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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摟著他的脖子,閉著眼睛。

  我知道他飛得很高,飛得很快。我一直都想像一頭大鷹那樣在天空中翱翔,看著草原河流和山川在下麵蜿蜒而過。可是我閉著眼睛不看。要是睜開眼睛的話,我怕會哭出來。他把我救了出來,應該高興才是呀!

  “你帶我走麽?”我問他。

  他沒有回答。風聲呼嘯,他一定聽不見我的話。

  我把他的脖子摟得緊了一點,天上真冷。

  我們停在若感峰的峰巔。腳下的冰雪是硬梆梆的,他落下來的時候發出了一聲悶響,原來羽人降落是那麽沉重。

  我睜開眼,看著他緩緩收起那雙巨大的羽翼。

  “哎,”我臉一紅,不知道怎麽稱呼他才好了,“你不是說羽人在七夕才飛翔的嗎?”

  “有一些羽人,他們一年四季都能飛,”他說,“但是非常少。”他檢視著自己的雙翼。

  我這才看見他潔白的羽翼上插了好幾支箭。

  “疼不疼?疼不疼?”我撲上去捂著那些傷口問他。傷口那麽多,一雙手怎麽捂得過來?

  “沒事的。”他把我扶開,“翅膀上的傷不疼。倒是這裏……”他皺了皺眉。一枚羽箭穿透了他的大腿,流出來的血把褲腿都浸透了。

  “那,那……”我急得要哭出來了,要是我是憐姐姐該多好,可是我什麽都不會。

  “沒事。”他安慰我,拔出一柄短刀來把翅膀上的箭一一削斷。

  我不相信他翅膀上的傷口真的不疼,他每拔出一支斷箭,身子都要劇烈地晃動一下。他的身子一晃,我的心就一跳,可是我什麽也做不了。身子這麽晃著,他的臉上還是從容得很。不知道為什麽,我想起謝雨安來了。就這樣站在一邊看著他一支一支地拔著斷箭,我覺得他好像越來越陌生,離我越來越遠。這想法讓我害怕極了。

  “怎麽啦?”他注意到了我的沉默,笑吟吟地問我。他的笑容不自然,因為他一邊問我一邊拔出了腿上的箭。鮮血一下子湧了出來,他隻是咬緊牙關,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我想起了謝雨安的斷臂。

  “沒什麽。”我小聲嘟囔著,雙手抱住了肩膀。峰巔上真冷,風吹得跟小刀子一樣,割得我渾身都疼。上次和憐姐姐來,我怎麽一點沒發現呢?

  羽人在大腿上緊緊勒了一條帶子,鬆了口氣。“那些鬼弓果然厲害得很,要是運氣稍微差一點,我們可都跑不出來了。”

  “嗯。”我說。我沒有看見剛才的戰鬥。鬼弓們放出那麽多的箭去,我哪裏敢看,一直都閉著眼睛緊緊抓著葉子的手。我微微閉了閉眼,回憶著拔地而起時那種巨大的興奮。

  羽人走到我身邊,我覺得身上忽然暖和了許多,原來是他用那雙巨大的羽翼裹住了我。我偷偷笑了,羽人對我還是好的。

  “峰頂上太冷了。”羽人說,“可我有點累,暫時飛不動。你忍著點,稍微歇會兒。”

  “我不冷。”我搖著頭說。真的,羽人的大翅膀裏麵可暖和了。

  羽人笑了:“那就好。”

  我仔細打量著羽人,即使不看背上那雙巨大的白色羽翼,他也不再是小泥屋中的那個髒兮兮的鐵匠。他可真神氣,神氣得快要讓我認不出來了。我又是歡喜,又是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陌生的緣故。

  他也看著我。

  “朱顏公主。”他說。

  我搖了搖頭:“叫我舞蕊。”

  他揚了揚挺拔的眉毛:“哦,連你爹也不要了……”

  “……”我垂下了頭,“他不是。”

  “他不是嗎?”羽人的話語裏一點都沒有驚訝。

  我想說他不是,可是我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來。父親是父親,我想起他那張頹廢的臉,心中一陣疼痛。

  “你想去哪裏?”羽人眺望著遼闊的夜北。

  “我不知道啊!”我茫然地說。太陽升起來,霧氣都散去了,我能清楚地看見寶石一樣的三海散布在視野中。那視野以外是什麽,我還從來都沒有見過。“你不是說總會有沒有人的地方嗎?”

