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奇正盡兵機,虛實為兵用,隻要人心有變通,叱吒風雲動。
真是用膽傾,詐是機關弄,真詐之門看不明,白把江山送。上調《卜算子》
話說差官歸報田單,說騎劫已信投降為真。田單大喜,猶恐差官一人言語,信之不深,因又心生一計,叫人庫中取黃金千鎰,使城中富民會合了一二十家,暗暗親到騎劫營中,獻與騎劫道:“聞之田守將食盡力竭,已投降於燕王將軍麾下,不日就要開城迎接大兵入城。但恐大兵入城時,天威猛烈有如水火,一時觸犯遭殃。故小民等備有黃金千鎰,獻於上將軍,少表真誠。上將軍垂念小民無知,不諳國事,指揮兵將曲賜保全,則恩同再造,感激不勝。”
騎劫見了,心中暗想道:城中富民已知消息,來求保全,則田單投降之情確然無疑,愈加歡喜,因吩咐富民道:“田單既來投降,則你齊國之民,就是我燕國之民了。便是貧窮百姓,我也不輕殺戮。但恐兵將眾多,暗暗搶擄,一時稽查不到,未免遭掠被劫,再拿人正法便遲了,汝等既知事體,早先來求,又獻黃金,自是順民。我怎好辜你來意。”
因將金子收了,各付小令旗一麵,兵入城時可插於門上,自無人敢入。百姓領了小旗,皆歡喜拜謝而去。騎劫看見這些光景,以為萬分的確,心下暗想道:“田單既慨然來降,我既又慨許其來降,則是投降之約已定,為何我還令兵將圍著他的城池攻打他?我既圍城攻打,他自要閉城守緊,約降之事豈不反成虛話?今撤去圍兵,使他知我大度,降也降得心服。”
算計定了,因遣人扛了兩扇大硬牌,分頭去撤兵,上寫著:燕上將軍騎示:齊已約降,圍城各營將士,可盡撤還本營,毋違。牌到了不消一個時辰,已將圍城的兵馬盡皆撤去。
田單在城上看見,一發歡喜,遂悄悄將城上壯士俱叫了下來歇息,卻將城中的老幼婦女們換了上城去看守,又差差官送投降日期與騎劫。騎劫見有了日期,信以為真,全不設備。
卻說劇辛此時尚在營中。雖樂毅行後,騎劫所作所為一任自心,全不請他議事,然他尚是前輩老臣,體麵還在。一向見騎劫圍城,蠻攻蠻打,掘墓割鼻,行這些慘刻之事,雖非正道,卻還不傷燕兵正事,隻得忍耐不言。今見騎劫受田單之降,十分驕傲,全不提防,因暗暗著驚道:“騎劫全不知兵,所行皆墮入計中,這全齊七十餘城並燕二十餘萬大兵,定然要斷送在他手中,遺禍燕國不小。倒是昌國君去了,得個幹淨。我今尚在營中,明日事敗,分辯遲了,莫若勸他一番,他必不聽,借他不聽言,飄然去了,尚可免喪兵之辱。”主意定了,因來見騎劫道:“田單之降,將軍以為真乎?假乎?”騎劫道:“小小孤城,食盡力竭,不降何待,自然是真。前日來請降,苦苦哀求,得我允降,他欣欣然以為萬幸,又安敢詐?”劇辛道:“田單之降實實是詐,將軍不要被他瞞過。”騎劫笑道:“田單到此時計窮力竭,莫說他不敢詐,就他果然是詐,且請問:他戰又殺不過,逃又沒處走,思想詐我些什麽?”
劇辛道:“兵之勇怯,全在兵心。他詐稱投降者,指望懈我們的兵心。明明詐,將軍若信以為真,全不設備,則樂元帥下齊之功,定要為將軍所送矣。”騎劫聽了,大怒道:“為將行兵,須要看個時勢,論個強弱。若論今日燕、齊之時勢、強弱,莫說田單食盡力竭真降於我,即便有詐,即墨一個小小孤城,能有多少兵將?田單一個匹夫,能有多大本領?便能以詐降之計,破我二十萬之大兵。我便以誤信詐降之故,竟容容易易盡將此全齊地土斷送於他?何言之妄也!惜劇君前輩老臣,要存體貌,若使他將妄言,便當以軍法從事。且請問劇君:何以知其詐?”
