一場叛亂。消息傳來,李承乾輕佻地對身邊的親信說,東宮的西牆距皇宮不過二十步,(如此優越的叛亂條件)齊王怎能相比?

可這二十步,李承乾一生都無法跨過去。齊王叛亂牽連到了這位親信。在刑訊中,他將這句話,連同政變的整套方案都供了出來。五天後,李世民下詔罷黜太子,將其幽禁起來。這時候,有朝廷重臣主張立年少的皇子李治(唐高宗)為太子。風聞此事後,李泰急了。他語帶威脅地問李治:你與李元昌交情不錯,沒有牽涉他們的陰謀麽?

這時,李世民才恍然大悟:所謂太子謀反,不過是一場未及上演的玄武門之變,也是一場沒有勝出者的玄武門之變——玄武門的陰影,就是貞觀的麗日照耀不到的地方。

李承乾最終被流放到遙遠的黔州,而李泰被貶黜到同樣遙遠的均州。兩人都沒有能再回長安。一夕間失去兩個兒子,父親淚流滿麵,向身邊的大臣哭訴自己心中的苦悶。說到傷心處,他激動地把頭撞向禦床,嚇得大臣們死死地將他抱住。白發蒼蒼的天子抽出佩刀,想自刎了事。歲月磨人,眼前這個覓死覓活的老人,就像一尊金飾油彩脫落後的偶像,讓我突然想起巨鹿郡的寥落荒村裏,那群庶姓李氏的匹夫匹婦……

正如李世民對身邊大臣所說:如果立李泰為太子,那就表明太子之位是靠陰謀來奪取的。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年邁的天子親臨太極宮的前門——承天門,向天下宣布:沒有陰謀的李治,將在不遠的將來擁有這片開遍李花的天下。

李世民開了陰謀奪位的先例。他不想讓王朝的命運永遠與陰森的玄武門糾纏不清,可這由不得他了。

太白金星又一次閃爍在太極宮上空。這一回,它現身白晝。

在甘露殿的密室裏,太史令李淳風告訴李世民,這個星相占卜預示著三十年後女主將興。太白之妖就藏身掖庭宮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三十年內,她將把李氏子孫誅殺殆盡,成為天下的主人。這時候,李淳風看見天子似信非信,眼中卻閃爍著凶光:如果我將這妖孽殺了呢?

太史令突然意識到,一場宮闈殺戮已迫在眉睫。思索了片刻後,他字斟句酌地說:“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三十年後,當傳說中的女子篡唐時,人到暮年,或許還存有些慈悲心腸,殺戮李家子孫時下手多少留有餘地。如果今天殺了她,那一縷遊魂也會轉世投胎,來執行蒼天不可逆轉的旨意。轉世重來的她三十年後正是少年,血氣方剛,殺戮由心。李家子孫恐怕再無幸免之人。

聽了這話後,李世民沉吟半晌,終於沒有再說什麽,第一次以聽之任之的態度來對待天下大事。聖明的天子已經老去,再沒有勇氣去對抗命運的安排。

傳說,在亞曆山大的戰馬前,天竺的聖哲們跺了跺腳,用這種方式暗示他:你可以征服整個世界,但真正屬於你的,不過是腳下的方寸之地。可是,印度人沒有把這樣的感悟告訴同樣是一代大帝的李世民。相反,自言二百歲的天竺僧人那羅邇娑婆寐把愚蠢的幻想帶到了長安。他從金飆門內館舍中捧出一盤自己剛剛煉製的不死藥。李世民憧憬著“金丹一粒定長生”。可他大概忘記了,玄武門前,神話消弭。沒有神跡的時代,丹藥也不能帶來奇跡。李世民在玄武門得到天下,又在服食了丹藥後棄天下而去。一得一失之間,為他的王朝留下了兩個命運的符咒。從此,玄武門和不死藥如附骨之蛆,糾纏著唐朝的天子們。

