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家族的創世神話
隋煬帝離去後,牆垣反鎖長安春。一時間,沒有什麽可說的故事,隻有《桃李子歌》還繚繞在寂靜的空氣裏。在城南碧嶂插天的終南山,一個名叫岐暉的道人告訴門下弟子一個驚天秘密:“天道將改,吾猶及見之,不過數歲矣。”
弟子問他,誰將取代隋煬帝?
岐暉很肯定地說,是太上老君的子孫。
這是一個屬於新王朝的神話。在沒有唐朝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專屬於唐朝的神話。有誰會相信岐暉如此突兀的預言呢?隻有性本空靈的修道者透過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浮華世相,看到隋王朝燈枯油盡的本質。山人李淳風也到處宣揚自己遇到太上老君。終南山的神仙告訴他:“唐公當受天命”——創世紀的人物就這樣浮現在我們麵前。
李淵(唐高祖)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這使他在孩提時就襲封唐國公。在姨母獨孤氏,也就是隋煬帝之母的關照下,李淵在寂寞中慢慢地長大。年輕的唐國公沒有什麽鴻鵠大誌,安於享受富貴閑人的生活。長安城裏,他的慷慨豁達有口皆碑。上至王侯公卿,下到市井遊俠,到處都有他的朋友。與好友們走馬鬥雞、推杯換盞時的喧鬧,多少彌補了父母雙亡帶來的失落感。
如果說,李淵平淡如水的前半生中還有什麽流光溢彩的時刻,那就是竇家為愛女招親的那一日。
世人都說,竇家姑娘是長安最美的少女。剛落地的時候,她就有一頭長過頸項的黑發。三歲時,如瀑的黑發已長可及身。北周武帝(宇文邕)非常鍾愛這個外甥女,將她養在深宮。幾年後,武帝英年早逝。隋文帝(楊堅)欺侮北周帝室孤兒寡母,篡奪了帝位。聽到這個消息,小小的竇氏淚流滿麵,憤憤地說:隻恨我不是男兒,不能救舅父家的社稷。
又有誰能想到,隋朝巧取豪奪來的江山最終會歸這個哭泣的少女。
光陰荏苒,竇氏已到摽梅之年。兩羽孔雀畫上了她家的門屏。誰能射中孔雀的眼睛,誰就能抱得美人歸。多少人铩羽而歸。五陵少年中,站出了一個貴公子。就像故事裏常說的,射日弓開如滿月,箭去流星,顫巍巍地插在畫屏上孔雀的雙目上。
引弓的少年就是李淵。他娶回了竇氏,“雀屏中選”成了成語,而傳奇拉開了序幕。
燦爛的時刻不過曇花一現。輾轉幾個州郡的腳步中,時間一點一點消磨掉了。皺紋如蛛網,過早地爬滿了李淵的麵龐。大宴群臣的時候,隋煬帝(楊廣)嘲笑表兄老態漸露、滿臉折皺,有一張“阿婆”麵。玳瑁筵散,李淵悶悶不樂地回到自己的府邸。
竇氏知道事情的原委後,悄悄告訴他:“唐”諧音於“堂”;阿婆也叫“堂主”——那是隋煬帝金口玉言,斷定了李淵終有一日會成為“唐主”,大唐王朝的主人。愁眉不展的李淵莞爾一笑,將隋煬帝帶給他的不快棄於腦後。多年以後,他才恍然大悟:一句無心的嘲諷經過妻子巧妙的詮釋,具有何等神奇的前瞻性。
平淡的生活中,有一對問題,一直在等待著平凡的李淵去解決:我從何處來?我往何處去!