劇辛長歎一聲道:“兵家之妙法,虛虛實實,難以盡言,惟知兵者乃知之。將軍雖擁雄兵,朝夕攻城,似乎威武過人矣,然實計之,曾與齊兵接一戰否?即掘塚割鼻,不過徒耀虛威,以激齊怒,並未損齊一兵,斬齊一將,算來還是燕勞而齊逸,齊力何以得竭?齊城之糧,足食齊兵民久矣。兵民又未加,食又未損,樂元帥圍城三年亦已支持,豈將軍圍城不足三月而食便盡?食不盡,力不竭,忽然而降,所以知其詐也。”
騎劫道:“既是詐,為何又定降期?”劇辛道:“凡降而訂期者,偷降也,上有管轄,不得自由,故定一期以便接應。今田單自為守將,要降則降,孰得而禁?乃論朝數夕而定期,此其為詐,又可知也。”騎劫道:“田單當事,還說是詐,難道城中富民以黃金十鎰來求保全,也是詐不成?”劇辛道:“田單不降,而慮攻破其城,或遭屠戮,或被搶擄,當險危之際,富民以財求保全則有之。今田單已投降,將軍又允其降,自無屠戮、搶擄之事,誰肯輕棄黃金千鎰而又買保全?此其詐愈可知矣。將軍恬然不知,轉罪老臣之多言,恐非為燕王守土保兵也。”
騎劫道:“兩敵力均,忽然詐降,則當防也。今燕眾齊寡,燕大齊小,燕戰尚有餘,齊守且不足,降乃齊必然之事,何更疑其有詐?即使有詐,亦不過挨時日,安能詐降而別出奇兵以破我?劇君可無多慮,待我受了田單之降,再往受莒州之降,歸國見燕王,劇君方信予之知兵出樂毅之上。劇君請安坐待之。”
劇辛道:“既將軍別有玄機,則老朽陳人腐言自不入聽,在此也無用,乞放還燕,以待捷音。”騎劫道:“既劇君要行,予不敢強留,但請尊便。”正先鋒樂乘亦上前稟道:“田單降已有期,料無爭戰,末將亦求元帥給假,歸國一探嫂、侄。倘未即班師,再來效力。”騎劫亦從。劇辛遂同樂乘,二人一路歸國。
騎劫見劇辛去了,因大笑,同眾將士說道:“這劇辛還是燕先王築黃金台求來之賢,誰不道他有才有能,原來盡是虛名,一毫世故人情都不知道。田單來降,明明是真,他卻看做有詐,真可笑也。此時說他,他隻不信,且待田單降後獻捷之時再去羞他,不怕他不羞死。”拿定主意,遂不攻打,不守,單等齊人來投降不提。可憐:也是一片心,也是一雙眼,也是一個人,奈何見識淺。
卻說劇辛與樂乘忙忙趕歸燕國,朝見惠王。惠王問道:“齊二城尚未曾下,正在爭戰之時,劇君與樂先鋒何遽返國?”劇辛奏道:“齊乃桓公之後,原是大國,賴昌國君三十年練兵養民之力,又適遇王驕傲,方能一旦攻下其七十餘城。今雖隻存二城,然莒州新王初立,又有王孫賈一班俊臣,正在激勵之時。即墨又有田單為將,這田單雖非宿將,卻智勇兼全,故昌國君與之對壘三年,不能得意,實是一個勁敵。今騎劫代將,毫不知兵,即遍采群言、虛心對之,尚憂有失,乃徒恃兵多,視田單如無人,竟受其詐降,全不設備。老臣恐失大王之事,苦苦諫之,奈他一味驕矜,百般固執,毫不聽從,隻恐敗亡已在旦夕。老臣無法,隻得辭歸告於大王,乞大王速發大兵,沿途接應,縱不能再有臨淄,守得一城,燕之一城也,無令盡失為可惜耳。”
