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左傳新注

第11節

　　傳

　　十一年春，齊為鄎故1，國書、高無丕帥師伐我。及清2，季孫謂其宰冉求曰3：“齊師在清，必魯故也，若之何？”求曰：“一子守4，二子從公禦諸竟。”季孫曰：“不能5.”求曰：“居封疆之間6.”季孫告二子7，二子不可。求曰：“若不可，則君無出。一子帥師，背城而戰，不屬者8，非魯人也。魯之群室9，眾於齊之兵車，一室敵車優矣10，子何患焉？二子之不欲戰也宜11，政在季氏。當子之身，齊人伐魯而不能戰，子之恥也，大不列於諸侯矣12.”季孫使從於朝13，俟於黨氏之溝14.武叔呼而問戰焉15.對曰：“君子有遠慮，小人何知？”懿子強問之16，對曰：“小人慮材而言17，量力而共者也。”武叔曰18：“是謂我不成丈夫也。”退而蒐乘19.孟孺子泄帥右師20，顏羽禦21，邴泄為右。冉求帥左師，管周父禦，樊遲為右22.季孫曰：“須也弱23.”有子曰24：“就用命焉25.”季氏之甲七千，冉有以武城人三百為己徒卒，老幼守宮，次於雩門之外26.五日27，右師從之。公叔務人見保者而泣曰28：“事充29，政重30，上不能謀，士不能死，何以治民？吾既言之矣31，敢不勉乎！”

　　師及齊師戰於郊，齊師自稷曲32，師不逾溝33.樊遲曰：“非不能也，不信子也。請三刻而逾之34.”如之，眾從之，師入齊軍35.右師奔36，齊人從之37.陳瓘、陳莊涉泗38.孟之側後入以為殿39，抽矢策其馬，曰：“馬不進也40.”林不狃之伍曰41：“走乎42！”不狃曰：“誰不如43？”曰：“然則止乎44？”不狃曰：“惡賢45？”徐步而死46.師獲甲首八十47，齊人不能師48.宵，諜曰49：“齊人遁。”冉有請從之三，季氏弗許。孟孺子語人曰：“我不如顏羽50，而賢於邴泄。子羽銳敏51，我不欲戰而能默52，泄曰：‘驅之53.’”公為與其嬖僮汪錡乘，皆死，皆殯。孔子曰：“能執幹戈以衛社稷，可無殤也54.”冉有用矛於齊師，故能入其軍。孔子曰：“義也。”

　　1上年魯會吳師伐齊，師於鄎。2清：魯地，在今山東平陰縣東阿鎮。3季孫：季康子，名肥。冉求：孔子弟子。4一子：謂三桓（季孫肥、叔孫州仇、仲孫何忌）中之一人。5不能：謂己不能使孟孫、叔孫禦敵於境。6封疆之間：境內近郊之地。7二子：指孟孫、叔孫。8屬：聚，會。9群室：指卿大夫之家。10一室：一家。指季氏。優：有餘。11“二子”二句：言孟孫、叔孫恨季氏專政，不肯盡力。12大：甚。13“季孫”句：使冉求從己訪孟孫、叔孫。於：以。朝：訪。14黨（zhǎng）氏之溝：地名。15武叔：叔孫州仇。問戰焉：問戰於冉求。16懿子：孟懿子。即仲孫何忌。17“小人”二句：言所問非己材力所及，故不能言。18知冉求欲戰，乃故意不言。19蒐乘：集合車乘。蒐：聚。20孟孺子：名彘，字泄，孟懿子之子。21顏羽：與下文“邴泄”皆孟氏家臣。22樊遲：名須，字子遲，孔子弟子。23弱：力少。指材力不強。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樊遲少孔子三十六歲，此時已三十有餘。24有子：即冉求。字子有。25雖材力不足，而能用命。26雩門：魯之南門。27“五日”二句：不願出戰，故五日後乃至。

