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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金蘭契仇成刖足 木盒歌數定裝瘋

話說龐涓押孫臏來到雲陽市上,隻見愁雲點點,慘霧漫漫,刀槍四下擺圍,軍士兩相簇擁。孫臏止不住淚如雨下。龐涓問:“什麽時辰了?”刀斧手答道:“將近午時三刻。”孫臏哀告龐涓道:“龐駙馬,孫臏今日料不能活,你須念當年結義之情,略停一會,待我把心事仰天哭訴一番,到九泉之下省得做個怨鬼。”龐涓吩咐刀斧手:“且慢開刀,聽他哭些什麽?”孫臏仰天叫苦道:“孫臏自出燕邦,別父母,拋兄長,投師學藝,空受了三卷天書、八門遁法、六甲靈文,通救不得眼前一死。天嗬!我好苦也!”說罷,越覺哭得惶。

龐涓聽了暗想:“兵書戰策,我通看過,隻有三卷天書、八門遁法、六甲靈文,眼裏不曾看見。若得了這三卷天書,愁些什麽?不要說魏邦,就是各國也無人居我之上。”遂近前對孫臏道:“大哥,小弟見你哭得苦楚,甚覺心酸。我想自朱仙鎮結義之後,你我二人如同胞共母一般。大哥今日遇難,舉目無親,小弟在此,若不出一攢之力救大哥性命,枉了結義一場。你且不要哭,待我舍身抗命,去駕前苦奏一番。奏得準,大哥不要歡喜,奏得不準,大哥不要煩惱。”孫臏道:“兄弟,生受你見憐之心。若奏得準,萬幸之至,慢慢報你恩處。設若奏不準,你可把一口棺木收了,念結義情分,寄個信息到燕邦去,叫我父兄知來取拾。”龐涓道:“大哥不要說那盡頭話,待我去保。”

龐涓飛騎來見魏王,奏道:“臣奉旨將孫臏押赴雲陽市去處決,即想得孫臏乃燕王之甥,其父是燕國駙馬,母乃燕丹公主,兄乃孫龍、孫虎,恐殺了他,明日燕國聞知,興兵前來取討,把什麽人還他?不若留他性命,待燕國有降書來取討,那時還他也可,不還他也可。”魏王道:“饒他不打緊,恐其日後再反叛。”龐涓道:“我王如今把他刖了雙足,做個廢人,便不愁他反叛。”魏王道:“怎麽刖了雙足?”龐涓道:“不傷他的命,將他去了十個足趾。”魏王準奏。

龐涓徑至雲陽市上,見孫臏道:“大哥,朝廷饒你死罪,不饒你活罪。”孫臏道:“有什麽活罪?”龐涓道:“要把大哥刖了雙足。”孫臏道:“這個使不得。寧可殺我,死去做個爽快鬼,若刖了足,做個廢人,在世何用?”龐涓道:“大哥,小弟隻可奏一番,怎奏得兩番?倘或朝廷涉起疑來,說我與你通同一路,那時連我性命也難保了。”吩咐刀斧手快些下手。眾軍士抬出銅鍘,把孫臏捆住,將十個足趾放在銅鍘中間,“披”的一聲響,登時鍘將下來。兩旁軍士個個寒心喪膽。孫臏足趾落地,血湧如泉,牙關緊閉,死了多時方才蘇醒。龐涓道:“大哥,王法無情,教你受這等災難。”吩咐左右,不要抬到別處去,竟抬到我府中,早晚好著人伏侍,喂養湯藥。孫臏道:“多謝兄弟大恩,無可當報。”眾軍士登時把扇板門抬了孫臏,到了龐涓府內。

龐涓回複魏王,魏王問:“孫臏放在何處?”龐涓道:“臣恐他將養好了逃往別國,放在臣邊。”龐涓奏過,回到府中,吩咐家童把書院打掃潔淨,好送孫先生調養。遂喚樊廚吩咐:“孫先生是我結義兄弟,勝似同胞。三餐茶飯、湯藥、飲食,俱托付在你身上,小心服侍,不可怠慢。”樊廚領命。

真個光陰過隙,日月飛光。孫臏在龐涓府內過了兩月,兩足十分疼痛,流膿滴血不住。多虧樊廚,每日三餐,端茶送飯,服侍湯藥,甚是虔心。一日,龐涓來到書院,問孫臏道:“大哥,尊足疼痛可略止些麽?”孫臏道:“兄弟,我兩足疼痛難忍,膿血又不幹淨。”龐涓道:“大哥,你倘要移動遊蕩甚覺不便,我著人去做兩條沉香木拐來與大哥,早晚好活動些。”當下吩咐樊廚置酒,與孫先生散悶。不多時,樊廚整治完備,龐涓與孫臏對飲。

