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燕王昏得太無因,不辨君來不辨臣。奸相矯情稱作聖,佞人邪說認為真。
明明父子生撐斷,好好江山白送人。自古敗亡無不有,從無如此絕天倫。
話說周武王既得天下,分封諸侯八百餘國,豈是自樹敵國?隻不過要他頰輔王室,萬年無改。誰知人心不古,以強兼弱,漸漸消磨,消磨到周慎靚王之時,除了小國不算,強大之國,隻存七國。你道是哪七國?一曰秦,一曰楚,一曰齊,一曰燕,一曰韓,一曰趙,一曰魏。
這七國雖皆各有能臣為國家出力,惟燕國坐控幽冀,地土豐雄,風氣精勁,往往生聚異人。在七國前時,出了一個異人,叫做孫臏,與魏國龐涓賭鬥才智,因出了一個奇計,將龐涓誘斬於馬陵樹下,故天下皆聞知孫臏之名。
此一段故事已有傳述,不敢再贅。不期到了周慎靚王五年後七國之時,燕、齊二國又有兩個異人出世:燕國一個叫做樂毅,齊國一個叫做田單,俱先後為國家建立奇功,堪垂千古。此一段故事流傳尚少,故細述之以為覽古之證。正是:世複世兮年複年,年年世世出英賢。若無青史春秋筆,異績奇功誰與傳?
話說慎靚王五年,燕國卻正是燕王噲在位。這燕王噲為君,說他荒淫雖也荒淫,卻又不算十分荒淫;說他驕傲雖也驕傲,卻又不到十分驕傲;說他不知世事,而國家政事卻又件件留心;說他不知古典,而堯舜禹湯卻又事事曉得。隻因一味愚頑固執,貪圖逸樂,遂做了一個千古出類拔萃的昏君。
這燕王雖然昏愚,卻胸中尚知有聖賢道理,若有造化,遇著一個忠賢宰相盡力匡扶,再得幾個有道良臣正言規諫,也還不致喪亡。不期國祚該衰,剛剛又湊著一個奸臣叫做子之。這子之為人,一個膽子比天還大,一個性子比火還烈,一條腸子比鉤還彎,一片心機比墨還黑,仁義禮智全然不識,貪嗔癡暗件件皆能,滿口誇張,最會哄騙好人,萬般算計,卻是自尋死路。內雖狡偽,外麵卻有威儀:生得身長八尺,腰大十圍,肌肥肉重,麵闊口方,遠而望之,偉然丈夫;又有氣力,信手可以仰綽飛禽;又善捷走,疾步可以追及猛獸;使一柄渾鐵槊,有萬夫不當之勇;又善夤緣。自燕易王在位時,已謀為燕相,執其國柄。及燕易王薨後,燕王噲嗣位,他雖猶居相位,卻與燕王噲情意未孚,恐燕王噲委任不專,一旦失位,私心時時憂慮,欲請人保薦,卻又遍察滿朝,無一個為燕王親信之人,無一個是我朋黨之友。
一日,見蘇秦之弟蘇代也如蘇秦一般能言快語,專以遊說顯名於諸侯,多能足智,燕王深服於他,惟言是聽。因暗想道:若得此人在王前讚言一聲,則我的相位便穩如泰山磐石矣。又想:這蘇代與我平日甚疏,如何肯言?欲要以財貨結交他,他的眼孔又大,任是金銀也不肯真心為我;欲要以勢位傾動他,他連諸侯也不放在心上,何況宰相?再四思量,忽然有悟道:“聞他有一位千金小姐,十分鍾愛,若求得來做了兒子的媳婦,兩下成了至親,便不怕他不拔刀相助矣。”算計定了,便央一個心腹相好的大夫,叫做鹿毛壽,為媒去說。
這鹿毛壽為人,又是一個隻認得富貴不認得人倫,隻知有勢頭不知有節義的人。今見子之為相,正富貴,正有勢頭,遂與他結成一黨,巴不得子之常常為相,他便有靠。見子之托他為媒,遂連忙來見蘇代,細細述子之求親之意。
原來這蘇代雖然四方去遊說諸侯,托身取重者卻是燕、齊兩國,若二國和好,他便好往來其間,持攬二國之權。不期自蘇秦死後,齊宣王看破了蘇秦之詐,便漸漸與燕王有隙。蘇代恐燕、齊有隙,立身不牢,因勸燕王質子於齊,方才相安;又令其族弟蘇厲仕於齊,常常通好。他既身仕於燕國,燕國相臣豈有不願結交之理!這日見鹿毛壽來再三求親,正投其機,即便應允,遂不日成婚。
既成婚之後,兩家做了至親,子之方將燕王新立,與他情意不孚,恐失相位之事與蘇代說了,央他於中保護。蘇代道:“燕王為人愚而多疑,若直直去說,便不聽信,待有好機會,隻作無心言之,便肯聽從。”子之大喜。
忽一日,燕王命蘇代到齊國去看質子。蘇代去看了回來,複命道:“質子平安無恙。”燕王因問道:“吾聞齊桓、晉文,得了管仲、舅犯諸臣,所以一匡天下,九合諸侯,成了霸主。今聞齊國的孟嚐君亦乃天下大賢,齊王得之,豈不又霸天下?”蘇代因欲為子之作說客,前乘機答道:“齊王雖有孟嚐君之賢,以臣觀之,卻不能複霸天下。”燕王驚問道:“此何故也?”蘇代道:“國家得賢臣不難,專任賢臣為難耳。齊王雖知孟嚐君之賢,而委任孟嚐君卻不專一,安能得霸?”