隻不過,李世民已長眠九嵕山下,塵歸塵,土歸土,什麽也不知道了。

李治的第一個年號是永徽。永徽是貞觀的延續,和貞觀時代一樣春風撲麵。它也隻是貞觀的延續,不會持續太長時間。

病痛的肉體禁錮了李治的靈魂,使他不得不在病榻上虛擲光陰。太極宮在龍首塬下低窪處。李治忍受不了它的潮溻,下旨修葺了長安城東北永安宮,改為大明宮。龍首塬上的大明宮周長十五裏,東、西、北三麵都有夾城。南門外則是寬闊的丹鳳門大街。自南端丹鳳門起,北抵太液池蓬萊山的中軸線上排列著氣勢恢弘的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壯麗的含元殿踞龍首塬高處,高出平地,如在雲端。麵闊十一間,進深十七間,襯以翔鸞、棲鳳二閣。這就是所謂“左翔鸞而右棲鳳,翹兩闕而為翼”。殿前的大道自上望下,宛如龍尾下垂,故名龍尾道。整座宮殿以居高臨下的氣勢,俯瞰城南繁華的街坊——從此,唐朝故事的大多數情節將在這裏展開。

貞觀之治結束了,連永徽之治也要結束了。

輕袖搖搖,香車轔轔,將李世民的才人武曌(武則天)從深宮送進了荒涼的感業寺。又是小小七香車,將這個俏麗的女尼悄悄地接回宮廷。在幽深的宮廷裏,她掐死自己的女兒,虐殺了王皇後和蕭淑妃,然後是宗室、大臣,甚至她自己的兒子、姐姐……一個個血腥撲鼻的陰謀,串成了新皇後鳳冠上血紅的珠串。可是,武曌不喜歡長安。她總是看見王皇後和蕭淑妃的鬼魂在掖庭宮的回廊暗室間飄蕩。她們把腐臭的手指和足趾迎麵擲來,就像在幽幽的水麵上拋瓦片……夢魘乍醒而汗水淋漓的武曌總會聽見黑貓淒厲的聲音。暗夜裏,從永巷深處傳來,酷似被她虐殺的蕭淑妃在哀號。在瀕死前,這個潑辣的女人發誓要轉世為貓,來追逐武曌的靈魂。如今,她的鬼魂聲動深宮。

心驚肉跳的武曌和丈夫李治鑾駕東去,遠遠地離開了長安。

二十多年裏,李治在長安與洛陽之間躊躇,拖著病體七次踏上從長安去洛陽的旅途。病是越來越重了,李治也開始廣征術士,乞靈丹藥能延續他的性命。為了專心於煉丹,他命太子監國,自己則躲進了丹鼎繚繞的白玉煙中。胡僧盧迦阿逸多合成了長生藥。李治是在父親的病榻前與武曌初試雲雨的。父親駕崩前服藥的情形至今曆曆在目。懦弱的李治賞賜給盧迦阿逸多大將軍的頭銜,卻沒有勇氣服下他煉出的金丹。不久,纏綿病榻多年的天子崩於洛陽宮貞觀殿。

為了權力,武曌已經先後殺死了親生的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從東宮流傳出來的《種瓜謠》很快就在洛陽城流行開了,聽來更有一番淒愴動人的韻味: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隻可惜,聽歌的人充耳不聞,唱歌的人無人來和。《種瓜謠》裏的黃台下,寂寞地走過抱蔓的武曌。丈夫駕崩後,她將僅剩的兩個兒子李顯(唐中宗)和李旦(唐睿宗)先後推上皇位,又先後拉了下來。一頂皇冠戴到了武曌的雲鬢上。

曾經開遍天涯的李花如今隻開在長安、洛陽的皇宮,還有一座座朱門緊鎖的王府中。花樣脆弱的李家子孫已經沒有任何能力去阻止一個女人昂首闊步,登上最高處的帝座。如暮春的李花,李家子孫在武曌刮起的腥風血雨中幾乎被清洗一淨。

