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戲曲集導讀

趙盼兒風月救風塵（全本）

　　“題解”《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是關漢卿著名的喜劇。它寫年輕憨直、不諳世事的汴梁妓女宋引章，在官僚子弟周舍的引誘與欺騙下，不聽結拜姊妹趙盼兒的勸告，拒絕嫁給為人老實的安秀才，離開妓院，嫁給了周舍這個表麵花言巧語、骨子裏冷酷無情的花花公子。宋引章原想從此過上良家婦女的正常生活，誰知“進的門來”，就被周舍“打了五十殺威棒”，備受淩辱與摧殘，不得已隻好寫信求救於趙盼兒。具有俠義心腸的趙盼兒立刻拿出自己的私房錢，準備了花紅羊酒趕往鄭州，利用周舍的貪色心理，以自己的美麗和機智賺取了周舍給宋引章的休書，救出了宋引章。作者以濃重的筆墨，塑造了趙盼兒熟諳人情世故，老練、機智、富有正義感的豐滿形象。

　　此劇古名家本最後題目正名的四句詩是：“念彼觀音力，還著於本人；虛脾瞞俏倬，風月救風塵。”這四句詩脫化於宋元時流行的“觀音經”，說一個人虔誠地念誦這部經，就會得到菩薩的保佑，當別人以邪惡的手段侵害你，反轉來會害了他本人。這雖然是宗教的說教，但透過它的表層，就可看到它所揭示的主題：當邪惡之人以某種手段侵害別人時，別人也會以同樣手段報複他。周舍以虛情假意欺騙了宋引章，趙盼兒就以妓院中追歡賣笑的風月手段救出了備受淩辱與摧殘的宋引章。但周舍並不就此罷休，劇本最後請出清官來排解糾紛，結局是周舍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宋引章和安秀才夫婦團圓。這種喜劇式的團圓結果，反映了人民群眾的善良願望。但透過這喜劇團圓的帷幕，人們不難看出妓女們悲劇性的社會本質：“那一個不磣可可道橫死亡？那一個不實丕丕拔了短籌？”關漢卿對社會最底層的妓女們的痛苦有著深切的同情，此劇正是反映無數在苦海中掙紮的妓女們的縮影，表現了作品高度的民主性。

　　作者不僅非常成功地刻劃了劇中人物的性格，而且對各個人物的態度也是愛憎分明的：他同情宋引章渴望良家婦女生活的願望和不幸遭遇；歌頌趙盼兒見義勇為的美德和敢於鬥爭的精神；鞭撻和諷刺周舍的虛情假意和狡猾的無賴行為。這樣成功的喜劇藝術，在元代雜劇中是閃耀著光輝的。

　　第一折（衝末扮周舍上，詩雲：）酒肉場中三十載，花星整照二十年①；一生不識柴米價，隻少花錢共酒錢。自家鄭州人氏，周同知的孩兒周舍是也②。自小上花台做子弟③。這汴梁城中④，有一歌者，乃是宋引章。他一心待嫁我，我一心待娶他，爭奈他媽兒不肯⑤。我今做買賣回來，今日特到他家去，一來去望媽兒，二來就題這門親事，多少是好。（下。）（卜兒同外旦上，雲：）老身汴梁人氏，自身姓李，夫主姓宋，早年亡化已過。止有這個女孩兒，叫做宋引章。俺孩兒折白道字⑥，頂真續麻⑦，無般不曉，無般不會。有鄭州周舍，與孩兒作伴多年，一個要娶，一個要嫁，隻是老身謊徹梢虛⑧，怎麽便肯？引章，那周舍親事，不是我百般板障⑨，隻怕你久後自家受苦。（外旦雲：）奶奶⑩，不妨事，我一心則待要嫁他。（卜兒雲：）隨你，隨你！（周舍上，雲：）自家周舍，來此正是他門首，隻索進去。（做見科。）（外旦雲：）周舍，你來了也！（周舍雲：）我一徑的來問親事(11)，母親如何？（外旦雲：）母親許了親事也。（周舍雲：）我見母親去。（卜兒做見科。）（周舍雲：）母親，我一徑的來問這親事哩。（卜兒雲：）今日好日辰，我許了你，則休欺負俺孩兒。（周舍雲：）我並不敢欺負大姐。母親，把你那姊妹弟兄都請下者(12)，我便收拾來也。（卜兒雲：）大姐，你在家執料(13)，我去請那一輩兒老姊妹去來。（周舍詩雲：）數載間費盡精神，到今朝才許成親。（外旦雲：）這都是天緣注定。（卜兒雲：）也還有不測風雲。（同下。）（外扮安秀實上，詩雲：）劉蕡下第千年恨(14)，範丹守誌一生貧(15)；料得蒼天如有意，斷然不負讀書人。小生姓安，名秀實，洛陽人氏。自幼頗習儒業，學成滿腹文章，隻是一生不能忘情花酒。到此汴梁，有一歌者宋引章，和小生作伴。當初他要嫁我來，如今卻嫁了周舍。他有個八拜交的姐姐，是趙盼兒，我去央他勸一勸(16)，有何不可。趙大姐在家麽？（正旦扮趙盼兒上，雲：）妾身趙盼兒是也。聽的有人叫門，我開門看咱(17)。（見科，雲：）我道是誰，原來是妹夫。你那裏來？（安秀實雲：）我一徑的來相煩你。當初姨姨引章要嫁我來，如今卻要嫁周舍，我央及你勸他一勸。（正旦雲：）當初這親事不許你來？如今又要嫁別人，端的姻緣事非同容易也嗬！（唱：）“仙呂點絳唇”妓女追陪，覓錢一世，臨收計(18)，怎做的百縱千隨(19)，知重咱風流媚(20)。