燕王因長歎道:“天生賢才,偏立身不耦。齊國有賢臣,而齊王卻不知用,惜吾獨不得孟嚐君為臣,若吾得了孟嚐君為臣,自當委國聽之。”蘇代道:“大王何舍近而求遠也?今相國子之立身行止不愧古人,又明習政事,即燕國之孟嚐君也。自有不知,卻慕他人,竊謂大王過矣。”燕王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子之可比孟嚐,何以見得?卿可細言之。”蘇代道:“孟嚐君胸既無文,身又不能武,不過賴三千食客為之遊揚耳。怎如子之文能修名教以安邦,武能敵萬人以定國,全不借一客之力。以臣觀之,子之殆過於孟嚐,竟是古之舜、禹。”燕王聽了大喜道:“非卿言,寡人幾坐失之矣。”因召子之入朝,大加獎賞,遂將一國政事,俱付子之掌理。子之竟受之不辭道:“臣已待罪相國,理該任事,今又蒙大王專心付托,臣敢不竭力效命!”
燕王大喜,以為付托得人,快不可言。子之初為政時,不敢竟行,猶取幾件大事請王裁決。燕王推辭道:“既已托卿,猶待寡人裁決,是不專也。”竟退入宮中,恣心遊樂。子之見燕王委任不疑,大權在己,便有個篡燕之意,因暗暗與鹿毛壽圖謀道:“燕王昏,又不臨朝,大權盡在吾掌,篡之甚易。隻恨將軍市被並各營,擁著大兵,見難必要救護,恐一時舉事,名分不敵,反遭其辱。”鹿毛壽道:“若明明以刀兵奪國,不獨市被兵權在手,難於篡弑;即使篡弑成功,而列國諸侯聞知,亦不幹休。此招禍之道也。相國若有大誌圖燕,吾有一妙計,包管相國不動刀兵而大位自至。”子之聽了,便喜動顏色道:“此大夫戲我也。以臣而圖君,雖極刀兵之力猶慮不能,哪有大位自至之理?”鹿毛壽道:“相國不知也!以刀兵爭奪天下,皆後世事也,上古不然也。三代聖帝明王之有天下,皆不傳子而傳賢,故堯有天下不付子而付舜,舜有天下不付子而傳禹,名曰讓位。惟後世衰,乃始傳與子,以至於今。今燕王甘心逸樂,不喜聽政,且遠慕聖賢之名,待壽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以聖人讓位之事,彼必喜而聽從也。彼若聽從而行之,則舉國相安,豈不過於篡弑?”子之笑道:“得能讓位,可知為妙,但自堯舜以來,經曆千年,興亡之際,無非殺伐,未聞有讓位之事,豈至今戰國,人心如狼似虎,燕王安得突然而行此?”鹿毛壽道:“人之愚不一端:有愚於狂者,有愚於聖者。愚於狂者,荒淫驕橫皆可動之。我看燕王高瞻遠慕,是愚於聖者,故思以堯、舜之美名動之。事雖難料,待我為相國圖之。”子之大喜道:“願大夫留意圖之。倘能成事,決不忘報。”
鹿毛壽因入見燕王道:“大王閑居深宮,不親政事,樂乎?”燕王道:“甚樂。”鹿毛壽道:“大王身則樂矣,隻是名不甚美。”燕王驚問道:“為何不美?”鹿毛壽道:“勤政乃為君之事。今大王為君而不親政事,隻圖快樂,安得美名?”燕王道:“寡人雖不勤政,已托相國之代吾勤矣,總是一般。”鹿毛壽道:“君自君,臣自臣。子之雖賢,位在相國,任是勤政,隻完得他相國之事,安能代大王顯堯、舜之名?大王要顯堯、舜之名,除非實行堯、舜之事。”燕王道:“且問你,自古為君者多矣,何以獨稱堯、舜為聖人?