呼風喚雨的武曌再也不回李家的長安。除了長安元年,也就是詩人李白和王維誕生的那一年,武曌曾回過長安居住過兩年,她已將洛陽當成她的家。她在自己的家中慢慢老去。與美少年的魚水之歡,還有金粉紅妝,都喚不回逝去的青春。女皇一生篤信佛教,卻在最後幾年,把延續生命的希望寄托在道士的金鼎上。她服食過蓮花六郎張昌宗進獻的丹藥,還從白鶴山請來煉丹的隱士。丹藥煉製了三年才大功告成。據說,服藥後的武曌容光煥發,自認為可以壽比彭祖。她特地將年號改為“久視”,希望能長長久久地俯視蒼生。

三年後,白發飄蕭的女皇死在清冷的上陽宮。

被女皇流放到房陵的李顯常常獨立空庭,回想短暫帝王生涯的點點滴滴。陪伴他身邊的,隻有妻子韋氏和剛剛降生的幼女。有時候,他仰望寥廓天穹,在心中默默歎息,就連歎息也無聲,唯恐傳到洛陽母親的耳中。沒有人的時候,李顯揀起地上的石頭。在拋到空中前,他在心中默默祈禱:我以後還能做皇帝,這塊石頭就不落地。

石頭飛上樹梢,被枯樹亂枝掛住了。很多年後,還在那裏。

流放多年後,李顯回到了屬於母親的洛陽。有人在過河的時候拾到了一麵古鏡,把它獻給了李顯。隋煬帝照過的鏡子,李世民也曾攬鏡自顧,而李顯照鏡的時候,鏡中的魅影幽幽地對他說:又要做天子了。

十天後,也就是母親駕崩前不久,李顯在大臣們的擁戴下重登皇位。

長安禁苑內的樹沒有開花,也沒有結出燦爛如火的果,更沒有化為漫天紅蛺蝶。可李顯還是穿過漫天風雪,又回到了長安。被母親幽禁房州的那麽多年中,李顯與韋氏母女相依為命。這種經曆使李顯格外眷戀自己的妻女,處處遷就她們。重返長安,不是因為他對這座父、祖生活過的城懷有深厚感情,僅僅是因為長安是韋氏的故鄉,也是韋氏家族勢力盤根錯節的地方。

韋氏厭惡李顯冊立的太子李重俊。那不是她的親生子。武則天稱帝的先例使她的女兒安樂公主也對帝位有覬覦之心,一直想讓父親廢掉太子,立她為皇太女。驕橫的公主根本沒有將李重俊放在眼中,有時甚至稱他為奴才。皇位之爭在公主和太子之間悄然展開——這是唐朝曆史上非常吊詭的一幕。玄武門靜靜地等待著又一回宮門喋血。

神龍三年初秋的一個深夜,一向低聲下氣的李重俊突然率羽林軍斬關而入,直撲宮闈,同時分兵守住宮城諸門。不可思議的是,他獨獨把玄武門遺漏了。

在濃重的夜色掩護下,天子李顯帶著韋後和安樂公主倉皇逃到了玄武門樓,躲避兵鋒。李重俊隨後趕到,圍住了門樓。一時間,雙方形成對峙之勢。過了片刻,李顯的頭戰戰兢兢地探出了玄武樓的檻欄:你們都是朕的衛士,為什麽要謀反!如果能斬下謀反者的首級,富貴就在眼前。

聽了天子的許諾後,玄武門樓下的羽林兵騷動起來。李重俊見勢不好,在混亂中奪路而走,狼狽逃竄到終南山。他再沒有走出遮天蔽日的密林。當李重俊在樹下疲憊地閉上眼睛,準備小憩片刻時,一把刀悄無聲息地掠過了他的脖頸——無法奪取玄武門的人,等待他們的隻有死亡。

失去了太子的李顯厭倦了長安的血腥。他又一次想到了母親留在洛陽的家。兩年後關中大旱,使李顯動了東遷洛陽的念頭。可是,韋氏阻止了他。這個女人有一個更大的陰謀。她需要留在自己根基深厚的長安。韋氏想重演武則天的舊事。可她缺少女皇的大氣。武則天對自己的能力和壽命都是如此自信,她可以耐心地等到李治龍馭上賓,才從容地踏上登頂之路。可韋氏急不可耐地朝丈夫的玉斝裏投下一劑粉末……

