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戲曲集導讀

錢大尹智寵謝天香（第二折）

　　“題解”《錢大尹智寵謝天香》，是一部通過喜劇形式反映官府對妓女沉重壓迫的作品。開封名妓謝天香和錢塘才子柳耆卿相愛，她把離開煙花火海的希望寄托在“一代文章”柳耆卿身上，她勸柳“休為我誤了功名”，盼望柳耆卿得官，她也可以做一個“夫人縣君”。當柳上京應考之前，囑托他的同堂故友、開封府錢大尹照顧謝天香。錢大尹對柳耆卿不在功名上用心卻留戀謝天香的行為十分惱火，他不但不照顧謝天香，反而想將謝天香“典刑過罪”，使柳耆卿不好娶謝天香。隻是由於謝天香的聰明機智，使錢大尹擔心柳耆卿得官後不好交代，才改變初衷，把謝天香從煙花簿上除了籍，假意娶作小夫人，等待日後將謝天香作為一份厚禮送給新貴柳耆卿。

　　這裏選的第二折，寫錢大尹秘密探知柳耆卿寫贈謝天香的一闕《定風波》詞中有自己的名諱，就故意要謝天香彈唱，圖謀讓謝天香“誤犯俺這大官諱字”，好“扣廳責他四十”。不想謝天香聰明機智，巧妙地避開了他的名諱。

　　錢大尹又以下文“若是失韻腳、差了平仄、亂了宮商，扣廳責你四十”相要挾。謝天香隨機應變，把全篇改動得天衣無縫，毫無差錯。使“好冷臉子”

　　的錢大尹“不由的也動了情”，於是叫張千為他做“落花的媒人”，娶謝天香為小夫人，實際上是將她軟禁在“私宅中”，以為日後作為禮物送給柳耆卿。

　　作為妓女的謝天香，在以錢大尹為代表的官府麵前，是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錢大尹要娶她做小夫人，她隻得自歎“我正是閃了他悶棍著他棒，我正是出了甜蜜籃入了筐”，在性格上她雖不似趙盼兒、杜蕊娘那樣敢於強烈地反抗，但她作為另一類妓女典型，對封建社會，特別是官府對妓女的壓迫，仍顯示出巨大的批判力量。

　　第二折（錢大尹上，雲：）事不關心，關心者亂①。老夫錢大尹。昨日使張千幹事，這早晚不見來回話。左右②，門首覷著③，來時報複我知道④。

　　（張千上，雲：）自家張千是也。奉俺老爺命著幹事回來，如今見老爺去咱⑤。（見科，錢大尹雲：）張千，我分付你的事如何？（張千雲：）奉老爺的命，使我跟他兩個到一個小酒務兒裏餞別⑥。柳耆卿臨行做了一首詞，詞寄《定風波》，小人就記將來了。（錢大尹雲：）你記的了？

　　（張千雲：）小人記的顛倒爛熟。（錢大尹雲：）你念。（張千念雲：）“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做不語科。）（錢大尹雲：）怎的？（張千雲：）老爺，孩兒忘了也⑦！（錢大尹雲：）卻不道記的顛倒爛熟那？（張千雲：）孩兒見了老爺懼怕，忘了也。（錢大尹雲：）有抄本麽？（張千雲：）有抄本。（錢大尹雲：）將來我看⑧。（張千雲：）早是我抄得來了。（做遞科。）（錢接念科，雲：）“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可可。日上花梢，鶯喧柳帶，猶壓香衾臥⑨。暖酥消，膩雲髻，終日懨懨倦梳裹⑩。無奈，想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麽(11)，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收拾蠻箋象管(12)，拘束教吟和。鎮日相隨莫拋躲，針線拈來共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陰虛過。”□(13)，耆卿，你好高才也！似你這等才學，在那五言詩、八韻賦、萬言策上留心，有什麽都堂不做那(14)？我試再看：“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可可”，耆卿怪了老夫去了也！老夫姓錢名可，字可道，這詞上說“可可”二字，明明是譏諷老夫。恰才張千說記的顛倒爛熟，他念到“事事”，將“可可”二字則推忘了；他若念出“可可”二字來，便是誤犯俺大官諱字(15)，我扣廳責他四十(16)，這廝倒聰明著哩(17)！（張千雲：）也頗頗的(18)。（錢大尹雲：）我如今喚將謝天香來，著他唱這《定風波》詞，“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可可”，若唱出“可可”二字來嗬，便是誤犯俺大官諱字，我扣廳責他四十；我若打了謝氏嗬，便是典刑過罪人也(19)，使耆卿再不好往他家去。耆卿也，俺為朋友直如此用心！我今升罷早衙，在這後堂閑坐。張千，與我題名喚將謝天香來者(20)。（張千雲：）理會的。（做喚科，雲：）謝天香在家麽？（正旦上，雲：）是誰喚門哩？（做見張科，雲：）原來是張千哥哥。叫我做什麽？（張千雲：）謝大姐，老爺題名兒叫你官身哩(21)。（正旦唱：）“南呂一枝花”往常時喚官身可早眉黛舒(22)，今日個叫祇候喉嚨響(23)。原來是你這狠首領，我則道是那個麵前桑(24)？恰才陪著笑臉兒應昂(25)，怎覷我這查梨相(26)，隻因他忒過當(27)。據妾身貌陋殘妝，誰教他大尹行將咱過獎(28)？