且聞舜王被衣彭琴,二女裸,未嚐不樂,而無人謂其荒淫,此何說也?”鹿毛壽道:“堯、舜所以稱聖人而未嚐不樂者,妙在能傳賢而讓其位也。堯王既老,懶於政事,訪知舜王之賢,遂將君位勞苦之事讓與舜王,自取快樂。天下知勞苦之事又有舜之為君,便隻誦堯王之聖,而不來管其逸樂矣。舜王既老,懶於政事,訪知禹王之賢,遂將君位勞苦之事讓與禹王,自取快樂。天下知勞苦之事又有禹之為君,便隻誦舜王之聖,而不來管其逸樂矣。今大王雖任子之理政,然君位之名猶為大王所據,大王若不勤政而圖逸樂,則天下自加不美之名於大王矣,大王安得稱聖人如堯、舜哉?”燕王聽了,又驚又喜道:“據卿這等說起來,則傳賢讓位乃為君之美事也,何後世無一人行之?”鹿毛壽道:“世俗諸侯,豈能如此!惟堯、舜聖人方思及此。”燕王道:“君位若讓人,隻怕為君之樂,人又不肯讓我。”鹿毛壽道:“讓位須讓賢人。堯雖讓君位於舜,堯何嚐不享為君之樂者,舜賢人也。舜雖讓君位於禹,舜何嚐不享為君之樂者,讓位若讓得其人,雖無為君之名,實有為君子之樂,此大聖人所以為之而不再計也。”燕王聽了,大喜道:“讓位之樂,原來如此!吾何樂而不為?卿可傳示子之,吾將讓位也。”鹿毛壽因諛之道:“大王若果讓位,是又一堯、舜也。”因退出,忙報知子之,子之歡喜不盡。正是:奸臣自道智謀高,篡弑君王不用刀。誰想為君偏速死,不如臣位倒堅牢。
讓位之事,燕王雖與鹿毛壽商量,卻早有人報知太子平。太子得知,驚慌無措,因忙忙入宮,苦諫燕王道:“燕國乃召公祖宗之燕國,受周天子之封,數百年相傳至今。父王豈可一旦貪圖逸樂,私自讓人。若果讓人,是自斬祖宗之宗祀也。況君,元首也,臣,股肱也,股肱豈可加於元首哉?”燕王道:“讓位乃堯、舜大聖人之事,非汝所知也;且名為讓位,而仍實享為君之樂。吾意已決,汝不必多言。”太子平痛哭道:“身為君,方有為君之樂,豈有君位已去,身就臣列,尚能保全其逸樂之理?望父王熟思之,勿為奸人所惑。”燕王怒道:“此吾意也!哪個奸人敢來惑我?你隻知戀此君位,以為不朽,不知周家八百諸侯,今存有幾?亡者已煙消火滅,不為人齒,何如讓此一時之位,上與堯、舜之名同垂不朽之為高哉!汝欲為君,俟汝自為之,吾不能庇汝也。”太子平知父意不可回,隻得含淚而出。
臣子中亦有幾個進諫者,燕王俱揮斥不聽,因下詔命有司擇吉日讓位於相國。子之見有了詔書,滿心歡喜,隻得虛上表章,假意推辭道:“臣才愧重華,德慚神禹,安敢承君王之天位?萬望取回成命,容臣效力股肱。”燕王又下詔道:“謙退不遑,愈見聖德,幸早蒞臣民,以奠安燕土。”不準辭。子之不好就受,因又上表推辭。鹿毛壽乘著子之上表推辭,因又入見燕王,說道:“大王可知相國不肯受禪之意麽?”燕王道:“不知也。”鹿毛壽道:“昔堯讓位於舜,而舜能受位者,堯之子丹朱能體父心而不爭也;舜讓位於禹,而禹得受位者,舜之子亦能體貼父心而不爭也。至於禹,非意傳子,亦曾讓位於益,奈何禹之子啟不肖,不能體貼父心,竟奪益之天下。故後世謂禹之德衰,不及堯、舜。然細思之,非禹德衰,實禹之子啟不肖也。今大王讓位於相國,誠當今之堯、舜也。而相國子之不敢受者,因聞太子曾泣諫於大王。大王雖不聽,而太子之怨恨必深。今若承命,恐太子一旦奪之,求為相國不可得,故屢辭不受也。”燕王道:“這不足慮。”因下詔廢太子為庶人,逐出城外居住,不許入朝幹預政事,再命子之受禪。子之遂不複辭,因於南郊築一受禪之台。