兩個問題中,也許“我往何處去”更具有現實意義,更值得回答。可從邏輯上講,沒有解決“我從何處來”,任何關於何去何從的答案都顯得那麽可疑。李淵必須鄭重其事地思考這個聽起來玄而又玄的問題。唯其如此,他才能在決定去向時不再無憑無據。他要天下人對他知根知底,從了解中生出信賴和崇拜。
沒有人能為他答疑解惑了。很多年前,李淵的馬廄裏新增了幾匹神逸非凡的駿馬。耽於犬馬聲色的隋煬帝眼熱不已。竇氏苦勸丈夫盡快獻出駿馬。可紈絝出身的李淵也喜歡走馬架鷹,一直舍不得心愛的馬。等他被隋煬帝找了個借口,貶到遙遠的涿郡後,才明白什麽叫“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懊惱的李淵連忙收羅起鷹犬駿馬,獻往長安。幾年內,他就青雲直上,從一個徒有空銜的唐國公一躍成為雄鎮一方的太原留守。可惜,竇氏看不到了。她的病體沒有熬過涿郡冰天雪地的嚴冬。
現在,形單影隻的李淵要自己尋找人生的答案了。
除了一個唐國公的爵位外,早逝的父親李昞沒有給李淵留下什麽。年屆半百的李淵已回憶不起父親的具體麵貌,更不用說從他那裏了解家族的神話與曆史。父親是李昞,父親的父親是李虎,再往上就是李天錫、李熙——這個世係沒有什麽疑問。但是,再向時間的深處追溯,李淵就陷入了雲遮霧繞的迷境中去了——唯一的線索就是他的姓氏。
詩人李白曾用“我李百萬葉,柯條遍中州”來誇耀李氏後裔遍布天下。按照史書的記載,如此眾多的李姓人群有三個起源地:上古時代流落巴地的姬姓;皋陶子孫的嬴姓;或者是那些化外之人,皈依華夏後,將自己的姓氏更改為李姓。那麽李淵的血脈究竟起源於哪一支,來自哪裏呢?
翻開史書,我的目光首先投向了長安所在的地方。
三千多年前的龍首塬上天野蒼茫,完全想象不出若幹年後六陂之上的紫闕丹閣、雕欄玉砌。不知道什麽原因,一支姬姓之人離開世代生息的關隴,輾轉向南、向東,來到荒無人煙的鍾離山下。這次出走使他們脫離了一段翻天覆地、波瀾壯闊的曆史。他們身後,岐山之巔回蕩著清亮的鳳凰叫聲。滯留岐山的另外一支姬姓族人吟鞭東指,奪取了殷商的天下。就像《詩經》所寫的:“考卜維王,宅是鎬京”,周王拋棄了殷商的朝歌城,在灃河東岸建起了長安的前身——鎬京。周王沒有忘記遠走天南的那支族人,將他們封於巴地。後來,人們將這支姬姓之人稱為“巴人”。
鎬京的姬姓崇拜鳳凰,巴人卻崇拜虎。這個幾乎被人遺忘的小國像猛虎般,潛伏在巴山蜀水間,一伏七百年,一直到戰國才被更加虎虎生威的秦國滅亡了。
亡國的巴人星散四方:南走湘西,東遷江夏,再不然就留在故國廢墟上,變成了中原人眼中的板楯蠻。還有一些巴人,不甘於淪落為蠻夷,跋山涉水,流浪在別人的土地上。為了不讓後代忘記自己的虎圖騰,巴人把虎當成自己的姓氏。巴語中,虎的讀音為“李”——他們有了一個銘記生命根源的姓氏。也許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有一支巴人循祖先的腳印,又回到了先人生活過的關隴。時間又過了幾百年。西晉滅亡的前夕,連年荒旱逼迫他們第二次離開關隴、離開長安,轉頭踏上那條他們已經走過一個來回的離鄉長路。在李特帶領下,他們穿越莽莽蒼蒼的山巒,走進西蜀,開創了一個屬於他們的成漢王朝。
學者們曾猜測過李淵家族源頭的種種可能。可他們從不曾將李淵和巴人聯係在一起。我卻總是被這段曆史所吸引。我喜歡它以關隴為起點。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曆史有了一種輪回之美。
我會天馬行空地臆想,成漢滅亡後,他們再一次流離失所,像飄蓬一樣散落四方,一直飄到陰山腳下。