李顯神秘地駕崩後,韋氏立溫王李重茂為帝。這隻是過渡性舉措。如果一切如她所願,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一定會仿效武則天,將自己親手推上帝座的傀儡再拉下來,取而代之。在韋氏眼中,最後的障礙就是李顯僅存的同胞弟妹李旦和太平長公主。她萬萬沒有想到,在病弱的李治、無能的李顯和淡泊的李旦之後,李氏家族又一個激動人心的人物要器宇軒昂地登場亮相了。

那年正是暮春時節。風光旖旎的昆明池畔,酒新篘,曲新譜。五陵公子推杯喚盞,沉醉在撩人春色中。突然,一個戎服臂鷹的少年飛馬狂奔,旁若無人地直闖筵席,駭得詩酒酬酢的紈絝子弟們心中都是一驚,紛紛麵露不悅之色。

從少年身上的服色看,不過是小小別駕。席上就有人高聲提議,大家飲酒時要自表門族、官品以助酒興。大家會心一笑,轟然叫好,都想乘機奚落這個低品秩的不速之客。有人高聲說自己的祖父宰相、父親尚書;也有人矜持地說自己出身“四姓”,年紀輕輕就是台省郎官……顧盼之間,矜持中透出三分得意。

輪到少年飲酒的時候,他神采飛揚地端起銀船杯喊道:我的曾祖天子、祖天子,父親乃是當今相王,我就是臨淄王李某!

話音一落,席上諸位呆若木雞。突然,訇的一聲,如風卷殘雲,走得一個不剩。少年李隆基(唐玄宗)仰天大笑,連盡三鍾,跳上金絡馬,絕塵而去。

比起幽州、並州的遊俠,眼前這位王孫豪邁不羈,多了一種天下舍我其誰的王者之風。還在幼年時,李隆基就常常自比漢末梟雄曹操,宮中的人都呼他為“阿瞞”。七歲的李隆基到朝堂拜見祖母武則天。金吾將軍武懿宗見他車騎嚴整,十分嫉妒。仗著自己是女皇的同宗親族,武懿宗找了個借口,大聲訓斥李隆基的隨從。不曾想,年幼的李隆基怒目而視,厲聲喝道:這是我家朝堂,幹你何事?竟敢如此訓斥我的護衛!

和武川的李虎、長安的李淵一樣,年輕的李隆基天生喜歡結交英雄豪傑。以高麗人王毛仲為媒介,玄武門下最精銳的萬騎營中多少豪傑都成了他的好友。在知悉伯父被毒殺後,李隆基神不知、鬼不覺地聯絡上當朝最有勢力的人物太平長公主。政變的地點,依然選擇在玄武門。

民間傳言,黑夜中獨行於墳場或者密林,彳亍間常常會迷失方向感。在黑暗摸索中前行了很久很久,人一次次回到曾經走過的舊地,怎麽也走不出去。這就是“鬼打牆”。在甍宇接天的長安,李氏家族的一代又一代人蹣跚前行了一百年,穿過玄武門,又一次次回到骨肉相殘的玄武門。巍峨的玄武門屹立在曆史的虛空中。難道一個王朝的腳步將被鬼魂築起的牆永遠地圈禁起來?