　　又不是謝天香其中關節(29)，這的是柳耆卿酒後疏狂。這爺爺記恨無輕放(30)，怎當那橫枝羅惹不許隄防(31)！想著俺用時不當，不作周方(32)，兀的喚甚麽牽腸(33)？想俺那去了的才郎(34)，休、休、休，執迷心不許商量；他、他、他，本意待做些主張，□□、□□、□□，誰承望惹下風霜(35)？這爺爺行思坐想，則待一步兒直到頭廳相(36)；背地裏鎖著眉罵張敞(37)，豈知他殢雨雲俏智量(38)，剛理會得燮理陰陽(39)。

　　（張千雲：）大姐，你且休過去，等我遮著你試看咱。（正旦看科，雲：）這爺爺好冷臉子也！（唱：）“隔尾”我見他嚴容端坐挨著羅幌(40)，可甚麽和氣春風滿畫堂(41)？

　　我最愁是劈先裏遞一聲唱(42)，這裏但有個女娘(43)、坐場，可敢烘散我家私做的賞(44)。

　　（張千雲：）大姐，你過去把體麵者(45)。（正旦見科，雲：）上廳行首謝天香謹參。（錢大尹雲：）則你是柳耆卿心上的謝天香麽？（正旦唱：）“賀新郎”呀，想東坡一曲滿庭芳(46)，則道一個香靄雕盤(47)，可又早禍從天降！當時嘲撥無攔當(48)，乞相公寬洪海量，怎不的仔細參詳？（錢大尹雲：）怎麽在我行打關節那？（正旦唱：）小人便關節煞，怎生勾除籍不做娼(49)，棄賤得為良(50)。他則是一時間帶酒閑支謊(51)，量妾身本開封府階下承應輩(52)，怎做的柳耆卿心上謝天香？

　　（錢大尹雲：）張千，將酒來我吃一杯，教謝天香唱一曲調咱。（正旦雲：）告宮調(53)。（錢大尹雲：）商角調。（正旦雲：）告曲子名。

　　（錢大尹雲：） 《定風波》。（正旦唱：）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張咳嗽科。）（正旦改雲：）已已。（錢大尹雲：）聰明強毅謂之才，正直中和謂之性。老夫著他唱“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可可”，他若唱出可可二字來，便是誤犯俺大官諱字，我扣廳斥他四十；聽的張千咳嗽了一聲，他把“可可”二字改為“已已”。哦，這“可”

　　字是歌戈韻，“已”字是齊微韻；兀那謝天香，我跟前有古本，你若是失了韻腳、差了平仄、亂了宮商，扣廳責你四十。則依著齊微韻唱，唱的差了嗬，張千，準備下大棒子者！（正旦唱雲：）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事事已已。日上花梢，鶯喧柳帶，猶壓繡衾睡。暖酥消，膩雲髻，終日懨懨倦梳洗。無奈，薄情一去，音書無寄！早知恁的，悔當初不把雕鞍係。向雞窗收拾蠻箋象管，拘束教吟味。鎮日相隨莫拋棄，針線拈來共伊對，和你，免使少年光陰虛費。（錢大尹雲：）□□，可知柳耆卿愛他哩！老夫見了嗬，不由的也動情。張千，你近前來，你做個落花的媒人(54)，我好生賞你。你對謝天香說，大夫人不與你，與你做個小夫人咱；則今日樂籍裏除了名字，與他包髻、團衫、□巾(55)。張千，你與他說！（張千見正旦，雲：）大姐，老爺說大夫人不許你，著你做個小夫人，樂案裏除了名字，與你包髻、團衫、□手巾，你意下如何？（正旦唱：）“牧羊關”相公名譽傳天下，妾身樂籍在教坊；量妾身則是個妓女排場，相公是當代名儒：妾身則好去待賓客，供些優唱。妾身是臨路金絲柳，相公是架海紫金梁；想你便意錯見、心錯愛，怎做的門廝敵、戶廝當(56)？

　　（錢大尹雲：）張千，著天香到我宅中去。（正旦雲：）杭州柳耆卿，早則絕念也(57)！（唱：）“二煞”則恁這秀才每活計似魚翻浪，大人家前程似狗探湯(58)。則俺這侍妾每近幃房，止不過供手巾到他行，能勾見些模樣。著護衣須是相親傍(59)，止不過梳頭處俺胸前靠著脊梁，幾時得兒女成雙？