這是一群永遠的行路者。碧川迢迢山宛宛,擋不住他們的腳步。一千多年時間裏,從蒼茫的關山隴頭到蠻荒的巴山蜀水,他們走了一遍又一遍,在沒有路的地方走出了一條路。“李”這個姓氏就像一麵畫著猛虎的旗幟,指引著前行的人。無論身在何處,岐山腳下的那片土地永遠地吸引著他們。
我還喜歡故事裏虎的意象,總讓我沒來由地聯想到李淵的祖父李虎。他和那麵風中的飛虎旗有不為人知的神秘淵源。
為抵禦柔然人而設置的六鎮,沿著蜿蜒的陰山一字排開。武川鎮是其中之一。李虎的少年時代就在這裏度過。他不問貴賤,結交了無數江湖豪傑。邊城的風雪也鍛造出一個弓馬嫻熟的英雄。翹首南望,洛陽城內的北魏王朝已在沉默中走向死亡。放眼天下,一個“雲起風生龍虎醒”的時刻已經來臨。六鎮的英雄們熱血沸騰、振臂高呼。天空裏蒼鷹盤旋,大地上萬馬奔騰。滾滾鐵流中,走來了北齊王朝的締造者高歡、北周王朝的締造者宇文泰,也走來了隋文帝的父親楊忠、嶽父獨孤信,走出了未來四百年天下的主人。李虎和他的兒時夥伴一起揚鞭飛鞚,離開了武川鎮。“長風金鼓動,白霧鐵衣濕”——起伏的馬背上,年輕的英雄們禁不住熱淚盈眶。他們要追隨英雄賀拔嶽去征戰四方。
一代梟雄爾朱榮曾說過,得賀拔兄弟,天下不足平。但賀拔嶽隻是北朝風雲中一個過渡性的人物。他將李虎帶到了關隴,自己卻在這裏死於一場卑鄙的謀殺。悲憤的李虎風塵仆仆,奔赴荊州,邀賀拔嶽的兄長賀拔勝入關。賀拔勝猶豫再三後,隻派出手下綽號“獨孤郎”的獨孤信北上。等他到的時候,宇文泰已被推為關隴的新領袖。消息傳來,李虎立刻動身返回長安,去投奔宇文泰。在路上,他落入雄踞山東的高歡手中,被押送洛陽。幸運的是,洛陽的北魏天子沒有刁難他,拜他為衛將軍,將他又派回關中。
無論在荊州、在洛陽,還是更遠的地方,長安仿佛有種神秘的力量如此強烈地吸引著李虎。從此,他在宇文泰麾下屢建戰功,官至三公,名列八柱國之一,死後追封唐國公——這就是未來那個朝代名號的來曆。
如果沒有李虎,李家還在小小武川鎮坐井觀天。史書稱:“今之稱門閥者,鹹推八柱國家,當時榮盛,莫與為比”。是李虎使家族升格為關隴最顯赫的八柱國家。他還給家族安排下縱的和橫的社會關係。李虎的兒子李昞娶“獨孤郎”的女兒為妻。這門婚姻使李家的命運與天下風雲聯係在一起。因為,獨孤信的長女是北周明敬皇後,次女是隋朝文獻皇後,而李昞的妻子日後也將被追尊為大唐元貞皇後。出身草莽的李虎還帶給家族強烈的天下意識。如果李虎是巴人的後代,那麽他的姓氏是虎,名字也是虎。姓和名是兩麵迎風招展的飛虎旗,標誌出李虎之於家族史獨一無二的地位。就這樣,李虎肩扛著兩麵飛虎旗,昂首闊步,走進我想象中的曆史。
一千六百多年前,鳳鳴岐山的時候,李虎的祖先沒有在場。他們錯過了一個偉大王朝誕生的時刻。
一千六百多年後,李虎聽到岐山間又隱約傳來陣陣虎嘯。
……
沒有人會相信我的故事。我的想象無根無據,任意妄為,沒有一點兒權威理論的背景。可我就是喜歡關隴和猛虎這兩個元素,它們一再出現在情節中,使故事有了濃重的宿命氣息。初唐時的僧人法琳比我更大膽。他曾當著李家子孫的麵,言之鑿鑿地說:他們是鮮卑拓跋氏的苗裔;更確切地說,是達闍部人。
如此大膽的論斷,把我們追尋李唐家族史的腳步帶上了另外一條道路。
法琳的話指引我們穿越兩千年風雪,來到了極北苦寒之地,一處名為大鮮卑山的地方。根據《魏書》的記載,拓跋氏的祖先在林海雪原最深處,艱難地鑿開堅硬的石壁,建造起祖宗之廟,來供奉賜與他們血脈的靈魂。很多年後,他們還曾回祖先居住的石室,告祭天地。誰也說不清,傳說中的大鮮卑山究竟在哪裏。直到二十多年前,考古學家們才在大興安嶺深處找到神秘的鮮卑舊墟石室,找到了二百零一個古樸蒼勁的字組成的祝文。
幽暗深邃的石室就是傳說中的拓跋氏祖廟。我們從這裏開始講述李淵的另外一段家族史。