　　28公叔務人：公為，昭公之子。保者：守城者。29事充：徭役繁重。30政（zhēng）：賦。31“吾既”二句：謂既言他人不能死，自己不敢不死。32稷曲：魯城郊地名。33魯師不越溝迎戰。34刻：責。35冉求之師。36右師：孟孺子所率之師。37從之：逐右師。38陳瓘（guàn）、陳莊：齊大夫，皆陳恒宗族。泗：泗水。泗水經魯城北及城西。39孟之側：字反，孟氏之族。40不進：不肯前行。41林不狃：魯士。伍：五人為伍。

　　42走：逃跑。43誰不如：謂人人皆能逃跑。如：而，能。

　　44止：留。謂留下交戰。45惡賢：未必比逃跑好。惡：何。賢：勝。46孟之側、林不狃皆壯士，而主帥無戰心，故敗。

　　47“師獲”句：言冉求所得。48不能師：不能整其師。49諜：間諜。50“我不”二句：謂己不如顏羽，而勝過邴泄。顏羽、邴泄與孟孺子同車，故與之相比。賢：愈。下文“賢於邴泄”義同。51子羽：顏羽。銳敏：精銳敏捷。言欲戰。52默：緘口不言奔。53驅馬奔逃。54“可無”句：言可用成人之禮治喪。殤：未成年而死去。殤者之喪服規格低於成人，見《儀禮·喪服·大功》。夏，陳轅頗出奔鄭。初，轅頗為司徒，賦封田以嫁公女1.

　　有餘，以為己大器2.國人逐之，故出。道渴，其族轅咺進稻醴、粱糗、腶脯焉3.喜曰：“何其給也4？”對曰：“器成而具5.”曰：“何不吾諫？”對曰：“懼先行6.”

　　1賦封田：封內之田皆收賦稅。公女：國君的女兒。2大器：指鍾鼎之屬。3稻醴：稻米做的甜酒。粱糗（qiǔ）：小米所製幹糧。腶（duàn）脯：加薑桂的幹肉。腶：同“段”。捶（擊打）脯加薑桂曰段。4給：備，豐足。5器成而具：大器鑄成，即已備出行之食品。而：已。6懼先行：恐言不從而被逐。

　　為郊戰故，公會吳子伐齊1.五月，克博2.壬申3，至於嬴4.中軍從王5，胥門巢將上軍6，王子姑曹將下軍，展如將右軍。齊國書將中軍，高無丕將上軍，宗樓將下軍。陳僖子謂其弟書7：“爾死，我必得誌。”宗子陽與閭丘明相厲也8.桑掩胥禦國子9.公孫夏曰：“二子必死10.”將戰，公孫夏命其徒歌《虞殯》11.陳子行命其徒具含玉12.公孫揮命其徒曰：“人尋約13，吳發短14.”東郭書曰：“三戰必死15.於此三矣。”使問弦多以琴16，曰：“吾不複見子矣。”陳書曰：“此行也，吾聞鼓而已17，不聞金矣。”

　　甲戌，戰於艾陵，展如敗高子18.國子敗胥門巢19.王卒助之，大敗齊師，獲國書、公孫夏、閭丘明、陳書、東郭書，革車八百乘，甲首三千20，以獻於公21.

　　將戰，吳子呼叔孫22，曰：“而事何也23？”對曰：“從司馬24.”王賜之甲、劍鈹25，曰：“奉爾君事，敬無廢命！”叔孫未能對，衛賜進26，曰：“州仇奉甲從君。”而拜27.