　　（雲：）指望嫁杭州柳耆卿，做個自在人，如今怎了也？（唱：）“煞尾”罷、罷、罷！我正是閃了他悶棍著他棒(60)，我正是出了籃入了筐(61)。直著咱在羅網，休摘離(62)，休指望，便似一百尺的石門教我怎生撞？便使盡些伎倆，幹愁斷我肚腸(63)，覓不的個脫殼金蟬這一個謊！（下。）（錢大尹雲：）張千送謝天香到私宅中去了也。（詩雲：）我有心中事，未敢分明說；留待柳耆卿，他自解關節(64)。（下。）“注釋”①亂：指心意煩亂。

　　②左右：指手下人，這裏指衙役。

　　③覷：看。

　　④報複：稟報。

　　⑤咱：語尾助詞，多表示希望或請求。

　　⑥酒務：酒店。

　　⑦孩兒：手下人的自稱。

　　⑧將：拿。

　　⑨衾：被。

　　⑩懨懨：形容病態。

　　(11)恁麽：如此，這樣。

　　(12)雞窗：書室的代稱。蠻箋象管：泛指紙、筆。蠻箋即蜀箋，是古代著名的紙箋。象管指用象牙做杆的毛筆。

　　(13)□□：歎詞，表示不以為然。

　　(14)都堂：宋、金時尚書省的辦公處稱都堂，這裏泛指高官。

　　(15)諱字：應避諱的名字。

　　(16)扣廳：當堂。

　　(17)廝：對男子的蔑稱。

　　(18)頗頗：過得去，還可以。

　　(19)典刑過罪：因罪受刑。

　　(20)者：語尾助詞，無義。

　　(21)官身：官妓，因需承應官府，所以稱官身。

　　(22)眉黛：眉毛。黛是青黑色的顏料，古代女子用來畫眉，引申為女子眉毛的代稱。

　　(23)祗候：元代衙署吏役名。

　　(24)麵前桑：即麵前嗓，指在麵前大聲說話。

　　(25)應昂：答應。

　　(26)查梨相：查梨是一種帶酸味的果子，查梨相比喻辛酸，處境尷尬。

　　(27)忒：太。過當：行事超過適當限度。

　　(28)行：雜劇中常在自稱或他稱的名詞或代詞後麵加“行”字，以表示輩分或方位。

　　(29)關節：機謀，暗中做手腳。

　　(30)爺爺：對官吏和權勢者的尊稱。

　　(31)橫枝羅惹：憑空地節外生枝。許：語助詞，無義。隄防：提防。

　　(32)周方：周全方便。

　　(33)兀的：表示驚訝或加重語氣。

　　(34)才郎：指柳耆卿。

　　(35)風霜：比喻錢大尹的嚴厲和給自己帶來的麻煩。

　　(36)頭廳相：宰相、大官。

　　(37)張敞：漢代人，他曾為婦畫眉。這裏借指柳耆卿。

　　(38)殢（tì替）雨雲：形容男女纏綿之態。

　　(39)燮理：調理。陰陽：指男女之情。

　　(40)羅幌：絲織的簾幔。

　　(41)畫堂：殿堂。這裏指錢大尹的廳堂。

　　(42)劈先裏：迎頭，開頭。遞：傳。

　　(43)但有：如有。女娘：泛稱女性。

　　(44)敢：恐怕，語氣不肯定的推想之詞。家私：家產。

　　(45)把體麵：指行禮。

　　(46)東坡：蘇軾，號東坡，宋代文學家。

　　(47)香靄雕盤：焚香的煙雲狀，這裏指謝天香對錢大尹的敬重。

　　(48)嘲撥：嘲謔，嘲弄。攔當：阻擋。

　　(49)除籍：除去名籍，除名。這裏指除去官妓的名籍。

　　(50)良：良人，身家清白的良家婦女。

　　(51)他：指柳耆卿。閑支謊：胡說亂道。

　　(52)承應輩：伺候之人。這裏指謝天香身份為官妓。

　　(53)宮調：音樂術語。古時以宮、商、角、變徵、徵、羽、變宮為七聲，任何一聲均可構成一種調式。以宮聲為主的調式稱“宮”，以其他各聲為主的稱“調”。

　　(54)落花的媒人：現成媒人。

　　(55)包髻、團衫、□手巾：均為侍妾的服飾。

　　(56)門廝敵、戶廝當：門當戶對。

　　(57)絕念：指錢大尹將與柳耆卿的交誼忘了。

　　(58)狗探湯：比喻環境險惡。

　　(59)相親傍：相傍，倚傍。

　　(60)閃：傷，這裏意為挨受。

　　(61) 籃：圓形竹籃。

　　(62)摘離：分離。

　　(63)幹：空。

　　(64)關節：機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