散落如雪的流星喻示著又一個喋血之夜。三更時分,羽林兵在李隆基的率領下殺進了玄武門。左、右萬騎也從不同方向攻進太極宮,會師淩煙閣前。太極殿上守衛李顯靈柩的南牙衛兵聽到鼓噪之後,紛紛舉起手中的兵刃,與羽林軍、萬騎營走到一起。韋氏沒能像上次那樣登上玄武門,隻好狼狽地逃入飛騎營。最後,一個飛騎兵斬下了她的首級。幾乎同時,甲士氣勢洶洶地闖入公主的寢室。刀光映襯下,安樂公主的臉如此蒼白,腦中也是一片空白:她曾以為自己是玄武門前的勝者,轉瞬,就要化為巍巍玄武門的梁柱間又一縷不散的新魂。

怔忪片刻後,公主繼續在銅鏡前一筆一筆地畫眉。鏡光中的美人眉目如畫,很快就被血洇濕,變得模糊不清……

和剛剛被毒死的兄長李顯一樣,李旦已經是二度稱帝。前一次,是母親武則天的手將他推上這個位置,現在是他的兒子李隆基。李旦的生活永遠在別人手掌中。這個懦弱的天子立刻麵臨著艱難的抉擇:究竟是按照嫡長繼承製冊立長子李成器為太子,還是由政變中功不可沒的三郎李隆基入主東宮?

李成器謙恭地讓出這個理論上屬於他的太子之位,將父親從兩難困境中解救出來。在他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回放著李建成的身影,如黃葉般,飄搖在玄武門前。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太子李隆基在東宮住了不到四個月,“太子非長,不當立”的流言飛語已在長安四下傳播。製造這種輿論的不是別人,正是太平長公主。目睹過公主芳容的人都說,她的眉眼酷似母親武則天。如花的容顏下,跳動著一顆覬覦天下的心。太平長公主不比懵懂無知的韋氏母女。她敏銳地感覺到李隆基身上逼人的英氣。盡管黨羽眾多,朝中七位宰相中五位出自她的門下,可這位被稱為“幾乎擁有天下的公主”心裏清楚,妨礙自己擁有天下的人就隻有英武的太子了。她悄悄地找來了李成器:“廢太子,以爾代之。”

李成器將姑母的原話悄悄地轉述給李隆基,自己則安靜地躲藏在李隆基的背後。他知道,姑母最富蠱惑性的語言要將他拽上一條似曾相識的路——這條路是通向玄武門的。

太平長公主沒有想到李成器不肯接受這宿命般的安排。急怒之下,她匆匆來到入中書省必經道路上的光範門,攔住正要上朝的宰相們,露骨地暗示他們,支持自己更換太子。這個愚不可及的舉動暴露出公主比不上她的母親;對玄武門的認識,她甚至比李成器還要膚淺得多。承天門或光範門這些陽光下的前門有什麽用呢?王朝的命運一向取決於陰雲重重的後門。

看見除舊布新的彗星出現天空後,太平長公主的玉輦風風火火地闖進了大明宮。她告訴李旦,彗星經天預示著帝星有難、太子奪位,希望挑撥李旦父子之情。公主和她的母親一樣迷戀語言。不同的是,武則天迷戀語言之美,對改一個美麗的名字、美麗的年號、美麗的官署名稱樂此不疲;太平長公主迷信語言的力量。在流星散落如雪的深夜,李隆基選擇了鐵和血來解決韋氏之亂;當彗星又出現在夜空中的時候,太平長公主卻可笑地選擇用語言來發動最後一波攻勢。機關算盡的公主沒有算到,淡泊的李旦聽了她的這一番話後,反而下決心要“傳位避災”,把帝位內禪給李隆基。

一敗塗地的太平長公主這時候才想起玄武門,急急地去聯絡駐守門邊的羽林軍。李隆基沒有給她決戰玄武門的機會。他和心腹宦官高力士誘殺了左、右羽林將軍和依附公主的宰相;王毛仲率三百餘兵馬控製了玄武門。公主狼狽地逃入終南山的佛寺,就像當年的太子李重俊……

登上帝座的李隆基還是離開了長安,去洛陽追尋祖母的足跡。早在受禪登基之初,他就想這麽做了。可他與太平長公主的恩怨必須在長安有個了斷。遷都計劃因此推遲了整整四年。天子和他的大臣用了二十四天,跋山涉水來到洛陽。此後二十年,李隆基一半時光是在洛陽度過的,另一半時光在長安。長安與洛陽間,朝廷遷移不下十次。幾經躊躇,李隆基終於選擇長安來度過自己的下一個二十年。他把一個“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開元盛世帶回了長安。

