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官不是別人,就是駙馬龐涓,上前奏魏王道:“我王不必煩惱,臣前者在幽州回來途中遇一先生,授臣一卷魘鎮之書,不曾親試。那書不驗便罷,如果有驗,定教孫臏七日就死。”魏王問道:“那是什麽書?”龐涓道:“名為《七箭定喉書》。人生七竅而生,災隨七日而災。設迷魂之局,依法布置,其人七日遂死。”魏王道:“卿既得這異書,怎不早用?今快把他性命斷送罷。”龐涓道:“臣回去,今晚就試。”遂辭魏王回府,喚家將何茂才到花園裏紮縛了個草人,似孫臏模樣,也刖了雙足,寫下生年月日,藏於草人腹內,供養家廟堂邊。準備一張桃木弓,七枝桃木箭,七竅下點了七盞燈,心頭一盞為定心燈,麵前擺下香案,明燈亮燭,設幾品祭獻之物。三更時分,龐涓入園展開書,依著內中法語念誦一遍,扯開桃木弓,搭上桃木箭,對著左眼上一箭,正把左眼上那盞燈吹滅了。
說那孫臏在營中,忽然大叫道:“不好了!左眼著了一箭,頃刻無光,視物不明了。”魯王大驚,問道:“先生怎麽遇了一箭?”孫臏道:“臣中了龐涓七箭定喉的死計,在世中隻有七日活了。”魯王道:“怎麽如此厲害!先生可有法解麽?”孫臏道:“中了此計,再無解救之法。”魯王不勝煩惱。詩曰:運籌帷幄借雙瞳,奚暇頻將智慮攻?默地有人施巧計,左眸自覺電光朦。欲尋仙療丹猶少,思覓神施術尚窮。剩有主吟和士怨,坐虞天殞將星雄。
次早,龐涓上城觀看,見齊兵攻城之勢比昨懈怠一半。龐涓暗喜,遂入朝見魏王道:“臣昨晚把七箭定喉書試驗,將他左眼射了一箭,今日齊兵攻城果就懈怠許多,不比昨日。今晚射他的右眼,明日、後日射他兩耳,漸漸射完口、鼻,第七日照心一箭,就了當他性命。”魏王大喜。龐涓退朝回來,三更時分,又到花園,向草人麵前點起香燭,展開書,依著法咒宣誦一遍,扯開桃木弓,搭上桃木箭,對著草人右眼一箭射去,又把右眼下一盞燈吹滅了。隻見孫臏在營中又大叫:“不好!右眼又中了一箭。如今雙瞽了,怎生是好?”詩曰:乍道先生蔽左睛,尚教愁絕氣難平。如何再騁宵人誌,直令全成瞽者形。指發空增奸意毒,捉刀不覺憤心生。行將書個求痊策,覓取良醫入柳營。
魯王見事勢不好,慌張道:“這事怎麽處?”孫臏道:“殿下,臣如今在世隻有五日了。”魯王道:“這等厲害!先生可有這卷書麽?”孫臏搖頭道:“沒有。臣因此書大損陰騭,所以當初不去習學,不知鬼穀師父什麽緣故,倒傳與龐涓那廝。”魯王甚不樂意。
次日,龐涓又上城觀看齊兵攻城之勢,隻個個心灰意懶,俱無戰鬥之意,隨即入朝奏魏王道:“臣昨晚又射傷孫臏右眼,今早上城,看齊兵各無戰鬥之誌。再待五日,孫臏必死,我王萬年洪基無慮矣。”魏王掀髯大悅道:“卿宜用心行事,隻要除得孫臏,重新再立起大言牌來。”君臣大喜,不在話下。再說魯王與眾將因孫臏誤中死局,無計可施,傷感不已。忽旗牌官報道:“孟嚐君來了。”
孟嚐君,即田文。魯王出營迎接,至營中施禮敘坐。孟嚐君道:“朝廷命我齎山羊禦酒,到營慶賀。”魯又歎道:“不幸國家無福,孫軍師中了龐涓魘鎮,損了雙目,死在旦夕。”孟嚐君吃驚道:“怎麽好!我且站他麵前,試他認得我麽?”遂走到孫臏麵前。魯王道:“孫先生,麵前站的是誰?”孫臏叫苦道:“兩目俱不見了,怎麽認得人!”孟嚐君道:“孫先生,朝廷差我齎山羊禦酒來慶賀。”孫臏道:“你是哪個?”孟嚐君道:“我是孟嚐君田文。”孫臏道:“原來是殿下。臣不幸遭此魘鎮,雙目不明,有失迎接,萬乞恕罪,但臣之命隻有五日活在世間了。”孟嚐君道:“先生怎知道活不長久?”孫臏道:“殿下,那書名《七箭定喉書》,先將臣雙目射壞,漸次射到兩耳口鼻。第七日照心一箭,命即休矣!”孟嚐君道:“先生既知此法,何不速救?”孫臏道:“救不得了。”孟嚐君問:“怎救不得?”孫臏道:“這個要救,別的都不能為,除非會騰雲騰霧者,方才救得。”