　　“混江龍”我想這姻緣匹配，少一時一刻強難為。如何可意(21)？怎的相知？怕不便腳搭著腦杓成事早(22)，怎知他手拍著胸脯悔後遲！尋前程，覓下稍(23)，恰便是黑海也似難尋覓。料的來人心不問，天理難欺。

　　“油葫蘆”姻緣簿全憑我共你(24)，誰不待揀個稱意的？他每都揀來揀去百千回(25)，待嫁一個老實的，又怕盡世兒難成對；待嫁一個聰俊的，又怕半路裏輕拋棄。遮莫向狗溺處藏(26)，遮莫向牛屎裏堆，忽地便吃了一個合撲地(27)，那時節睜著眼怨他誰！“天下樂”我想這先嫁的還不曾過幾日，早折的容也波儀瘦似鬼(28)，隻教你難分說、難告訴、空淚垂！我看了些覓前程俏女娘，見了些鐵心腸男子輩，便一生裏孤眠，我也直甚頹(29)！（雲：）妹夫，我可也待嫁個客人，有個比喻。（安秀實雲：）喻將何比？（正旦唱：）“那吒令”待妝個老實，學三從四德(30)；爭奈是匪妓(31)，都三心二意。端的是那裏是三梢末尾(32)？俺雖居在柳陌中(33)、花街內，可是那件兒便宜？

　　“鵲踏枝”俺不是賣查梨(34)，他可也逞刀錐(35)；一個個敗壞人倫，喬做胡為(36)。（雲：）但來兩三遭，不問那廝要錢(37)，他便道：“這弟子敲镘兒哩(38)。”（唱：）但見俺有些兒不伶俐，便說是女娘家要哄騙東西。

　　“寄生草”他每有人愛為娼妓，有人愛作次妻。幹家的幹落得淘閑氣(39)，買虛的看取些羊羔利(40)，嫁人的早中了拖刀計(41)。他正是：“南頭做了北頭開，東行不見西行例(42)。”

　　（雲：）妹夫，你且坐一坐，我去勸他。勸的省時(43)，你休歡喜；勸不省時，休煩惱。（安秀實雲：） 我不坐了，且回家去等信罷。大姐留心者。（下。）（正旦做行科，見外旦雲：）妹子，你那裏人情去(44)？

　　（外旦雲：）我不人情去，我待嫁人哩。（正旦雲：）我正來與你保親。

　　（外旦雲：）你保誰？（正旦雲：）我保安秀才。（外旦雲：）我嫁了安秀才嗬，一對兒好打蓮花落(45)。（正旦雲：）你待嫁誰？（外旦雲：）我嫁周舍。（正旦雲：）你如今嫁人，莫不還早哩？（外旦雲：）有甚麽早不早！今日也大姐，明日也大姐，出了一包兒膿(46)，我嫁了，做一個張郎家婦，李郎家妻，立個婦名，我做鬼也風流的。（正旦唱：）“村裏迓鼓”你也合三思而行，再思可矣。你如今年紀小哩，我與你慢慢的別尋個姻配。你可便宜，隻守著銅鬥兒家緣家計(47)，也是你歹姐姐把衷腸話勸妹妹，我怕你受不過男兒氣息。

　　（雲：）妹子，那做丈夫的做的子弟，做子弟的做不的丈夫。（外旦雲：）你說我聽咱。（正旦唱：）“元和令”做丈夫的便做不的子弟，那做子弟的他影兒裏會虛脾(48)，那做丈夫的忒老實(49)。（外旦雲：）那周舍穿著一架子衣服，可也堪愛哩。

　　（正旦唱：）那廝雖穿著幾件虼螂皮(50)，人倫事曉得甚的？

　　（雲：）妹子，你為甚麽就要嫁他？（外旦雲：）則為他知重你妹子，因此要嫁他。（正旦雲：）他怎麽知重你？（外旦雲：）一年四季，夏天我好的一覺晌睡，他替你妹子打著扇；冬天替你妹子溫的鋪蓋兒暖了，著你妹子歇息；但你妹子那裏人情去，穿的那一套衣服，戴的那一付頭麵(51)，替你妹子提領係、整釵鐶。隻為他這等知重你妹子，因此上一心要嫁他。（正旦雲：）你原來為這般嗬。（唱：）“上馬嬌”我聽的說就裏，你原來為這的，倒引的我忍不住笑微微。你道是暑月間扇子搧著你睡，冬月間著炭火煨，那愁他寒色透重衣。