  “嗯,總會有的。”他的視線好像越過了天際,看到更加遙遠的地方去了。他張了張嘴,好像很不習慣我的新名字,“舞蕊……真的離開,再也不回來了嗎?舍得嗎?”

  我回答不出來。

  “七十萬夜北人呢!”他長歎了一聲。“不會後悔吧?”

  羽人想說什麽?七十萬夜北族人會因為我而陷入戰火嗎?我還沒有經曆過戰爭,隻是聽說過它的可怕,可這怎麽能賴到我頭上呢?我委屈了起來:“他們如果要打總是要打的。就算今天我嫁過去不打,明天找個理由又要打了怎麽辦?今天搶走這個明天奪走那個,我們還有什麽會剩下,到時候連打都打不動了。”

  羽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沒見過我似的。我覺得有點別扭,難道我說了什麽不尋常的話麽?如果要靠別人許給,自己就永遠都做不了主,這個道理我懂,父親母親當然也懂,楚夜當然也懂,難道有人會不懂嗎?可是他們還是要我嫁給大晁的皇帝,寧可大家都不開心,這是為什麽呀?!

  “有這麽簡單就好了。”他苦笑了一下,眼神黯淡下來。他靜靜地望著那無盡的草原,好像在想一些很遙遠的事情。“東西南北,哪裏我都送你去。”他的聲氣忽然又飽滿了些,“大晁號稱統一了三陸九州,嘿嘿,我倒不相信他真能管到天下每一寸土地。”

  “你送我去麽?”我失聲叫了出來。羽人是說,他隻是送我去嗎?

  羽人迷惑地望著我,我的臉上全是震驚和失望。漸漸地,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

  “阿蕊。”這次他管我叫阿蕊,叫得那麽親切,比舞蕊順口多了,可是他搖了搖頭。他一搖頭,我的心就沉了下去。羽人臉上的微笑我見過,那是楚夜經常掛出來對付跟著他的那些姑娘的。

  “你還小。”他說,認真極了,“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麽樣的嗎?”

  我點點頭,看著他嘴邊的微笑,覺得心虛起來,頭點得就有點勉強。

  “你會知道的。一個人一輩子隻能喜歡一次,那一次也隻有你失去的時候才會明白。”他的眼神迷蒙那麽一個瞬間,轉眼又變得清澈。“好好活著,就肯定會知道。”他長噓了一口氣:“你已經快樂了十五年,也許你自己都不明白,這是多麽了不起的事情。世界上多少人可以無憂無慮地過上十五年啊?!阿蕊,隻要你願意,就可以繼續快樂下去。”他扶著我的肩膀,“還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嗎?”

  我想告訴他我明白的,可是我說不出來,他轉瞬即逝的眼神告訴了我一些東西。我的心不再跳得那麽激烈,他能感覺到嗎?

  我沒有指望羽人會來救我,倒是一直盼望父親母親臨時轉念,不讓我嫁給那個該死的大晁皇帝。我甚至還想過楚夜會把謝雨安和他的人都遠遠地趕出夜北,我不會嫁給他,可是我會非常非常地感謝他。羽人呢?他當我是個孩子。就算那棵年木是為我種下的又如何?他隻有一個人。

  然而羽人來了,飛來的。他飛來的那一天,我是多麽高興啊!原來這個念頭已經在我心裏藏得那麽深那麽深。他告訴過我不會再飛,卻在我最無助的時候飛來。

  羽人說得對,隻有在失去的時候才會覺得有多麽痛。

  憐姐姐問我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羽人。可當我確信要永遠離開夜北,滿心裏一下子都是羽人的影子,到處去撲也撲滅不了。原來想一個人可以想得那麽苦!