燕王聽了,不覺大笑道:“劇君何過慮一至於此!騎劫縱不才,尚領著大兵二十萬,豈至便輸與田單?田單縱有才能,不過即墨一城,能有多少兵將,豈至便連臨淄一帶俱複舊主?劇君所慮恐亦太過,又何怪騎劫之不聽從也!”劇辛見燕王亦是如此,因歎息道:“日月雖明,不能開瞽目之觀;雷霆雖響,不能發聾耳之聽。老臣多言矣。”因怏怏辭出。惠王看見,亦不悅而罷。正是:老臣多杞憂,昏王認在目。所以爭論時,兩心都不服。按下惠王不提。
卻說騎劫被劇辛說了一番,雖然不聽,過了兩月,見齊兵不動、不變,也有些疑心,暗想道:“納降的日期不遠,他城中又不見動靜,莫非真真有假?”圍城的兵既撤了,不好又叫去圍,卻隻遣兩隊遊兵,早、晚兩次繞著城探聽一回。
田單看見,知騎劫有些疑心,因又使幾個能言之人扮做小民,出城樵采,故意地藏頭露尾,與燕兵捉去,來見騎劫。騎劫正要打聽城中信息,因嚇他道:“你齊國小民,怎敢到我燕營來尋死?快拿去斬了!”眾小民因喊叫道:“小的們雖是齊民,今已投降將軍老爺,就是將軍老爺的燕民了。一家人,求將軍老爺饒命!”騎劫道:“你主將投降尚未的確,你們怎知道?”小民道:“田將軍投降,俱有告示安慰闔城百姓,人人看見了,怎不的確?”騎劫道:“既是的確,為甚隻管遲延?”小民回道:“隻因錢糧未曾查清,不便入冊,故耽擱了。”騎劫道:“果是真麽?”小民道:“若不是真,小的們怎敢出城樵采?”騎劫道:“既是真降,饒你去罷。”百姓去了,騎劫一發信以為實,道:“我就知田單不敢詐降。錢糧不清,造冊未完是真。”竟放開懷抱,在軍中飲酒作樂,隻等田單來降。大將軍尋快樂,各營小將軍也就各尋快樂,各營兵士也就各尋快樂,竟將戰鬥之事丟開一邊,不去問矣。正是:為將須求為將才,不知才略便生災。莫言變詐機難識,痛飲軍中該不該?
卻說田單打探得騎劫墮其計中,滿心歡喜道:“眼見得燕軍可襲而破也!”因想道:“騎劫受了詐降,全不設備,雖可乘虛襲破,但他有二十萬人馬,我之精勇不過四五千人。縱使一時攻破他的寨柵,致他大敗,卻也殺他不盡。倘他收拾殘兵,又來攻城,卻將奈何?”又想道:“必須設一妙計,做出驚天動地之勢,將他嚇怕,然後以精銳乘之,使他自相踐踏,方可蹂躪他七八。但我人馬有限,如何得能驚天動地?”又想道:“若要驚天動地,除非龍虎。鬼神,人還可假托;龍虎,卻將何物去充?”又想道:“吾聞牛可與虎鬥,牛之力不減於虎。況即墨城中家家以牛駕車,蓄牛甚多,莫若收來,以代龍虎,驅而出其不意,亦可驚人。”但牛之性緩,不便衝鋒,又想道:“牛性雖緩,用火燒其尾,則自急而前奔矣。”
胸中成算已熟,因告人道:“神師有令:燕敗已定矣。兵將皆登鬼神,須用神兵攝其魂。齊國田姓,刀槍不異犁,須用牛兵成其功。凡城中人家駕車之牛,可盡收來聽用。”人見是神師之令,又見說破燕有日,都歡歡喜喜將牛送來。田單查查,共有一千餘頭了,叫人養在一個大苑之中。又叫人取了許多絳色的繒,細彩織的織練,照牛的大小肥瘦,做成牛衣,衣上卻用青黃赤白黑五樣顏色,奇奇怪怪,盡作蛟龍虎貌的形狀,穿縛牛身上,使人遠遠望見,隻認做龍虎。又取尖槍利劍,緊緊都縛在牛角之上。又將麻茸濯了膏油,寸寸縛在牛尾之上,牛尾一搖,就像巨帚一般拖在尾後。人見了,皆猜猜疑疑不知何故,來問田單,田單隻推說是神師之令,連我也不知道,必不說破。又將城垣指了三五十處,叫民各鑿一洞,且不鑿通。