　　“遊四門”吃飯處，把匙頭挑了筋共皮；出門去，提領係、整衣袂，戴插頭麵整梳篦。衠一味是虛脾(52)，女娘們不省越作迷。

　　“勝葫蘆”你道這子弟情腸甜似蜜，但娶到他家裏，多無半載周年相棄擲(53)，早努牙突嘴，拳椎腳踢，打的你哭啼啼。

　　“幺篇”恁時節船到江心補漏遲，煩惱怨他誰？事要前思免後悔。我也勸你不得，有朝一日，準備著搭救你塊望夫石(54)。

　　（雲：）妹子，久以後你受苦嗬，休來告我。（外旦雲：）我便有那該死的罪，我也不來央告你。（周舍上，雲：）小的每，把這禮物擺的好看些。（正旦雲：）來的敢是周舍？那廝不言語便罷，他若但言，著他吃我幾嘴好的。（周舍雲：）那壁姨姨敢是趙盼兒麽？（正旦雲：）然也。（周舍雲：）請姨姨吃些茶飯波(55)。（正旦雲：）你請我？家裏餓皮臉也(56)，揭了鍋兒底，窨子裏秋月——不曾見這等食(57)！（周舍雲：）央及姨姨，保門親事。（正旦雲：）你看我保誰？（周舍雲：）保宋引章。（正旦雲：）你看我保宋引章那些兒？保他那針指油麵，刺繡鋪房，大裁小剪，生兒長女？（周舍雲：）這歪剌骨好歹嘴也(58)。

　　我已成了事，不索央你(59)。（正旦雲：）我去罷。（做出門科。）（安秀實上，雲：）姨姨，勸的引章如何？（正旦雲：）不濟事了也。（安秀實雲：）這等嗬，我上朝求官應舉去罷。（正旦雲：）你且休去，我有用你處哩。（安秀實雲：）依著姨姨說，我且在客店中安下，看你怎麽發付我。（下。）（正旦唱：）“賺煞”這妮子是狐魅人女妖精，纏郎君天魔祟(60)。則他那褲兒裏休猜做有腿(61)，吐下鮮紅血、則當做蘇木水(62)。耳邊休采那等閑食，那的是最容易、剜眼睛嫌的(63)，則除是親近著他便歡喜。（帶雲：）著他疾省嗬(64)，（唱：）哎，你個雙郎子弟(65)，安排下金冠霞帔(66)。（帶雲：）一個夫人來到手兒裏了。（唱：）卻則為三千張茶引嫁了馮魁（下。）（周舍雲：）辭了母親，著大姐上轎，回咱鄭州去來。（詩雲：）才出娼家門，便作良家婦。（外旦詩雲：）隻怕吃了良家虧，還想娼家做。

　　（同下。）“注釋”①花星：迷信說法，有關女色方麵的命運。

　　②同知：官名，宋元時州、縣的副長官。

　　③花台：指妓院。子弟：指嫖客。

　　④汴梁：北宋都城，在今河南開封市。

　　⑤爭奈：怎奈。

　　⑥拆白道字：宋元時的一種文字遊戲，把一個字拆開來說做兩個字，或變成一句話。如“言說青山青不青，二人土上說原因”，“言”“青”是“請”

　　字，二“人”在“土”上是“坐”字。酒令中往往有這種遊戲，也是妓女應學會的技藝。

　　⑦頂真續麻：“頂真”應作“頂針”。宋元時一種帶遊戲性的文體，下句的頭一字要與上句的末一字相同，這樣連續不斷，如針縫麻線，叫做頂針，又稱“連珠格”。如“描不就天然俏，俏形容塵世少”。