這時候的長安,“自安遠門西盡唐朝境萬二千裏,閭閻相望,桑床翳野”,是一個遼闊到不能再遼闊的天下的中心。

到長安去——不論是舉世聞名的絲綢之路,荒涼的磧路,莊嚴的蹕道、馳道或者從山穀裏蜿蜒而過的小徑,或者澀道,也就是那種用無級次的石砌成的陡斜小路,我知道,它們無一例外地伸向同一個地方。那是路和路的起點或終點、路匯集的地方,給予路和路以存在的意義並證明它們確實存在過——

那是長安,那時的長安,天下的長安和天上的長安。

“秦中自古帝王州”,沒有什麽地方比八水環繞的長安更合適作為天下的中心了。道路上,匆匆地走來白衣舉子的瘦驢、回朝獻俘的將軍的朱鬣馬、五陵公子的金鈴犬。多少意氣風發的人為了各不相同的目的,絡繹於途,從天南海北來到長安。名將哥舒翰的白駝奔走如風,將一個又一個勝利的消息從青海灣傳到了長安。駝鈴悠悠,九姓胡商帶著他們的長長駝隊不遠萬裏馱來揭陀國胡椒、於闐美玉、拂菻孔翠、室韋豐貂,還有林邑火珠,也帶來了昆侖奴、新羅婢。在物質主義的開元、天寶年間,頭顱昂然四顧的駱駝才是最偉岸、最實在的生命。是它們馱起了一個海納百川、吞吐萬物的長安。

這時的長安,就像大唐帝陵前的華表,天竺的蓮花基座上聳立著古巴比倫風格的帶棱圓柱體,柱身上是波斯祆教的太陽,卻圍繞著拂菻的忍冬花紋。我想象中的長安,無論是被六街九衢分割開來的市井百態、透額紗下仕女光潔如滿月的麵龐、功名之士華服上工綺的黼黻,乃至在九姓胡商牽引下彳亍的駝,都若有若無地泛出唐三彩釉色的光澤來。那是朱紅、金黃和靛青以無法說清的比例複合而成的顏色,並且融入了捉摸不定的光亮;有大氣的柔和,卻包藏著可以恫震世人的奪目。金碧輝煌的色調、豐滿充實的構圖和圓潤豐滿的形象組成了人們對開元盛世的觀感。

這也是一個歌舞升平、歌聲嘹亮的時代。

我喜歡西域康國“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的胡旋舞,喜歡石國的柘枝舞和胡騰舞,還喜歡青門外當壚的胡姬、紫髯綠眼的胡人,《胡騰舞樂圖》中的豎笛、箜篌和排簫,還有清元小殿上“寧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馬仙期方響、李龜年篳篥、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錯彩鏤金的畫麵讓人如聞仙樂。我還喜歡“出郭已行十五裏,唯消一曲慢《霓裳》”的韻味。那是天竺舞曲《婆羅門》改編而來的動人音樂。當李隆基在勤政樓宴待百官,“觀者數千萬眾,喧嘩聚語”,無法聽見百戲之音。惱怒的天子欲罷宴退席,他身邊的高力士建議讓永新高歌一曲。歌手站在百尺樓頭撩鬢舉袂,穿透力極強的歌聲“喉囀一聲,響傳九陌”,刹那間廣場寂寂,若無一人,幾乎能讓“喜者聞之氣勇,愁者聞之腸絕”。號稱“聲出朝霞之上”的念奴歌聲也不在永新之下。史書告訴我們,二十五人吹管,蓋不過她高亢的歌喉。詩人元稹稱讚她是“飛上九天歌一曲,二十五郎吹管逐”。還有何滿子、薛華和金吾妓,無不是這個如歌年代最美麗的聲音。