在某個不可考證的時刻,幽居大鮮卑山的拓跋鮮卑走出了石室,遷徙到煙波浩淼的大澤之畔。繁衍生息了很多年後,拓跋鮮卑開枝散葉,人口眾多,分成了八部。這裏麵就有李淵的先祖達闍。可荒蕪的大澤承載不了如此眾多的生靈。身著鹿皮的巫師燃起了青煙,跳起了舞,用狼一樣蒼涼淒厲的聲音宣布:他們必須離開大澤,在無垠的天野間繼續流浪。其形似馬、其聲類牛的神獸走在最前麵,導引遷徙的拓跋人走了一年又一年,終於走出了九難八阻的高山深穀,來到了匈奴故地——長川。曾雄霸大漠的匈奴早已分裂為南北二部,在內耗中走向衰敗。他們的沒落,給新的民族遷徙留出了空間。
在這片水草豐美的原野上,家族神話上演了一出最為絢爛的情節。
那天,拓跋人的首領詰汾看見一駕香車從天而降,車上是一位光豔照人的麗人。一夜刻骨纏綿之後,兩人相約明年此時此地再相見。話說完後,天女芳蹤杳杳,如一陣風,如一陣雨,消失在空氣中。直到第二年,她為詰汾帶回一個嬰兒。天女告訴拓跋人,嬰兒和他的子孫們將是天地間最偉大的帝王。這個嬰兒,就是北魏的始祖神元皇帝拓跋力微。
天女之子一生大起大落,充滿了傳奇色彩。在八十五歲的時候,他終於把家族帶到了雲中郡。戰國時代,大名鼎鼎的趙武靈王在陰山河曲建造了這座城。占卜選址的時候,無數的鵠鳥從白雲間高高地飛過。人們便將這城稱為雲中。拓跋力微喜歡這裏,不僅因為雲中的鵠鳥,還因為雲中郡已是繁華世界的邊緣地帶。
一段家族神話在大漠中輾轉流傳了千年後,終於進入了曆史書寫者的視野。
走進中原的拓跋鮮卑建立了北魏王朝,還興起了一波改漢姓的風潮。《魏書》記載了當時封賜的一百一十八個鮮卑漢姓。皇族拓跋氏改姓元,拓跋鮮卑的八部也有了自己的漢姓。達闍部被賜李姓——就這樣,拓跋鮮卑地老天荒的神話和李唐皇室的曆史在這裏接榫。
從拓跋鮮卑八部落裏演化出了八柱國,從達闍部裏走出了一個名叫李虎的大人物。他的兄長名叫起頭,弟弟的名字是乞豆,而李起頭之子名達摩。這幾個胡味十足的名字顯示了這個家族和鮮卑人割不斷的淵源。他們藐視儒家的倫理,兄長接納了弟婦,兒子娶了父親的妾侍,公公愛戀兒媳,一幕幕豔史讓人目不暇接。在朱熹眼中,李唐家族層出不窮的亂倫秘辛保留了鮮卑人“異輩婚”舊俗的隻鱗片爪。這讓我想起陳寅恪先生的一個論斷:“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道出了李唐勃勃生機的根源。可是,把追根溯源的幻想之旅放在長河落日的場景下,確實會產生一種悠遠而蒼涼的美。
不過,正是陳寅恪,還告訴我們另外一個推斷:大鮮卑山深處的石室也不是李淵家族史的起點。在河北巨鹿郡的建初陵和啟運陵裏,還埋葬著李虎的祖父李熙和父親李天錫。兩座祖塋在告訴後人:這裏才是李唐王朝的真正源頭。
今天,我們找不到建初陵和啟運陵了。斜陽荒草埋沒了石獸、翁仲。本應該高聳著陵墓封土的地方除了一片窪地,什麽也沒有。“君看陌上何人墓,旋化紅塵送馬蹄”,天子的先人也不能例外。陵墓旁的光業寺一修再修,也阻止不了昔日壯觀的佛寺、樓觀化為廢墟,最後變成眼前這片空曠的耕地。隻有一方八棱形龜趺座石碑在歲月磨洗後,依然如故。四十多年前,附近的村民將石碑砸成數塊,運回村裏建屋。後來,有心人將散落的殘碑又一一找回,拚出光業寺碑。
殘存碑文的拓文上寫著“維王桑梓,本際城池”的字樣,宣告石碑所在的地方就是李唐皇室的桑梓之地。父子共塋這種典型的漢族墓葬形式也表明,李淵的祖先是地道的漢人,與天女的兒子、鮮卑的石室沒有什麽瓜葛。我們甚至可以進一步推斷,李虎之所以得到唐國公這個封號,也是因為他的故鄉巨鹿郡一帶正是傳說中的唐堯故地——種種跡象表明,李淵的家族神話不在蒼茫大漠,而在眼前這片寥落荒村。
那麽,巨鹿郡的李熙、李天錫父子又將告訴我們一段怎樣的家族史呢?