孟嚐君道:“先生勢在急迫,可速出榜文四下張掛,如有會騰雲駕霧者,救好先生,千金賞、萬戶侯,決不虛謬。”孫臏道:“既如此說,作速寫榜文張掛。”遂著吳獬寫道:
大齊南平王孫臏,猥以折衝,任職劬勞,恐怠臣工,軍國經心,貢辦憂革。主眷既擔萬鈞之重,旋失雙目之明,是以求彼良醫,療茲異疾。願招俊彥,須懷指日之能;得保微軀,必借躡雲之技。設回光在須臾之頃,始慰望電。倘拯患於危急之間,庶欣瞻鵠。當出黃金之重賞,奚惜侯秩之加封。須至榜者。右榜諭眾通知。
才掛榜文,就有個人來取了,這人就是孟嚐君門下三千食客中的馮驩。軍士報入營說:“有個馮驩,取了榜文。”魯王即召入營,問道:“你會騰雲駕霧麽?”馮驩道:“臣會得。”孫臏問道:“會駕什麽雲?”馮道:“會駕席雲。”孫臏道:“隻怕席雲起不甚高。”馮驩道:“有二三十丈高。”孫臏道:“既駕起有此高,你今晚觀了方向,悄悄到龐涓後花園中家廟堂左右,尋著他魘鎮的所在,有一個草人,可如此如此,回來重重賞你。”
馮驩領命,當晚出營,到荒郊地上鋪一領斜席坐下,口中念詞,一手撚訣,一手招風,不多時,起在空中。四下一瞧,看見龐涓花園,墜雲而下,果見家廟堂邊擺著香案,供著個草人。那草人身七點著七盞燈,五盞點著的,兩盞吹滅的。桌上擺著一卷書,一張桃木弓,五枝桃木箭,擺列幾品祭物。馮驩先把祭物吃了,就拔出草人眼中兩枝箭,仍複點明眼下兩盞燈,遂把那卷書並弓箭草人收拾一處,點著火燒了。隻見孫臏在營裏驀地叫聲:“好了!”兩目依舊明亮,視物如初了。魯王與孟嚐君眾人皆大喜。
那馮驩在龐涓花園燒了魘鎮之物,依舊駕起席雲回到齊營,徑入中軍參見二王與孫臏。孫臏道:“生受你救我一命,將什麽報你?”孟嚐君笑道:“先生說哪裏話。古雲:‘養軍千日,用在一朝。’是我門下的客,應該報效朝廷。先生怎說這話!”孫臏就將齊王賞來的金銀幣帛、山羊禦酒賞馮驩,馮驩拜謝而去,不在話下。
再說龐涓至三更時候,來到後花園中,打點作法,猛然不見了草人,桌上密書、弓箭連祭物通沒有了。龐涓十分驚訝,滿地尋著,隻見一堆灰在地上。龐涓魂飛天外,魄散九霄,道:“古怪!花園中誰人進來?前後門俱是封鎖好的,什麽人把這物件通燒毀了,這事怎好?”次早,龐涓入朝啟奏道:“臣該萬死!擺下魘鎮之物並一卷《七箭定喉書》,昨夜不知是誰潛入花園,放火通燒毀了。”魏王聞言大惱道:“這廝不堪重用,豈是棟梁之器,逐日胡言哄奏寡人,如今連書通說沒了。”言未畢,各門頭目報:“齊師今日攻勢甚洶湧。”魏王對龐涓道:“你如今怎麽說!”龐涓道:“不幹臣事。這刀兵不是臣惹來的,都是主公自招其禍。”魏王道:“怎是我惹來的刀兵?”龐涓道:“主公當初在齊時節,許了齊王辟塵珠,不與潛回。今日兵端,實由茲招。如今主公要刀兵寧靜,甚是不難。可修一道降表,將辟塵珠進與齊王,他自然取兵回去,我國立見太平。”
魏王被龐涓一片飾辭說沒了主意,隻得允奏,即時修下降表,取辟塵珠用金盤盛了,著徐甲齎送入齊。徐甲領旨出朝。
龐涓密地喚何茂才到府吩咐道:“請徐先生順便替我帶千兩黃金買囑鄒太師,教他在齊王駕前善用一言,取回孫臏人馬。”徐甲領命,遂自往齊邦。