　　公使大史固歸國子之元28，置之新篋29，褽之以玄榣30，加組帶焉31.置書於其上曰：“天若不識不衷32，何以使下國33？”

　　吳將伐齊，越子率其眾以朝焉34，王及列士，皆有饋賂。吳人皆喜，唯子胥懼，曰：“是豢吳也夫35！”諫曰：“越在我36，心腹之患也。壤地同37，而有欲於我。夫其柔服38，求濟其欲也，不如早從事焉。得誌於齊，猶獲石田也，無所用之。越不為沼39，吳其泯矣。使醫除疾，而曰‘必遺類焉’者40，未之有也。《盤庚之誥》曰41：‘其有顛越不共42，則劓殄無遺育43，無俾易種於茲邑44.’是商所以興也。今君易之45，將以求大，不亦難乎！”弗聽。使於齊46，屬其子於鮑氏，為王孫氏47.反役48，王聞之，使賜之屬鏤以死49.將死，曰：“樹吾墓檟50，檟可材也，吳其亡乎！三年，其始弱矣。盈必毀51，天之道也52.”

　　1伐齊：欲報複齊國。2博：齊邑，在今山東泰安市東南三十裏。3壬申：二十六日。4嬴：齊邑，在今山東萊蕪市西北。5中軍：吳之中軍。6胥門巢：與下文“王子姑曹”、“展如”皆吳大夫。7陳僖子：陳乞。8宗子陽：宗樓。厲：勵。謂以致死相勉勵。9國子：國書。10二子：指國書、桑掩胥。

　　11《虞殯》：送葬之歌。唱挽歌，以示必死。12陳子行：陳逆。具含玉：亦以示必死之決心。古人死後口中含玉。13人尋約：每人準備八尺長之繩。尋：八尺為尋。約：繩。14吳發短：吳人斷發，發短不可相結，故具繩以貫其首。15三戰必死：蓋當時相傳之語。16問：以物贈人。17“吾聞”二句：謂將戰死。古時擊鼓進軍，鳴金收兵。18高子：指高無丕，齊上軍主帥。19“國子”句：吳上軍亦敗。20甲首：《國語·吳語》韋昭《注》引《左傳》作“甲盾”，於義為長。21哀公以兵從，故勞之。22叔孫：叔孫州仇。23而事何也：問任何職。事：職。24從司馬：即為司馬。謙辭。25劍鈹（pī）：劍鈹為一物。鈹：劍屬，兩麵有刃，而以刀鞘裝之。26衛賜：端木賜，字子貢，孔子弟子。端木賜為衛人，故稱衛賜。27拜：拜受之。28元：首。吳以國書之首歸魯。29篋（qiè）：箱子。30褽（wèi）：薦，墊。玄榣（xūn）：黑色的帛，色有玄有榣。玄：黑色。榣：黃黑色。31組帶：綬帶。32不衷：不善。此謂不善之人，指國書。33使：令。34越子：越王句踐。35豢：養。若人養犧牲，將用之。36在：於，對於。37“壤地”二句：越與吳土地相連，而欲攻吳。38夫其：彼。指代越國。夫、其二字同義。39“越不”二句：言越不滅，則吳將滅。沼：水池。40類：種。41《盤庚之誥》：即《盤庚》。《尚書》篇名。42其：若。顛越不共：違背禮法，不遵上命。顛越：隕墜。共：通“恭”。43劓殄：消滅。劓：斷。殄：絕。育：通“胄”。後代。44俾：使。易：延。種：種族。指後代。45易：違。46使於齊：伍子胥使於齊。47為王孫氏：子胥之後為王孫氏。《傳》終言之。

　　48反役：自艾陵之役反。49屬（zhǔ）鏤：劍名。50樹：種。檟（jiǎ）：即榎。一名山楸，古人常用來做棺槨。51毀：虧。52天之道：自然之道。為十三年越伐吳張本。

　　秋，季孫命修守備，曰：“小勝大1，禍也。齊至無日矣。”

　　1魯小齊大。

　　冬，衛大叔疾出奔宋1.初，疾娶於宋子朝2，其娣嬖3.子朝出4，孔文子使疾出其妻5，而妻之6.疾使侍人誘其初妻之娣7，置於犁8，而為之一宮，如二妻。文子怒，欲攻之，仲尼止之。遂奪其妻。或淫於外州9，外州人奪之軒以獻10.恥是二者11，故出。衛人立遺12，使室孔姞13.疾臣向魋14，納美珠焉15，與之城汙16.宋公求珠17，魋不與，由是得罪。及桓氏出18，城汙人攻大叔疾，衛莊公複之19，使處巢20，死焉。殯於鄖21，葬於少禘22.