眾所周知,河北隻有一支顯赫的李氏家族——趙郡李氏。他們是戰國時趙國名將李牧的後人,幾百年來瓜瓞綿綿,與範陽盧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滎陽鄭氏、隴西李氏、太原王氏並稱華夏第一等士族高門。但是,趙郡李氏最顯赫的房支“三巷李家”在常山郡,不在巨鹿郡。隻有幾支衰微的支派,遠離了三巷李家的耀眼光芒,在曆史學家的視野之外像野草一樣默默無聞地生活。李淵的祖先要麽是趙郡李氏某個沒落的支係,無聲無息地流落到毗鄰的巨鹿郡;再不然,就根本不屬於趙郡李氏,而是鄰邑廣阿的庶姓李氏。
趙國武安君李牧、後漢太尉李伯遊,還有因品行高潔而被譽為“天下楷模”的李膺……這些璀璨的名字屬於趙郡李氏,與庶姓李氏灰色的平民生活毫不相幹。
卑微的祖先不僅沒有留下多少有形的財富,甚至連精神上的力量也不曾傳遞給後代。他們春種秋收、迎來送往、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瑰麗飄逸的魏晉時代,他們生活得塵灰滿麵,瑣事纏身。庶姓李氏沒有保存儒家經典,也沒有刻意地保留祖先遺風,更缺少趙郡李氏中李楷、李芬這樣的精神偶像。在五胡亂華的背景下,沒有任何精神信仰的家族隻能放任家風被胡俗汙染。到了李虎這一代,他們有的名叫起頭、達摩,有的名字叫乞豆,從姓名到生活方式,都和鮮卑人沒有什麽兩樣。
可是,總有些人不甘像隴上青草,一枯一榮就是一生。在北魏朝廷的征召下,庶姓李氏離開了巨鹿郡故鄉,奔向陰山六鎮。邊境腥風血雨的洗禮,改變了他們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樸素形象。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李家的祖先與最剽悍的鮮卑戰士一起,在大漠上走馬射雕。直到死後,他們才會依據漢人的風俗,歸葬故鄉。李虎就從陰山六鎮開始他一生的跋涉,走向長安,走向天下……
無論是石室野人,還是庶姓李氏,都不會是李淵心中想要的答案。當他走進長安,內心是如此寂寞,仿佛自己硬生生擠進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李淵必須向整個天下證明,他和他的王朝有根有據,而不是無因無由。
從這一刻開始,李淵對家族曆史的探究走上了一條輝煌的歧途。他要穿針引線,將一切蛛絲馬跡編織成一段合情合理的曆史,讓自己與曆史上最偉大的人物和最強盛的家族在血緣和精神上發生聯係。趙郡李氏和隴西李氏的曆史是由一個個真實的曆史人物組成的。他們出將入相、光彩奪目,手拉著手,從戰國一直連接到現在。每一個段落,甚至每個字句都是那麽清晰、真實,經得起推敲。相比之下,李淵憧憬的家族史充滿了空白和虛假,有太多的不確定性而變得抽象,抽象得隻剩下一個理念:我們必須生而高貴。
因此,李淵拒絕了鮮卑的父係血統,也拒絕了庶族李氏毫無美感的過去。他要重新選擇自己的家族史,並為自己的選擇定下了兩條標準:第一,他的祖先必須是漢族,這個太陽一樣光芒萬丈的民族;第二,他的祖先還必須是王者,這樣,他就以歸來的王者姿態出現在新的時代。