　　⑧謊徹梢虛：完全說謊。

　　⑨板障：阻攔。

　　⑩奶奶：這裏指母親。

　　(11)一徑：專門，特地。

　　(12)者：語尾助詞，如“吧”。

　　(13)執料：料理。

　　(14)劉下第：唐代劉考試時，在文章中勸皇帝殺權奸，主考官怕得罪權貴而不錄取他，後人以此比喻人才受壓。

　　(15)範丹守誌：範丹，東漢時人，他辭官賣卜，願過清貧生活。

　　(16)央：央求。

　　(17)咱：語尾助詞，有時表示希望或請求。

　　(18)臨收計：考慮到結局時。

　　(19)百縱千隨：百依百順。

　　(20)知重：敬重。

　　(21)可意：稱心。

　　(22)腳搭著腦杓：形容快跑時腳後跟碰到了後腦杓，借指急於成事。

　　(23)下稍：結局，歸宿。

　　(24)姻緣簿：由神執掌的注定男女婚姻的簿籍。是由神話演變而來的迷信觀念。這裏指夫妻。

　　(25)每：們。

　　(26)遮莫：盡管。

　　(27)合撲：向前摔倒，麵孔朝地。

　　(28)折的：被折磨得。也波：襯詞，無義。

　　(29)直甚頹：罵人的話，即值什麽鳥。

　　(30)三從四德：封建社會束縛婦女的道德規範。婦女未嫁從父，嫁後從夫，夫死從子，叫“三從”；婦德、婦容、婦言、婦功，叫“四德”。

　　(31)匪妓：意指妓女是行為不端正的人。

　　(32)三梢末尾：指歸宿，結局。

　　(33)柳陌：“柳陌”和下文的“花街”都是指妓院。

　　(34)賣查梨：以次充好。查梨是外表似梨的酸果。

　　(35)逞刀錐：斤斤計較細微的利益。

　　(36)喬做胡為：胡作非為。

　　(37)廝：對男子的蔑稱。

　　(38)弟子：婊子，妓女。敲镘兒：敲詐錢財。

　　(39)幹家：操持家務。

　　(40)買虛：買空賣空，指欺騙。羊羔利：元代高利貸，借債一年，本利要加倍歸還。這句意為弄虛作假欺騙別人，到後來要加倍償還。

　　(41)拖刀計：本為古代戰鬥術語，這裏意為陷阱、圈套。

　　(42)南頭做了北頭開，東行不見西行例：當時俗語，意指不接受別人的教訓，重蹈覆轍。

　　(43)省：醒悟，這裏指回心。

　　(44)人情：做客。

　　(45)蓮花落：宋元時乞丐乞討時唱的一種小曲。這裏指當乞丐。

　　(46)出了一包兒膿：當時稱未嫁的妓女為“大姐”，“姐”與“ ”同音，“出了一包兒膿”是詼諧憤激語。

　　(47)銅豆兒家緣家計：富裕的家產。

　　(48)虛脾：虛情假意。

　　(49)忒：太，過於。

　　(50)虼螂：甲殼光亮、吃食糞便的甲殼蟲。虼螂皮：指披了漂亮外衣而品質不好的人。

　　(51)頭麵：首飾。

　　(52)衠（zhūn 諄）：純粹。*(53)半載周年：一年半載。

　　(54)望夫石：傳說古時有一婦人，天天立在山上盼望離家未歸的丈夫，後來化成石頭，稱為“望夫石”。這裏借指癡情的女人。

　　(55)波：語尾助詞，無義。

　　(56)餓皮臉：指餓死人。

　　(57)窨（yìn 印）子：地窖。食：與“事”諧音。

　　(58)歪剌骨：罵人的話，意為下賤、潑辣、不正派。

　　(59)不索央你：不須求你。

　　(60)天魔祟：意為很有鬼伎倆。

　　(61)褲兒裏休猜做有腿：意指宋引章是女妖精，沒有人味兒，所以說她沒有人腿。

　　(62)蘇木水：紅色染料。

　　(63)剜眼睛嫌的：這裏指宋引章把安秀實看做眼中釘。

　　(64)疾省：猛醒。

　　(65)雙郎：指北宋時的雙漸。宋元民間流傳他和蘇小卿相愛，雙漸赴京應考時，富有的茶商馮魁將蘇小卿買去。路過金山寺，蘇小卿在寺中題詩，表示她對雙漸的懷念。雙漸考取進士後被任命為臨川縣令，赴任途經金山寺，看到蘇小卿的題詩，便把她贖回，結成夫婦。

　　(66)金冠霞帔：古時有封號的貴婦人服裝。這裏指華貴服飾。

　　第二折（周舍同外旦上，雲：）自家周舍是也。我騎馬一世，驢背上失了一腳①。我為娶這婦人嗬，整整磨了半截舌頭，才成得事。如今著這婦人上了轎，我騎了馬，離了汴京，來到鄭州。讓他轎子在頭裏走，怕那一般的舍人說②：“周舍娶了宋引章。”被人笑話。則見那轎子一晃一晃的，我向前打那抬轎的小廝，道：“你這等欺我！”舉起鞭子就打。問他道：“你走便走，晃怎麽？”那小廝道：“不幹我事，奶奶在裏邊不知做甚麽？”我揭起轎簾一看，則見他精赤條條的在裏麵打筋鬥。來到家中，我說：“你套一床被我蓋。”我到房裏，隻見被子倒高似床。我便叫：“那婦人在那裏？”則聽的被子裏答應道：“周舍，我在被子裏麵哩。”

　　我道：“在被子裏麵做甚麽？”他道：“我套綿子，把我翻在裏頭了。”