這種爛漫的音樂性表現力量元氣淋漓,不受任何形式拘限,滲透了整個盛唐。我們也叫它“盛唐之音”——讓人念念在茲的盛唐,是晚唐,乃至比晚唐更晚的年代仿效的楷模,卻也是無可仿效的盛唐。

在李耳騎青牛西出函穀關的弘農之野,挖掘出了一方白石。石上寫著一個豔紅的“來”字。弘農得寶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天下。為了紀念這件奇事,李隆基將年號從開元改成了天寶。後來,有人說,他沒讀懂石頭上的銘文。讀懂了,也許就不會改了。

天寶二載陽春三月,望春樓下的廣運潭裏船影翩然,連檣彌亙。三二百隻嶄新的小斛底船首尾相接,有數裏之長,在頭戴大笠子、身著寬袖衫、腳踏芒屨的駕船人控馭下迤邐東來。小斛底船為長安運來了揚州的銅鏡、丹陽的綾衫緞、會稽的吳綾絳紗、豫章的名瓷、宣城的紙筆、吳郡的三破糯米,還從遙遠的南海運來了玳瑁、珍珠、象牙和沉香,始安的蕉葛、蚺蛇膽、翡翠——天下為長安呈上了又一場永世難忘的視覺盛筵。

得寶弘農野,弘農得寶耶!

潭裏船車鬧,揚州銅器多。

三郎當殿坐,看唱得寶歌。

……

白衣綠衫錦半臂、紅羅抹額的陝縣尉崔成甫站在第一船船頭,嘹亮地唱起《得寶歌》。歌聲不斷水不斷,每一艘船上齊聲傳來應和的聲音。船下粼粼波光,映出放歌美人的身影。一人唱,百人和,萬人聽——廣運潭邊觀者如山,翹首觀望盛世的風光。望春樓上鼓笛胡笳已經響起,迎接著遠來的歌者。船隻在曼妙的樂曲聲中一一停泊在楊柳岸前,向樓上的三郎李隆基獻上奇珍異寶,美食佳肴——這就是天寶二載的春天。

對於整個晚唐來說,也許隻有天寶二載的春天才是春天……百年回首,才明白,所謂盛世,不過是滄浪之上的華麗蜃影。

“盛唐之音”依然在空氣中繚繞不絕,天寶三載已悄然開始了。這是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一年。那一年,李隆基造精舍、采藥餌、合煉金丹。宮中建起為他祈福的壇,供上了嵩山上煉製的仙藥。三十年太平天子得意揚揚地告訴宰相們,甲子日登壇禱告的時候,他聽見天空中傳來“聖壽延長”的話語。就在李隆基沉浸在自己編織出來的不老神話中時,唐朝的曆史已無聲無息翻過了一半。

正是在那一年,女道士楊玉環悄然開始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後宮生涯。正如《長恨歌》中描繪的那樣,“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李隆基癡戀著楊妃豐腴的肉體,把手中的權力漫不經心地交給了奸臣李林甫,自己隱退到幕後去。

香氣氤氳的重重羅幕下,讓人無限懷念的開元盛世就這樣悄悄結束了。

還是天寶三載,大臣的黨爭鳴鑼開場。這場爭鬥迅速升級,最後演變成你死我活的較量。我們可以開列出一份長長的死亡名單,來證明這場黨爭的殘酷。名單上麵有多少顯赫一時的精英人物,像鳥雀一樣撲棱棱亂飛,卻又都沒有逃過奸臣李林甫的“羅鉗吉網”。叫人毛骨悚然的一份份排馬牒,仿佛飽吸血漿的蝙蝠,從他的爪牙羅希奭掌心騰空而起,穿過密密匝匝的網眼竄入沒有點綴的漆黑裏,自北而南肆意傳播著死亡的訊息。

一個又一個大臣屈辱地死去,黨爭使他們失去了官位、抱負、生命和尊嚴。可一連串觸目驚心的死亡還不是黨爭的句號,是省略號。

仿佛一陣風似的,從霓裳羽衣底裏吹來。廟堂上的陣陣冷風吹散了那些人和事,吹散了落花,也吹出了長安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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