酒至數巡,龐涓問道:“小弟聞得人說,大哥記得三卷天書、八門遁法、六甲靈文,果真的麽?”孫臏道:“真是記得。”龐涓道:“大哥肯傳與小弟麽?”孫臏道:“兄弟說哪裏話!你我雖非同胞,已曾結義,要我傳,就傳與你。”龐涓聽了大喜,連聲說道:“多謝。”兩人又吃了幾杯酒,龐涓道:“大哥若果真心肯傳與小弟,明日就煩大哥抄寫出來,足見愛弟之情。”孫臏道:“兄弟,我與你當日在雲夢山同業三年,你豈不知我的肝肺?要寫,今日就寫起。”龐涓笑道:“隻要大哥應許,今日且酌酒,明日寫起不遲。”孫臏道:“省得道我有口無心,把酒席取去了,取紙筆來,等我就寫。”龐涓叫家童取文房四寶來。家童奉過紙筆,孫臏寫了數行。龐涓道:“天色已晚,看不見了,大哥且歇手,明日再寫,省有差錯。”說罷,各歸安寢。

次日,孫臏在書院抄寫天書,但足負疼痛,起起倒倒,每日寫得沒多。其日,龐涓朝罷,來到書院,問孫臏道:“難為大哥負痛在這裏寫,小弟甚不過意,可曾寫下多少了?”孫臏道:“連日雖寫,因歇的工夫多,十分之中還隻寫得三分。”龐涓道:“大哥不必上緊寫,緩則不至遺失。足見美情。”兩人又說些閑話,龐涓拱手而別。回到內院,瑞蓮公主問道:“孫臏在書院抄寫天書,曾寫完麽?”龐涓道:“我才去看,十分中寫了三分。”公主道:“寫過好些日子,才寫得這些?”龐涓道:“我巴不能夠寫完。今日完了,明日好定計殺他;明日完了,後日好定計殺他。”公主道:“上緊催他寫,那廝才肯上心。”

不料龐涓與公主兩下說話,一一被樊廚聽見。原來樊廚正去打午飯米,往內院門首經過,聽見這話,歎口氣道:“咳!好人難做。孫臏這等待駙馬,要寫天書就寫,駙馬反生歹意,要定計殺他。”停了一會,龐涓又到書院看孫臏寫天書,恰好樊廚送午飯進來。龐涓取肴饌嚐一嚐道:“這廝不中用,安排肴饌滋味通沒有,鹹不鹹,淡不淡,造出這樣吃食,褻慢我兄長,如褻慢我一般。”就把樊廚打了二十大棍。龐涓起身竟去。

樊廚見龐涓去了,捶胸大哭。孫臏問道:“樊廚,你才打之時不哭,為何打後悲傷?”樊廚道:“孫先生,我不為自己受刑而哭,其實為先生悲傷。”孫臏道:“怎為我悲傷?”樊廚道:“孫先生,你還不知!我今日去打午飯米,往內院門首經過,聽見駙馬與公主商量,說今日寫完天書,明日定計殺你,明日寫完天書,後日定計殺你。你遲寫完一日,多活一日;早完一日,少活一日。”孫臏不信,暗想:“這廝被打痛恨,故生言造語,要使我怪他的意思,不必介懷。”

孫臏吃完午飯,把紙筆又寫,忽幾個蒼蠅飛來把筆尖抱住,逐去又來,連逐三四次,那蒼蠅不肯去。孫臏好生疑慮,把筆放在紙上。蒼蠅向紙上抹來抹去,抹出“假瘋魔”三字。孫臏見了,不解其故。

恰好龐涓宅內一個丫頭,抱著龐涓所生之子,年方三歲,名喚龐英,來書院玩耍。好似鬼使神差,那孩兒一麵玩跳,口中說出一句道:“孫臏,你快寫完,我家爹爹等不得要殺你哩。”丫頭連忙抱了孩兒出去。

孫臏聞言大驚道:“孩子之言斷然不假,龐涓果有此意。”尋思半晌,無計可脫,忽想起前日下山,師父與我一個木盒,教我有難打開來看,如今難到了,不免打開看看。遂向身邊取出木盒,揭開看時,隻有一個柬帖,折作四折,帖下一個紙包。先把柬帖開看,上有兩首詩。

詩雲:雲夢山中鬼穀仙,教了孫臏與龐涓。兄弟刖了哥哥足,三卷天書永不傳。木盒中藏幾句歌,賢徒仔細用心磨。若還要出龐涓府,假做瘋魔脫網羅。

孫臏看了,癡呆半晌,原來師父也教我假作瘋魔。又把紙包開看,卻是些藥,紙上有字道:此藥可放患處。孫臏依言,如法放上,兩足疼痛即止,膿血也不流了。登時變卦,把寫就的天書扯得粉碎,通放口內嚼得稀爛,吞了下去。又把身上的衣服,橫一塊豎一塊扯得破碎,披頭散發,把書院內好古畫、好玩器,打的打,摜的摜,一些不留,口裏大呼小叫,做出萬千呆狀。