　　我拿起棍來，恰待要打，他道：“周舍，打我不要緊，休打了隔壁王婆婆。”我道：“好也，把鄰舍都翻在被裏麵！”（外旦雲：）我那裏有這等事？（周舍雲：）我也說不得這許多。兀那賤人③，我這裏有打殺的，無有買休賣休的④。且等我吃酒去，回來慢慢的打你。（下。）（外旦雲：）不信好人言，必有恓惶事⑤。當初趙家姐姐勸我不聽，果然進的門來，打了我五十殺威棒，朝打暮罵，怕不死在他手裏。我這隔壁有個王貨郎，他如今去汴梁做買賣，我寫一封書捎將去，著俺母親和趙家姐姐來救我。若來遲了，我無那活的人也。天那，隻被你打殺我也！（下。）（卜兒哭上，雲：）自家宋引章的母親便是。有我女孩兒從嫁了周舍，昨日王貨郎寄信來，上寫著道：“從到他家，進門打了五十殺威棒。如今朝打暮罵，看看至死，可急急央趙家姐姐來救我⑥。”我拿著書去與趙家姐姐說知，怎生救他去。引章孩兒，則被你痛殺我也！（下。）（正旦上，雲：）自家趙盼兒。我想這門衣飯，幾時是了也嗬！（唱：）“商調集賢賓”咱這幾年來待嫁人心事有，聽的道誰揭債、誰買休。他每待強巴劫深宅大院⑦，怎知道摧折了舞榭歌樓？一個個眼張狂似漏了網的遊魚，一個個嘴盧都似跌了彈的斑鳩⑧。禦園中可不道是栽路柳，好人家怎容這等娼優。他每初時間有些實意，臨老也沒回頭。

　　“逍遙樂”那一個不因循成就，那一個不頃刻前程，那一個不等閑間罷手⑨。他們一做一個水上浮漚⑩。和爺娘結下不廝見的冤讎，恰便似日月參辰和卯酉(11)，正中那男兒機彀(12)。他使那千般貞烈，萬種恩情，到如今一筆都勾。

　　（卜兒上，雲：）這是他門首，我隻過去。（做見科，雲：）大姐，煩惱殺我也！（正旦雲：）奶奶，你為甚麽這般啼哭？（卜兒雲：）好教大姐知道：引章不聽你勸，嫁了周舍；進門去打了五十殺威棒，如今打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姐姐，怎生是好？（正旦雲：）呀！引章吃打了也。（唱：）“金菊香”想當日他暗成公事，隻怕不相投。我作念你的言詞(13)，今日都應口。則你那去時，恰便似去秋(14)。他本是薄幸的班頭(15)，還說道有恩愛、結綢繆(16)。

　　“醋葫蘆”你鋪排著鴛衾和鳳幬(17)，指望效天長共地久；驀入門知滋味便合休(18)，幾番家眼睜睜打幹淨待離了我這手(19)。（帶雲：）趙盼兒，（唱：）你做的個見死不救，可不羞殺這桃園中殺白馬、宰烏牛(20)？

　　（雲：）既然是這般嗬，誰看你嫁他來？（卜兒雲：）大姐，周舍說誓來。（正旦唱：）“幺篇”那一個不可可道橫死亡(21)？那一個不實丕丕拔了短籌(22)？則你這亞仙子母老實頭(23)。普天下愛女娘的子弟口，（帶雲：）奶奶，不則周舍說謊也，（唱：）那一個不指皇天各般說咒(24)？恰似秋風過耳早休休！（卜兒雲：）姐姐，怎生搭救引章孩兒？（正旦雲：）奶奶，我有兩個壓被的銀子(25)，咱兩個拿著買休去來。（卜兒雲：）他說來：“則有打死的，無有買休賣休的。”（正旦尋思科，做與卜耳語科， 雲：）……

　　則除是這般。（卜兒雲：）可是中也不中？（正旦雲：）不妨事，將書來我看(26)。（卜遞書科，正旦念雲：）“引章拜上姐姐並奶奶：當初不信好人之言，果有恓惶之事。進得他門，便打我五十殺威棒。如今朝打暮罵，禁持不過(27)。你來的早，還得見我，來得遲嗬，不能勾見我麵了(28)。隻此拜上。”妹子也，當初誰教你做這事來！（唱：）“幺篇”想當初有憂嗬同共憂，有愁嗬一處愁。他道是殘生早晚喪荒丘，做了個遊街野巷村務酒(29)；你道是百年之後，（雲：）妹子也，你不道來——“這個也大姐，那個也大姐，出了一包膿；不如嫁個張郎婦，李郎妻，（唱：）立一個婦名兒，做鬼也風流”？

　　（雲：）奶奶，那寄書的人去了不曾？（卜兒雲：）還不曾去哩。（正旦雲：）我寫一封書寄與引章去。

　　（做寫科，唱：）“後庭花”我將這情書親自修，教他把天機休泄漏。傳示與休莽戇收心的女(30)，拜上你渾身疼的歹事頭(31)。（帶雲：）引章，我怎的勸你來？

　　（唱：）你好沒來由，遭他毒手，無情的棍棒抽，赤津津鮮血流(32)，逐朝家如暴囚(33)，怕不將性命丟！況家鄉隔鄭州，有誰人相睬瞅，空這般出盡醜。

　　（卜兒哭科，雲：）我那女孩兒那裏打熬得過！大姐，你可怎生的救他一救？（正旦雲：）奶奶，放心！（唱：）“柳葉兒”則叫你怎生消受(34)，我索合再做個機謀(35)。把這雲鬟蟬鬢妝梳就(36)，（帶雲：）還再穿上些錦繡衣服。（唱：）珊瑚鉤、芙蓉扣(37)，扭捏的身子兒別樣嬌柔。