  我不知道自己喜歡羽人什麽,也許有很多,也許什麽都不是,就是喜歡。我說不出來。我一直記著他站在陽光裏麵給我講述年木的樣子。他站在那裏,頭發在風中微微飄動著,臉上是神往而傷感的表情。我想就是在那一瞬間愛上他了!用上這個字啊,我的臉都發燒了,心裏麵又是甜蜜又是悲傷。

  那兩天,我坐在軟軟的馬車裏麵,撥弄著他送給我的金豎琴,想念著他的樣子。我想,就那麽活在想象中吧!最好到帝都的道路永遠都走不到頭。我的心是涼涼的,可是裏麵有那麽一丁點的地方還留著點熱力。這點熱力讓我熬過了離開白馬的傷心。那兩天,時間都是停滯的,直到葉子衝過來對我叫喊。

  我想起剛才羽人抱著我飛上峰巔的情形。風是那麽的厲,那麽的冷,可是我隻是覺得溫暖,從心裏麵一直暖出來。這一生中,我還有過比這更快樂的時刻嗎?以後也不會再有了。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憐姐姐,失去了我的族人,現在連他失去了。

  我凝視著他,他是那麽英俊,那麽神氣。那不重要,就算他還是滿臉黑灰,弓著背在爐火前打鐵,我也還是那麽喜歡他。我的心不大,放下他就滿了。可是他呢?他的心會大一些嗎?我望著他的微笑,知道自己有了答案。吸引我的是他的心,和我一樣,那裏麵也滿滿當當地裝著一個人。我聽見自己的心封凍的聲音。

  “河絡對我說過,在極南的地方有個大雷澤。”羽人好像想起了什麽,他被我看得有點不自在了,“他們說那是世上最美麗的地方,鮮花永遠都開遍草原,平緩的波河從草原上流過……”

  “很好啊。”我淡淡地說,我好像理解了憐姐姐的那種冰冷的美麗,她的心封凍了幾年呢?“可是我不喜歡。”我再次對羽人宣布。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地方?”他愣了一下,柔聲柔氣地哄我,“我都送你去。”

  還是送我!

  我知道他能找出各種各樣的地方來,他去過的地方那麽多,知道的那麽多,還會在空中飛翔。可是他不能把我送到我喜歡的地方去。那地方有我的父母,族人,我的夜北,有他。

  若感峰那麽高,我也隻能看見一小半的夜北。若感峰上可以望見的地方,我都沒有完全到過,但是我一直都很快活。現在呢?登上一百個若感峰看見的地方,也不能把過去帶回來了。

  我望了望遙遠的山腳,謝雨安的營地還在那裏。太遠了,我看不清他們在做什麽,可我記得他們麵對羽人的驚惶。我是在他們麵前飛起來的,在羽人的懷抱裏。我笑了,最好的時光都留在夜北了。多好!我應該知足才是。

  我的主意拿好了。父親總說我作決定太快,可他也說我的決定從來沒有錯過。

  我退了兩步,從他的羽翼中穿了出去。呼嘯的風頓時穿透了我的衣衫,真冷啊!

  “我知道在哪裏可以過得快活。”我微笑著對他說,“翼無憂,謝謝你。”

  我低下頭來,手指輕輕繞著衣帶,母親給我新做的紅嫁衣,做得真合身。

  “告訴我的父親母親,我走的時候故意氣他們,現在很後悔。”我真的很後悔。

  羽人的臉上驚疑不定。“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告訴他。我的腳微微一軟,整個世界就顛覆了!

  我看見他飛撲了過來,但是他的羽翼不能夠揮動。

  “阿蕊!別傻了!!”他大聲喊。冰雪又硬又滑,他的身子一下就溜出了懸崖,隻是用一隻手牢牢扣著崖邊,絕望地來抓我。

  可是他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我愛你。”我輕聲地說。風那麽大,他一定不會聽見。

  “我愛你,夜北。”我輕聲地說,我永遠都不會離開這個地方了。

  我失信了。

  很奇怪,我第一個想起來的居然是七海憐而不是陛下。

  七海憐對我說:“你要好好照顧她。”可是我沒有做到。看得出來,七海蕊很高興那個羽人來救她。可是七海憐會那麽高興嗎?七海憐和七海蕊不一樣,如果那個羽人來救她的話,大概會被她勸走吧?也許我真的應該把鏡子給她。