用這兩個標準篩選了又篩選後,李淵選擇西涼李暠來作為他的祖先,而李暠據說又是西漢名將李廣的十六世孫。“才氣天下無雙”的飛將軍就成了李淵家族史中一個裏程碑式的人物。
命運多舛的將軍身上有太多可說的話題了。他的神勇、他的名聲,還有沉重的悲劇宿命。知道他被列入李淵祖先的那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史記》裏的一個故事。相傳那一日,李廣出獵晚歸,猛然瞅見蒼茫的暮色藏著一隻作勢欲撲的虎。說時遲,那時快,飛將軍猿臂輕舒,利箭破空而去,猛虎重重地跌落長草中,一動不動。片刻耽誤,四野已伸手不見五指。李廣隻好躍馬回營,打算天明後再去抬回獵物。第二天,他憑記憶回到彎弓射虎的地方,尋尋覓覓,總也找不到虎屍。隻有昨日射出的一枝箭,端端插在一方堅硬的白石上,沒鏃而入。是林中的猛虎化做了白石,抑或那本就是塊狀如猛虎的巨石,沒有人能說清楚。後來,詩人盧綸留下了一首《塞下曲》,來記述這段傳奇:
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
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這是個李廣本人也無法再現的神話。後來,他曾一再以箭射石,卻再沒能把箭射入石頭。元狩四年出擊匈奴的時候,大將軍衛青故意讓李廣迂回遠路。結果,他行軍失道,貽誤了戰機。遲暮的將軍不願意接受刀筆吏刁鑽、刻薄的審訊,引刀自刎了。
在李廣的三子中,長子、次子都先他亡故。幼子李敢因父親的冤死怨恨衛青,對這個權傾朝野的大將軍一頓拳腳。內心有愧的衛青悄悄地隱瞞了這件事情,可他的外甥霍去病一心想報複李敢。在甘泉宮狩獵的時候,霍去病偷偷潛伏暗處,以冷箭射殺了李敢。了解到真相後,漢武帝到底還是袒護了霍去病,借口李敢被鹿角觸殺,了結這段公案。
數年後遠征匈奴,李廣的孫子李陵又一次被皇親國戚陷於死地,兵敗浚稽山,步了乃祖乃叔的後塵。他沒有像祖父那樣選擇自刎,而是歸降匈奴。狂怒的漢武帝將李家留在中原的人丁,夷族於長安市上。太史公司馬遷不過替李陵分辯了幾句,也慘遭閹割。李陵和他後來在大漠繁衍的子孫“褰裳路踟躕,彷徨不能歸”,變成了有家不能回的孤魂野鬼。飛將軍的血脈就這樣散入他縱橫捭闔的萬裏大漠,再也說不清家族綿延的來龍去脈了。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失去了李廣和李陵的家族史黯淡無光,乏善可陳。這一消沉就是幾百年,要一直等到狼煙遍地的五胡十六國時代來臨時,這個家族的又一位英雄才在敦煌橫空出世。
《晉書》稱李暠“性沉敏寬和,美器度”,是文武雙全的亂世英雄。又是一個出獵晚歸的黃昏,敦煌太守李暠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迭聲地高呼:“西涼君,西涼君!”他心中一驚,驀然回頭望去。暮色中,依稀可以看到一隻猛虎蹲踞在路上。李暠慌忙摘下雕弓,伸手去取羽箭。沒想到,猛虎不避不閃,從容地對他說:有事相告,西涼君勿放箭!
虎吐人言,李暠也知事出蹊蹺,上前幾步,抱拳答禮道:我可不是什麽君王。不知大王如此呼叫,是何用意?