　　“雙雁兒”我著這粉臉兒搭救你女骷髏，割舍的一不做二不休(38)，拚了個由他咒也波咒。不是我說大口，怎出得我這煙月手(39)！（卜兒雲：）姐姐，到那裏子細著(40)。（哭科，雲：）孩兒，則被你煩惱殺了我也！（正旦唱：）“浪裏來煞”你收拾了心上憂，你展放了眉間皺，我直著花葉不損覓歸秋(41)。那廝愛女娘的心，見的便似驢共狗(42)，賣弄他玲瓏剔透(43)。（雲：）我到那裏，三言兩句，肯寫休書，萬事具體；若是不肯寫休書，我將他掐一掐，拈一拈，摟一摟，抱一抱，著那廝通身酥、遍體麻。將他鼻凹兒抹上一塊砂糖，著那廝舔又舔不著，吃又吃不著。賺得那廝寫了休書，引章將的休書來，淹的撇了(44)。我這裏出了門兒，（唱：）可不是一場風月，我著那漢一時休。（下。）“注釋”①騎馬一世，驢背上失了一腳：當時俗語，意指內行反而上當。

　　②舍人：公子哥兒。

　　③兀：發語詞，無義。

　　④買休賣休：收取對方銀錢，解除婚約。

　　⑤恓惶：恓恓惶惶，悲涼，淒涼。

　　⑥央：央求。

　　⑦巴劫：巴結。

　　⑧嘴盧都：鼓著嘴。跌了彈：中彈跌落。

　　⑨等閑間罷手：隨便罷手。

　　⑩水上浮漚：水上的泡泡。

　　(11)日月參辰和卯酉：日月不會碰在一起，參星和辰星互不相見，卯和酉是相對立的時辰。這裏都當“對頭”解。

　　(12)機彀（gòu 夠）：機關，機謀。

　　(13)作念：叨念，惦記。這裏指以前對宋引章的勸告。

　　(14)去秋：像秋天時光一樣攔不住地去了。

　　(15)薄幸：薄情。班頭：行列最前麵的。

　　(16)綢繆：情意深厚，這裏指結為美滿的夫妻。

　　(17)鴛衾和鳳幬：繡了鴛鴦的被子和繡了鳳凰的帳子。

　　(18)驀：跨。合體：應當結束。

　　(19)打幹淨：“打幹淨球兒”的省稱，意即置身事外。

　　(20)桃園中殺白馬、宰烏牛：指三國時劉、關、張桃園結義。這裏借喻趙盼兒與宋引章的友誼。

　　(21)磣可可：淒慘可怕的樣子。

　　(22)實丕丕：實實在在。短籌：“籌”是古代計數、賭博和占卜用的簽子，拔了短籌，就是抽了壞簽，形容命短。

　　(23)亞仙：指唐代傳奇《李娃傳》中的妓女李娃。這裏借指宋引章。

　　(24)指皇天各般說咒：對天發誓。

　　(25)壓被的銀子：私房錢。

　　(26)將：拿。

　　(27)禁持不過：忍受不住。

　　(28)勾：夠。

　　(29)村務：鄉村酒店。這句意為（死了無家可歸）隻好像賣酒的那樣走街串巷。

　　(30)莽戇：魯莽天真。這句意為告訴宋引章不要有天真的想法和魯莽的舉動。

　　(31)歹事頭：倒黴鬼。

　　(32)赤津津：形容流血的樣子。

　　(33)逐朝家如暴囚：這句意為每天過著這被打的囚犯似的日子。

　　(34)消受：承受。

　　(35)索合：須、當。

　　(36)雲鬟蟬鬢：形容美麗的鬢發。

　　(37)珊瑚鉤、芙蓉扣：均為服裝上的裝飾品。

　　(38)割舍：拚著，不顧一切。

　　(39)煙月手：妓女與嫖客勾心鬥角的手段。

　　(40)子細：同“仔細”。

　　(41)花葉不損覓歸秋：意為好去好回。

　　(42)見的：表現得。

　　(43)玲瓏剔透：聰明靈活。

　　(44)淹的：一下子。撇了：拋開。

　　第三折（周舍同店小二上①，詩雲：）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無非花共酒，惱亂我心腸。店小二，我著你開著這個客店，我那裏希罕你那房錢養家；不問官妓私科子②，隻等有好的來你客店裏，你便來叫我。（小二雲：）我知道，隻是你腳頭亂，一時間那裏尋你去？（周舍雲：）你來粉房裏尋我③。（小二雲：）粉房裏沒有嗬？（周舍雲：）賭房裏來尋。（小二雲：）賭房裏沒有嗬？（周舍雲：）牢房裏來尋。（下。）（醜扮小閑挑籠上，詩雲：）釘靴雨傘為活計，偷寒送暖作營生；不是閑人閑不得，及至得了閑時又閑不成。自家張小閑的便是。平生做不的買賣，止是與歌者姐姐每叫些人，兩頭往來，傳消寄信都是我。這裏有個大姐趙盼兒。著我收拾兩箱子衣服行李，往鄭州去。都收拾停當了，請姐姐上馬。（正旦上，雲：）小閑，我這等打扮，可衝動得那廝麽？（小閑做倒科。）（正旦雲：）你做甚麽哩？（小閑雲：）休道衝動那廝，這一會兒連小閑也酥倒了。