家童見了,忙去報龐涓道:“孫臏在書院寫天書,忽然瘋魔起來,把天書扯得粉碎,吃下肚了。”龐涓道:“有這樣事!”隨即到書院,叫一聲:“大哥!”孫臏掇起條板凳,望龐涓劈麵打去。龐涓連忙閃過,叫道:“大哥!你認我是哪個?”孫臏道:“你是六丁六甲、五六揭諦、四值功曹,我正要打你!”又掇起板凳摜去。

龐涓又閃過了,道:“這廝連我也認不得!”吩咐家童取一碗飯、一碗糞放他麵前,看他吃哪一樣。家童登時拿一碗飯、一碗糞,放在孫臏麵前。孫臏拿起糞來,把飯一澆,使個鬼神搬運法,通掇運了開去。

龐涓道:“這廝當初發誓之時,說有書不同讀,有藝不同學,永遠為禽獸之類。可知他有昧心,如今受此現報。”遂吩咐家童道:“不知這廝真瘋假瘋,且把鐵索鎖他,押去後花園內。”家童領命,拿條鐵索把他索了,押去後花園內,受了羅網之災。樊廚暗暗拿些茶飯與他充饑,孫臏心內不勝感激。

朝去暮來,到了初冬時候。是夜,月明之下,孫臏手指一株小鬆樹,口吟一首詩道:眼見孤鬆數尺高,龐涓覷我作蓬蒿。有朝透入青霄內,七國擎天柱一條。

正吟之間,聞得空中有人叫道:“孫先生,吟得好詩也!”孫臏抬頭看時,見一位先生麵如敷粉,眼若含星,身穿素服,頭戴方巾,從空墜雲而下。孫臏叫道:“師父,救我一救。”

先生道:“孫先生,我非別人,乃尉繚先生徒弟王敖,聞你有難,特來看你。你不要心焦,該有千日羅網之災。我如今去雲遊六國,曉諭各邦,如有緣有分的,把你盜出宜梁城。那時,扶一邦,定一國,你就好了。”說罷,依舊騰雲而去。

又過幾日,是瑞蓮公主壽誕。朝中文武,一大早打發夫人、小姐來上壽。前廳龐涓與文武飲宴,後廳公主與眾女客飲宴。那夫人、小姐身邊,各帶幾個丫環使婢,共有三四十人,乘著夫人、小姐飲宴,一齊到花園耍耍。來到花園門首,見兩扇門緊鎖。那些女婢,各有夫人、小姐的鑰匙,你的開不得,我的開不得,換來換去,剛剛一個湊巧,把鎖開了,一齊進了園門。孫臏見眾使女來,用隱身法脫出園門,高呼大叫,嚷將出來。前廳文武各官齊問道:“駙馬府中什麽人這等吵嚷?”

龐涓道:“是孫臏那廝!他瘋魔了,被我鎖禁花園內,不知怎的走得出來。”眾官道:“他既瘋魔了,在這裏也不便,可不打發他去?”龐涓道:“我恐怕他是假瘋,所以鎖禁在內。”眾官道:“駙馬難道真瘋假瘋通看不出?叫他出來,待我等看看。”龐涓喚左右叫孫臏來。孫臏不知哪裏尋個紅柬帖,做了一麵旗拿在手裏,拐將出來,口裏亂叫。

眾官一看,見他麵黃肌瘦,散發披頭,衣衫粉碎,狂言妄語,一齊對龐涓道:“駙馬,看他這等模樣,難道說得是假瘋?留他在此無益,趁早打發他去了罷。”龐涓道:“既是列位講,就打發他去。”遂令左右,快把孫臏打發出去。眾人把孫臏亂推出去,孫臏偏要掙將進來,推了多時方才推出,閉了大門。孫臏越發裝個真瘋,拿起兩塊石頭,向大門一起一落,打了一會,大叫道:“龐涓!快些開門,放我進去。我要到花園玩耍。”叫了又打,打了又叫,裏麵隻不開門。

孫臏從此就在人家屋簷下蹲身,日間與市上小兒拋磚弄瓦,夜間與獵犬同眠。龐涓看見他如此,心頭也轉了些。孫臏在街上,凡見官員經過,拿起汙泥瓦屑,不管身上馬上,亂打將去。那些眾官員遽被他侮弄,甚是懊惱,要計較他,奈他是個瘋魔無用之物,隻索罷休。

一日,龐涓入朝,孫臏看見,抓兩手糞劈麵撒來。龐涓大怒,令從人趕去,那些從人皆受了些醃漬。龐涓快馬加鞭,才脫得去。朝罷,眾官問龐涓道:“駙馬今日為何不樂?”龐涓道:“適才在街上遇著孫臏,撒了許多糞,為此不樂。”眾官道:“我等每日遇著,亦被他把汙泥瓦屑打來,這也無可奈何。何不吩咐地方,驅逐他去。”龐涓道:“列位,不妨事,待我想個計較出來。”不知龐涓想出什麽計較,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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