猛虎向他泄露了一個本不該泄露的天機:李暠將是西涼的君王。
猛虎縱身一躍,風一般消失在密林長草中,而我們還在思考——這是李廣箭下的那隻虎麽?當它的身軀化為林間的巨石,靈魂卻穿越幾百年時光,把一個秘密透露給李暠。
這是個來也遽然,去也匆促的預言。李暠去世三年後,他建立的西涼就為北涼所亡。李暠的兒子後主李歆戰死,另一個兒子李恂逃往北山。數月後,他率數十騎再入敦煌,想重建西涼國。沒想到,北涼軍引水灌入敦煌。見大勢已去,李恂倉皇自殺。滔滔河水,使李暠的霸業宏圖永遠地成了浮花浪蕊。根據《冊府元龜》的記載,後主李歆的兒子重耳在亡國後出奔南朝。北返後,他的後代李熙、李天錫輾轉來到了代北的陰山六鎮,成了武川鎮的鎮將。再後來,李虎出生了……
很多年後,李虎陪同宇文泰閱武北山下。民間傳說,凶悍的豹子時常出沒北山,吞噬了不少無辜性命。李虎聽說後,單身持杖,潛入北山,格殺了那頭惡豹。宇文泰高興地說:“公之名虎,信不虛也”——李虎擒豹的故事中,沒有猛虎的身影,可虎已經外化為主人公的名字,內化為他的勇猛氣質。
從李廣到李暠,再到李虎,凶猛無倫的虎再三出現,成了家族史中一個最明亮的意象。
等到李淵重寫家族史的時候,李家離開猛虎出沒的山林草澤很多年了。對虎的印象已逐漸地淡漠。生於長安的李淵看慣了雕龍畫鳳的宮闕。內心深處,他總希望自己家族的圖騰是神秘的龍,而不是凶猛的虎。在汗牛充棟的史籍中,李淵苦苦搜尋每一個字句,希望能找到一點兒線索,把自己的家族和龍聯係在一起。他從李廣的世係往上,經由李廣的曾祖父秦將李信,一路尋到春秋。
這是一段被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稱為“軸心時代”的神奇時光。幾乎在相同的時間裏,東西方文明都在“終極關懷的覺醒”中超越了自身的原始文化,也都有了自己的精神導師:以色列的猶太教先知們,印度的釋迦牟尼,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在中國,《史記》那一頁清楚地寫下這樣的記載:“自周有老聃,姓李。”
這就是李淵尋尋覓覓要找的結果,中國的精神導師。傳說李母懷胎八十一載,在李樹下割左腑生下了一個嬰兒。嬰兒嘹亮的哭聲中,李母指著李樹,給新生的嬰兒一個新的姓氏:李。誕生在李樹下的嬰兒叫李耳,後來人們尊稱他為“老子”。李耳一生如何已經沒有什麽人知道,隻約略知道他曾做過周朝的守藏室之史。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離去。
遙想幾千年前的一天,函穀關前紫氣浮關。站在城上瞭望的關令尹喜從異常雲象中預感到:聖人要來了。
不多時,李耳乘著青牛,緩緩而來。
關令尹喜著有《關令子》一書,也是一位“服精華,隱德行仁”的智者。他知道,李耳也許將一去不回。尹喜再三央求青牛背上的聖人,一定要為這個庸庸碌碌的世界留下點兒什麽。就這樣,李耳在函穀關前寫了五千言。後人稱為《道德經》。關令尹喜讀後,恍然大悟。他也拋棄了家室和官位,伴著李耳,西出函穀關。據說很久以後,還曾有人看到他們流浪在西域流沙……
孔夫子回憶起自己向李耳問道時的情形,曾如此形容李耳:“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用罔,遊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耶。”
“乘風雲而上天”這樣瑰麗的字句在《莊子》中或許不算什麽,可放在孔子口中,就不尋常了。樸素的孔子很少用這麽有氣勢的語言來闡述他的思想。“龍”這個喻體更讓李淵怦然心動。他也喜歡騎青牛出關的結局。這使李耳的下落無案可查,不知所終。這樣,李淵就不需要絞盡腦汁,考證和杜撰李耳是如何將血脈傳遞給李信和李廣的。李淵將李耳列為家族神話最重要的章節。
李淵追根溯源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上古的黃帝才是華夏始祖,就讓家族史的第一篇章從他身上開始吧。
相傳黃帝晚年,在荊山下鑄造寶鼎。寶鼎鑄成,黃帝乘龍飛往九重天外。他和嫘祖的次子名昌意。昌意在貶謫若水的時候生下了韓流。韓流娶淖子氏的女兒阿女為妻,生下了顓頊。受叔父少昊的熏陶,顓頊自幼酷愛音樂,聽到掠過大地的八方來風,他便讓八條飛龍仿效風聲而長吟,名為《承雲曲》,以紀念乘龍歸天的黃帝。