　　（正旦唱：）“正宮端正好”則為他滿懷愁，心間悶，做的個進退無門。那婆娘家一湧性④，無思忖，我可也強打入迷魂陣。

　　“滾繡球”我這裏微微的把氣噴，輸個姓因⑤，怎不教那廝背槽拋糞⑥！更做道普天下無他這等郎君。想著容易情，忒獻勤，幾番家待要不問：第一來我則是可憐見無主娘親⑦，第二來是我慣曾為旅偏憐客⑧，第三來也是我自己貪杯惜醉人。到那裏嗬，也索費些精神。

　　（雲：）說話之間，早來到鄭州地方了。小閑，接了馬者。且在柳陰下歇一歇咱。（小閑雲：）我知道。（正旦雲：）小閑，咱閑口論閑話：這好人家好舉止，惡人家惡家法。（小閑雲：）姐姐，你說我聽。（正旦唱：）“倘秀才”縣君的財是縣君⑨，妓人的則是妓人。怕不扭捏著身子驀入他門⑩；怎禁他使數的到支分(11)，背地裏暗忍。

　　“滾繡球”那好人家將粉撲兒淺淡勻，那裏像咱幹茨臘手搶著粉(12)；好人家將那篦梳兒慢慢地鋪鬢(13)，那裏像咱解了那襻胸帶(14)，下頦上勒一道深痕。好人家知個遠近，覷個向順(15)，衠一味良人家風韻；那裏像咱們，恰便似空房中鎖定個猢孫：有那千般不實喬軀老(16)，有萬種虛囂歹議論，斷不了風塵。

　　（小閑雲：）這裏一個客店，姐姐好住下罷。（正旦雲：）叫店家來。

　　（店小二見科。）（正旦雲：）小二哥，你打掃一間幹淨房兒，放下行李。你與我請將周舍來，說我在這裏久等多時也。（小二雲：）我知道。

　　（做行叫科，雲：）小哥在那裏？（周舍上， 雲：）店小二，有甚麽事？（小二雲：）店裏有個好女子請你哩。（周舍雲：）咱和你就去來。

　　（做見科，雲：）是好一個科子也。（正旦雲：）周舍，你來了也。（唱：）“幺篇”俺那妹子兒有見聞，可有福分，抬舉的個丈夫俊上添俊，年紀兒恰正青春。（周舍雲：）我那裏曾見你來？我在客火裏(17)，你彈著一架箏，我不與了你個褐色□段兒(18)？（正旦雲：）小的，你可見來？（小閑雲：）不曾見他有甚麽褐色□段兒。（周舍雲：）哦，早起杭州散了，趕到陝西，客火裏吃酒，我不與了大姐一分飯來？（正旦雲：）小的每，你可見來？（小閑雲：）我不曾見。（正旦唱：）你則是忒現新(19)，忒忘昏，更做道你眼鈍。那唱詞話的有兩句留文(20)：“咱也曾武陵溪畔曾相識，今日佯推不認人(21)。”我為你斷夢勞魂(22)。

　　（周舍雲：）我想起來了，你敢是趙盼兒麽？（正旦雲：）然也。（周舍雲：）你是趙盼兒，好，好！當初破親也是你來(23)。小二，關了店門，則打這小閑。（小閑雲：）你休要打我。俺姐姐將著錦繡衣服，一房一臥來嫁你(24)，你到打我？（正旦雲：）周舍，你坐下，你聽我說。

　　你在南京時(25)，人說你周舍名字，說的我耳滿鼻滿的，則是不曾見你。

　　後得見你嗬，害的我不茶不飯，隻是思想著你。聽的你娶了宋引章，教我如何不惱？周舍，我待嫁你，你卻著我保親！（唱：）“倘秀才”我當初倚大嗬妝儇主婚(26)，怎知我嫉妒嗬特故裏破親(27)？你這廝外相兒通疏就裏村(28)！你今日結婚，咱就肯罷論。

　　（雲：）我好意將著車輛鞍馬奩房來尋你(29)，你鏟地將我打罵(30)？

　　小閑，攔回車兒，咱家去來。（周舍雲：）早知姐姐來嫁我，我怎肯打舅舅？（正旦雲：）你真個不知道？你既不知，你休出店門，隻守著我坐下。（周舍雲：）休說一兩日，就是一兩年，您兒也坐的將去(31)。

　　（外旦上，雲：）周舍兩三日不家去，我尋到這店門首，我試看咱。原來是趙盼兒和周舍坐哩。兀那老弟子不識羞，直趕到這裏來。周舍，你再不要來家，等你來時，我拿一把刀子，你拿一把刀子，和你一遞一刀子截哩。（下。）（周舍取棍科，雲：）我和你搶生吃哩(32)！不是奶奶在這裏，我打殺你。（正旦唱：）“脫布衫”我更是的不待饒人，我為甚不敢明聞(33)；肋底下插柴自穩(34)，怎見你便打他一頓(35)？