  陛下對我說:“把她帶回來。”陛下不在乎她是誰,因為他知道我在乎。但是我現在越來越不能肯定我的判斷是不是正確。有些事情,就在我心裏,可是我不想去碰它,或者說是不敢去碰它。七千藍衣,對我是不是太重要了?十一年的光陰隻是我人生的三分之一,卻足以讓我前麵的生命變得模糊不清。至於以後的事情,我不能想象。

  我和陛下的差別在於:我的心中是七千藍衣,他的心中是九州萬裏。既然我是陛下的藍衣統領,這差別就是注定的。

  我還有四十四名鬼弓。那個羽人真是很厲害,那麽短的時間居然射殺了我六名鬼弓。戰場上,鬼弓可從來沒有倒下過。我沒有遇見過那麽強的對手。他的河絡弓,他純白的羽翼告訴我一些寶貴的消息,我想我那些羽人同僚大概會很感興趣。

  鬼弓們驚惶失措地望著我,他們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挫折。如果是兩年前,他們大概還不至於如此。可是現在……我的心中有一點絕望。

  “看我幹什麽?”我嗬斥他們,“羽人受了傷,又帶著朱顏公主,飛不遠的。”

  我把鬼弓們分成了四隊,要他們朝著東西南北各跑出二十裏。夜北的秋天總是那麽晴朗,天空中一隻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個羽人抱著七海蕊就不能射箭,十一名鬼弓足以對付他了。

  “可是朱顏公主……”華思秋猶豫地問。

  “射!”我說。飛上若感峰的時候,羽人就為了保護七海蕊挨了兩箭,他不會讓鬼弓射到她的。

  “謝將軍,你放過他們吧。”是七海蕊的婢女對我說話。“他們死也不會跟你回去的。”

  我驚訝地看著她,沒有看出這個小姑娘居然有這樣的膽色。也許是因為以前有七海蕊在的關係,現在看起來,這婢女居然氣質不俗呢!

  “把我嫁給大晁皇帝吧!”她見我在聽她說話,更加大膽了。

  我皺了皺眉。

  “隻要你們不說,誰也不會知道的。”

  我看見幾個鬼弓露出怦然心動的神色來。

  “我知道你擔心那麵銅鏡。”

  銅鏡是帶在七海蕊身上的。

  “憐公主說,那鏡子她知道是怎麽回事。”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你叫什麽名字?”我來到她身邊,她抬著頭,毫不畏懼地望著我。

  “葉子。”

  我伸出右臂,把她抱上我的坐騎。她看起來還冷靜,身子卻抑製不住地發著抖。我笑了笑,“你記好了葉子。我們攻打澤雅的時候,是拿他們獻上的美女剝皮做鼓的,因為他們沒有獻上最美的。”

  葉子的牙關都在打戰了。我對鬼弓們揮了揮手:“出發。”

  “可是,”她吃力地說,“是不是最美,不是都是人說的麽?”

  鬼弓們看著我,我知道他們想什麽,這總比和那羽人對抗好得多。我回望著他們,沒有改變命令,他們策馬跑了下去。這個主意,我暗暗地想,要是真沒攔住七海蕊的話……

  七海憐讓我大吃了一驚,她還知道什麽?

  我的馬跑出沒幾步,葉子忽然睜大眼睛捂住了嘴。她是側坐在我鞍前的,能夠看見背後的若感峰。我不安地回頭一看,一幅紅色的裙裾正從空中飄落。

  “七海蕊!”我失聲說。

  鬼弓們也都停下了,呆呆地望著墜落的七海蕊。

  她墜落的時間一定很短,可是在我看來是那麽的長。我記得那裙裾撞上地麵前的每一個瞬間,就像是一幅幅割裂的圖畫。她不斷撞擊著山體,然後彈了開去,我聽見一種奇怪的沉悶的響聲,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折斷了。不,不是七海蕊,是那麵銅鏡吧?

  一層淡淡的藍光泛起來,我張大了嘴,那是多麽大的聲音!天都要塌了。我的腳下震動著,帳篷大小的飛岩被噴薄而出的水柱拋石子一樣丟入黑色的天空中去。

  我醒了過來,看見鬼弓們還呆在那裏。

  “快跑!”我聲嘶力竭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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