到了這日,燕王先下令,令文武百官俱至舊丞相府,迎請新燕王至受禪台受禪,自卻先到台上等候。眾官無奈,隻得備了旌竿儀仗、禦樂法駕,前往迎請。子之見了百官迎請,知事已真,便老著麵皮,裝出聖賢模樣,冠了王者之冠,服了王者之服,龍行虎步地上了法駕,命眾官騎馬,左右排班,一隊一隊地在前引導。一路香煙縹緲,禦樂齊吹,直迎到受禪台前方才駐駕。一班文武官,俱下馬擁護升台,升到台上,燕王就迎著對拜。拜畢,燕王就將為王的玉璽、臨民的寶圭送與子之道:“寡人德薄,不獲自修,又倦勤不能親政,文武臣民久仰大王的欽明聖德高過唐虞,天縱神威不殊夏禹,誠治世之君,福民之主,故寡人遜此衰殘,以讓有德。願大王洪敷恩澤,以救斯民。”子之受了寶圭、玉璽,因答道:“天命在茲,敢不祗受;君恩獨注,當以有酬。”燕王見子之受了圭璽,就要率領文武百官身就臣列,北麵以行朝賀之禮。子之忙傳令止住道:“燕大王舊君,有太上之尊,豈可下就臣列!且暫請回宮,再議崇奉之禮。”燕王受命,方先回宮去了,然後百官次第朝見。朝見畢,就發駕郊祀天地。郊祀過天地,才回宮設朝,一麵設朝,就傳旨拜蘇代、鹿毛壽為上卿,其餘盡仍舊職,一麵就命內侍打掃文華宮,請燕王出居靜攝,恐大內混雜不便。又傳旨:凡燕王之供奉舊侍宮人,俱著仍入文華宮照舊供奉。又傳旨:燕王倦勤,喜於靜攝,文武百官不許私自朝見,以妨其靜攝。傳完了數道旨意,方罷朝,早有一班近侍宮人細吹細打,迎入宮中。因有旨請燕王出居文華宮,其供應近侍宮人早遵旨紛紛出宮矣。正是:君作臣兮臣作君,實為千古之奇聞。不知共棄如芻狗,才似人形早已焚。
子之第二日設朝,第一道旨意即雲:宮中近侍宮人,盡發供應舊燕王,內禦無人,著選顏色美麗女子三千人,淨身少年男子三千人,入宮備用。第二道旨意即雲:燕舊王倦勤靜攝,供奉宜崇,各項財用俱於常額外加增一半。這兩道旨意一傳出去,臣民見了俱驚訝不已,紛紛議論,但因新王初政,不好便上本彈劾,隻得權且忍耐。鹿毛壽訪知,因暗暗入見子之道:“大王新立,臣民觀望,大王何不且傳兩道假仁假義的詔旨,安定了人心,然後再行此快心樂意之事,使有知有不知,可以掩飾了。今發詔之始,即行此好色貪財之令,未免人心洶洶,大王還須三思。”子之道:“鹿卿有所不知。燕政素寬,若再假以仁義,則民心玩矣。民玩之後再行此苛求之政,萬萬難從矣。莫若乘此新政威嚴之際,雷厲風行,誰敢不遵?寡人籌之甚熟,故特行之,使臣民知新主作用出於尋常。卿若慮其不遵,寡人明日再示之以威,無不從矣。”鹿毛壽因讚道:“大王洪深之略,非疏淺之臣所能測度也,但示之以威,亦宜早行,恐遲則臣民又生議論也。”子之道:“要示以威,這有何難?”隻因這一示威,有分教:鉗者民口,失者民心。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