孫臏在營中,屈指尋文,對魯王道:“殿下,魏王差官進辟塵珠到我齊邦。龐涓將黃金千兩買囑鄒太師,要他入見主公,取我兵回。”魯王道:“既然如此,各門著人嚴守,但有人出城就教拿住,不放他去。”孫臏道:“這使不得。若進奉別國拿住不妨,進奉我國,拿住之時,朝廷知道,其罪非小。”魯王依言不提。
且說徐甲出城,高叫:“齊兵讓路,魏王差我入齊進奉。”眾軍士說進奉齊邦,並不阻擋,竟放徐甲去了。旬日之間,徐甲進臨淄城,先到太師府求見鄒太師。鄒忌聞魏國使臣求見,忙請進,施禮坐下。鄒忌問道:“先生何求?”徐甲道:“某乃魏使徐甲,主命差遣進辟塵珠並降表與齊王。外龐駙馬有黃金千兩送與太師,要求太師於齊王駕前委婉善用一言,取回孫臏人馬,足征雅愛。”鄒忌看見千金,滿麵笑道:“駙馬吩咐,敢不從命!厚禮權領,待明日先生進見齊王時,我從旁說幾句話,彼兵必取回矣。”徐甲稱謝,遂別太師出府,向驛中歇下。
次日,徐甲入朝進見。齊王問道:“哪國使臣,到此何幹?”徐甲道:“魏臣徐甲,奉魏王命,進上降書與辟塵珠。”齊王大喜,喚近侍取辟塵珠上去,仔細一看,道:“寡人慕想多時,今日才得到手。”鄒忌出班奏道:“啟上我王,今魏國既遣使臣進辟塵珠,又納降表,通其和好,我主該發一道旨意到宜梁,取孫臏兵回,一則兩國諧和,二免傷殘百姓。”齊王準奏,一麵差金牌官齎旨到宜梁取孫臏兵回,一麵賜徐甲蜀錦等物。徐甲辭謝齊王出朝,徑回宜梁複旨不提。
卻說孫臏與孟嚐君、魯王在宜梁城下,正打點攻城,忽金牌官齎旨令孫臏回軍。魯王、孟嚐君、孫臏一齊接了旨意,不敢遲延,遂吩咐眾軍打起回軍旗號,拔營而去。一聲令下,軍馬滔滔回轉。行至三岔路口,一條路通齊邦,一條通韓國。孫臏對二王道:“且安營在此,令袁達等守著營寨,臣同二位殿下往韓國走一遭。當日承魏陽公主為臣奏魏王解冤,雖未有濟,而一團美意不可不謝。臣今順路去謝她一謝。”魯王道:“說得有理。”
三人各乘馬,帶上數名軍士進了韓城,朝前下馬。黃門入奏:“齊國魯王、孟嚐君、孫臏軍師朝前候旨。”韓王出朝迎接。迎至殿上,各見禮畢,韓王命近侍設錦墩賜坐。孫臏道:“向日蒙娘娘在魏,深知臣冤,為臣辯明,雖不得複仇,引兵回國,然臣受此恩,今特來酬謝。”韓王見說,歎了口氣,滿眼掉下淚來。孫臏問道:“我王為何傷感?”韓王道:“孫軍師,寡人的正宮與魏王是至親之分。先前魏國來借兵,寡人打發張奢領兵入魏,不料正宮為兄妹情分,要親自提兵。去到魏國,反受龐涓一場嘔氣,回來不多時,身亡故了。”魯王與孫臏聽了,不勝悲悼,連歎數聲。
韓王吩咐排宴,款待暢飲一番。當下筵散,孫臏袖中取出一紙柬帖,遞與韓王道:“這柬帖我王可收藏好,等閑不可打開,遇有急難之間,才可開看。”韓王接了道:“多謝軍師救護。”三人遂辭韓王。韓王送出朝門,三人拜辭上車。行至三岔路口袁達等出營迎接。眾軍參見畢,即時令起軍回朝。
行了數日,到臨淄城,同入朝朝見齊王。齊王大喜道:“孫軍師,生受你為國費心。若非軍師大力,怎得魏國進奉降表、獻上辟塵珠。”孫臏道:“賴我王洪福,臣何功之有?”齊王就賜孫臏金帛禦酒。其餘眾將,論功升賞,各各謝恩出朝。
孫臏回到南平府住了數月,一晚,在後園見本命星象吊下,吃了一驚。暗想:“我有三年不利,須要埋名詐死魘鎮,方得安寧無事。”過數日,遂用八門遁法,假裝得病危篤,差袁達入朝奏聞齊王道:“孫軍師自從收兵回來,染成瘋病,半身疼痛,久困不起,危在旦夕。特來奏主得知。”齊王聞奏,著太醫官急去看治,速來回複。醫官奉旨,同袁達入南平府去。畢竟不知太醫看出孫臏甚病,怎生回複齊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