到了約降的前一日,田單乃殺了許多牛,具了許多酒,將城四門緊緊閉了,命老弱把守。候到日落黃昏之際,因盡召五千精兵到來,乃下令說道:“神師有令:今日乃黃道大吉之辰,天地鬼神皆助齊破燕者。臨陣將士,皆在鬼神驅役之中,隻宜上前,上前者神助,不宜退後,退後者鬼誅。”令畢,因命五千壯士飽食牛酒。食畢,叫善畫人以五色塗其麵,盡畫作人神鬼怪之形,各執刀斧利器,不許開言,緊緊跟於牛尾之後,叫人將城洞鑿通,讓兩壯士驅一牛出去。驅牛到了城下,便使牛直對燕營,卻用火將牛尾上油濯透的麻茸燒將起來。
火一時燒及牛尾,牛負痛難當,便咆哮怒觸,直奔燕營。四千壯士,銜枚隨其後。又令一千壯士,各持弓弩,兩旁射來,防其逃走。一時奔突,真有山崩潮湧之勢。怎見得:但見人膽落,馬驚嘶。
此時燕營,見早晨田單又來報過,明早出降,今夜盡醉飽安寢,以待明日入城取功。睡到半夜,忽聞馳騁洶湧之聲逼近營來,不知何故,盡從夢中驚起。遠望見牛尾之炬,上千上萬光明照耀,就如白日,忽見一陣龍紋五彩的惡物,如虎一般,奔突而來。又見無數天神鬼怪,跟隨其後。倉促中摸不著頭腦,連膽都驚破,魂都驚走。那如龍虎的惡物及奔到前麵,又頭上皆有槍劍,觸著便死,撞著就亡,又見天神鬼怪,大刀闊斧殺人。又聽得齊營中兵將,擂鼓鳴金,轟雷一般隨複趕來。哪裏還顧得迎戰,誰人還敢上前相持,唯有急急奔逃。爭奈人人想走,個個思奔,一時擁擠,自相踐踏而死者不計其數。騎劫正在虎帳中安寢,忽聽得人亂馬嘶,雖知有變,還隻道是田單劫營,不成大害。及披甲出來一看,忽見龍虎成陣,鬼神滿營,嚇得魂膽俱無,忙跨上一匹馬,往營外就逃走,恰恰撞著田單趕到。
田單認得是騎劫,忙攔住道:“騎劫不要走!我田單來投降了。”因乘勢一戟,刺死落於馬上,化做土泥。正是:大夫何不好,定要做將軍。誰料拋骸骨,將軍死沒墳。
燕兵見騎劫被田單刺死,軍中無主,竟相率大敗而去。此周赧王三十六年之事。後人有詩道:火牛奇計雖然妙,到底進虧騎劫愚。假使金台不易將,火牛未必便何如!
田單既刺死了騎劫,一時兵威大振,便不肯停留,當夜收兵略歇息歇息,便整頓隊伍乘勢追殺。燕兵已經大創,又聽得主將已亡,縱是英雄為誰出力,哪裏還有鬥誌?就撞著齊兵廝殺,此時齊兵氣盛,燕兵氣餒,齊兵看那燕兵明白:哪裏殺得他過,唯有敗走而已。
一路來,樂毅所下之城,雖已臣屬於燕,有樂毅施仁之恩,不忍有負。到了此際,舊將軍樂毅又已歸趙去了,新將軍騎劫又已被田單殺了,劇辛雖守過,劇辛又還朝不知消息了,及田單兵到,又出告示,追述齊數百年舊王之恩,一時兵威又赫赫炎炎,哪裏還能為燕守節,隻得又舍燕歸齊。田單複了一城又是一城,不知不覺,又皆複了八九。兵馬直抵齊之北界,田單方下令收兵。正是:當年齊送誠然易,今日燕還也不難。雖是燕齊分兩樣,算來原是一般般。田單隻因這一勝,有分教:東方重光,青齊一色。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