據《秘笈新書》引《姓纂》的記載:“李氏,帝顓頊高陽之裔。顓頊生大業,大業生女華,女華生咎繇。”這就是顓頊之後的世係。咎繇也就是皋陶,堯帝手下掌刑法的大理官。《史記·五帝本紀》說他製定五刑,以善理刑獄著稱於世。天下罪惡得以平正。堯將帝位禪讓給了舜。舜還未來得及把帝位禪讓給皋陶,皋陶就去世了。換句話說,皋陶是一個不曾加冕的王者。這讓李淵心中又是一動。
皋陶的後人曆虞、夏、商三個朝代,二十六代人,代代為理官,執掌天下刑獄。按照古人以官為氏的習慣,皋陶的子孫被稱為理氏。第二十六代傳到了理征。他任理官的時候,剛正不阿,屢次冒犯暴虐無道的紂王,終於慘遭殺害。理征死後,他的妻子契和氏帶著幼子理利貞逃出了朝歌城,顛沛流離。當他們走到伊侯之墟時已饑餓不堪,再也走不動了。伊侯之墟,李樹婆娑。理利貞母子伸手摘下了枝頭累累的李果,才沒有餓死。據清代學者秦嘉謨所輯《世本》案的記載:在上古的時候,理、裏、李三字是可以並通的。理利貞就在這伊侯之墟指樹為氏,自稱李氏。
這是一個改變命運的巨大變動。那個世代任理官的家族悄悄地被一個以樹為氏的家族所置換。他們開枝散葉,枝繁葉茂。李利貞的血脈傳了又傳,傳到了李耳。李樹下的故事演繹出新的章節。
就這樣,從乘龍飛天的黃帝到讓八龍吟唱《承雲曲》的顓頊,再到皋陶、理征和理利貞,然後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李耳,秦將李信、漢將李廣,一路迤邐而下,經過西涼李暠,最終傳到了李虎、李昞和李淵——憑借一個姓氏,李淵編織出一部具體得不能再具體的家族史,來回答“我從何處來”這個抽象的問題。
這條血脈傳承的道路上,充滿了虛構、臆斷和不確定。比如,指樹為姓的傳說,在同一個家族的曆史中出現了兩次,一次是理利貞在伊侯之墟靠李樹的果實充饑後,一次發生在李耳在李樹下誕生的時候。又比如,西涼李暠第六子名叫李翻,李翻生李寶,李寶又生李沖。李寶、李沖父子一門顯貴,史稱“後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李)寶等為冠”。這個譜係絕對是清晰而且可靠的。如果李淵的家族史也沒有謬誤,李淵的先祖李熙與李沖就應該是同一曾祖的兄弟,血緣關係極近。可是,顯赫的李寶、李沖從來都不承認遙遠的陰山山麓,那個名為武川鎮的邊陲小城,還有自己的同宗兄弟。
總之,李淵的家族史有太多的疑問。在此前漫長的家族史中,說不清哪個時候、哪個環節,李淵的尋根之旅就已經走上了歧途,迷失在旁支細節裏,錯把別人家的故事當成自家的傳奇來講述。
可是,李淵不在乎。當他從太原出發,向長安殺去,身後不僅僅有鮮明的旌旗、雄健的將士,還有一個由黃帝、顓頊,皋陶、理征、理利貞、李耳、李信、李廣和李暠組成的家族在他背後,支持著他。那一刻,李淵不再形單影隻。他意氣風發,對勝利充滿信心,對天下充滿了欲望。
我讚美巴山蜀水間的虎圖騰,對鮮卑石室的祖先和天女之子也充滿了好奇,更欣賞《新唐書·宗室世係表》那種讓人折服的宏大敘事框架。我也知道,那些故事中隻可能有一個是真的。甚至一個真的都沒有。可我依然津津有味地講述著李淵家族史的每一個可能。我喜歡故事裏不時出現的龍和虎這樣典雅的意象。無論真實或虛構,這都是一種精神境界。一堆沒有邏輯的故事碎片被整合為一種天意,絕不是怪誕的純虛構。
無論哪個故事,都配得上一個如日中天的時代,都可以成為明豔唐朝的前言。因為它們洋溢著一種讓人振奮、使人向上的歡樂。在講述故事的話語裏,我們聽到了自己血脈中龍吟虎嘯的聲音。神話片段填補了李虎之前沒有曆史記載的空白,構建起李唐家族的神話時代。當我開始講述我真正要講述的故事,在低回哀傷的情緒中寫完幾十萬字的晚唐,我會無比懷念我曾講過的這些神話。就像一個夜行的遊子,在手中的火把漸漸黯淡、將熄未熄的時候,懷念曾經耀眼的光。
沒有這些故事,沒有真正讀懂這些故事,在講述晚唐時,我的哀傷和心痛都將會是不可理喻的。
甄別了這樣或那樣的可能後,我們篩選出了一部可能不真實,卻最鼓舞人心的家族史,替李淵回答了“我從何處來”的問題。現在,隻剩下一個問題在等待李淵去解決了:我往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