　　初，晉悼公子憖亡在衛，使其女仆而田。大叔懿子止而飲之酒23，遂聘之24，生悼子25.悼子即位，故夏戊為大夫26.悼子亡，衛人翦夏戊27.

　　孔文子之將攻大叔也，訪於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28，則嚐學之矣；甲兵之事，未之聞也。”退，命駕而行，曰：“鳥則擇木29，木豈能擇鳥？”文子遽止之30，曰：“圉豈敢度其私31？訪衛國之難也32.”將止33，魯人以幣召之34，乃歸。

　　1大叔疾：即《經》之“世叔齊”。2子朝：宋人，仕衛為大夫。3娣：所娶女之妹。4出：出奔。5孔文子：孔圉，衛卿。6妻之：以女為之妻。7初妻：即宋朝之女。8犁：衛邑，在今河南範縣。9“或淫”句：疾又與他女私通。或：又。外州：衛邑。10之：其。11二者：指妻與車被奪二事。12遺：疾之弟。13室孔姞：以孔姞為妻。即娶其嫂。14臣向魋：為宋向魋家臣。15疾獻美珠於向魋。16向魋予疾城汙。城汙：宋邑，在今河南滑縣東十五裏。17宋公：指宋景公。18桓氏：向魋。哀公十四年向魋出奔，《傳》終言之。19複之：使還。衛莊公立於哀公十六年。20巢：衛地。21殯：停柩待葬。鄖：衛邑。未詳何處。22少禘（dì）：衛邑。未詳何處。大叔疾殯葬皆後來之事，《傳》終言之。23大叔懿子：名申，衛大夫，大叔儀之孫。24聘為妻。25悼子：大叔疾。26夏戊：悼子之外甥。懿子生悼子與一女，女嫁於夏氏，生戊。27翦：削除。參見二十五年《傳》。28胡簋（guǐ）：即簠（fǔ）簋。金文“簠”與“胡”形近。簠為盛稻粱之器，其形方。簋為盛黍稷之器，其形圓。29則：能。30遽：急。31圉：孔文子之名。32訪：謀。33將止：想要留下。止：留。34幣：禮品。

　　季孫欲以田賦1，使冉有訪諸仲尼。仲尼曰：“丘不識也。”三發2，卒曰：“子為國老3，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不對。而私於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於禮，施取其厚4，事舉其中5，斂從其薄。如是，則以丘亦足矣6.若不度於禮，而貪冒無厭7，則雖以田賦，將又不足。且子季孫若欲行而法，則周公之典在8.若欲苟而行，又何訪焉？”弗聽9.

　　1以田賦：魯國原本實行丘賦，丘（十六井）出戎馬一匹，牛三頭。此時欲令一井出一丘之稅，井別出馬一匹，牛三頭。2三發：三次發問。3國老：國之尊者。老：尊稱。4其：於。

　　5舉：取。6以丘：以丘賦。7貪冒：貪婪。貪、冒義同。

　　8周公之典：周公製訂的典章製度。9此條本與下年傳文相接，為後人所割裂。

　　經

　　十有二年春1，用田賦。

　　夏五月甲辰2，孟子卒3.

　　公會吳於橐皋4.

　　秋，公會衛侯、宋皇瑗於鄖5.

　　宋向巢帥師伐鄭。

　　冬十有二月，螽6.

　　1十有二年：公元前483年。2甲辰：三日。3孟子：昭公夫人。4橐皋：吳地，在今安徽巢湖市西北。5鄖（yún）：吳地，在今江蘇如皋市東。6螽（zhōng）：指飛蝗。此年發生蝗災，故《春秋》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