　　“小梁州”可不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可便息怒停嗔。他村時節背地裏使些村，對著我合思忖：那一個雙同叔打殺俏紅裙(36)？

　　“幺篇”則見他惡哏哏(37)，摸按著無情棍，便有火性的不似你個郎君。

　　（雲：）你拿著偌粗的棍棒，倘或打殺他嗬，可怎了？（周舍雲：）丈夫打殺老婆，不該償命。（正旦雲：）這等說，誰敢嫁你？（背唱(38)：）我假意兒瞞，虛科兒噴(39)，著這廝有家難奔。妹子也，你試看咱風月救風塵。

　　（雲：）周舍，你好道兒(40)。你這裏坐著，點的你媳婦來罵我這一場。

　　小閑，攔回車兒，咱回去來。（周舍雲：）好奶奶，請坐。我不知道他來；我若知道他來，我就該死。（正旦雲：）你真個不曾使他來？這尼子不賢惠，打一棒快球子(41)。你舍的宋引章，我一發嫁你(42)。（周舍雲：）我到家裏就休了他。（背雲：）且慢著，那個婦人是我平日間打拍的，若與了一紙休書，那婦人就一道煙去了。這婆娘他若是不嫁我嗬，可不弄的尖擔兩頭脫？休的造次(43)，把這婆娘搖撼的實著。（向旦雲：）奶奶，您孩兒肚腸是驢馬的見識，我今家去把媳婦休了嗬，奶奶，你把肉吊窗兒放下來(44)，可不嫁我，做的個尖擔兩頭脫。奶奶，你說下個誓著。（正旦雲：）周舍，你真個要我賭咒？你若休了媳婦，我不嫁你嗬，我著堂子裏馬踏殺(45)，燈草打折臁兒骨(46)。你逼的我賭這般重咒哩！（周舍雲：）小二，將酒來。（正旦雲：）休買酒，我車兒上有十瓶酒哩。（周舍雲：）還要買羊。（正旦雲：）休買羊，我車上有個熟羊哩。（周舍雲：）好、好、好，待我買紅去(47)。（正旦雲：）休買紅，我箱子裏有一對大紅羅。周舍，你爭甚麽那？你的便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唱：）“二煞”則這緊的到頭終是緊，親的原來隻是親。憑著我花朵兒身軀，筍條兒年紀(48)，為這錦片兒前程，倒賠了幾錠兒花銀。拚著個十米九糠(49)，問什麽兩婦三妻！受了些萬苦千辛，我著人頭上氣忍，不枉了一世做郎君(50)。

　　“黃鍾尾”你窮殺嗬甘心守分捱貧困(51)，你富嗬休笑我飽暖生淫惹議論。您心中覷個意順(52)，但休了你這眼下人(53)，不要你錢財使半文，早是我走將來自上門。家業家私待你六親，肥馬輕裘待你一身，倒貼了奩房和你為眷姻。（雲：）我若還嫁了你，我不比那宋引章，針指油麵、刺繡鋪房、大裁小剪，都不曉得一些兒的。（唱：）我將你寫了的休書正了本(54)。（同下。）“注釋”①店小二：客店中的夥計。

　　②私科子：即“私窩子”，私娼。

　　③粉房：妓院。

　　④婆娘家：婦人。這裏指宋引章。一湧性：一時衝動。

　　⑤輸個姓因：指家族地位比不上人家。

　　⑥背槽拋糞：牛馬在食槽內吃食，轉過背又在食槽內拉屎，比喻反臉無情，忘恩負義。

　　⑦無主娘親：沒了主張的娘親，指宋引章母親。

　　⑧為旅偏憐客：和下句的“貪杯惜醉人”，都是比喻同病相憐。

　　⑨縣君：唐宋以來官員妻子的封號。

　　⑩驀入：邁入。

　　(11)使數的：奴仆。支分：支使，使喚人。

　　(12)幹茨臘：枯幹。茨臘，也作“支剌”，語助詞。

　　(13)鋪鬢：指梳頭。

　　(14)襻（pàn 盼）胸帶：古時婦女梳頭時包掇頭發的帶子。

　　(15)覷：看。

　　(16)喬軀老：壞樣子。

　　(17)客火：即客夥，客店。

　　(18)□段：綢緞。

　　(19)忒現新：形容喜新厭舊的話。下句的“忒忘昏”義同。

　　(20)唱詞話的：唱曲藝的。詞話，當時一種既唱又說的曲藝形式，相當於後來的彈詞鼓書。留文：遺文。

　　(21)武陵溪：即桃花源，是陶潛在《桃花源記》中虛構的理想社會。“咱也曾武陵溪畔曾相識，今日佯推不認人”兩句，是當時詞話中說唱劉晨、阮肇入山采藥，遇仙女於武陵溪故事中的句子，將武陵溪比作溫柔鄉或閨房，與原典含義不同。

　　(22)斷夢勞魂：意指夢中思念。

　　(23)破親：阻撓婚姻。

　　(24)一房一臥：一房嫁妝，一床鋪蓋。

　　(25)南京：指汴梁。金主亮改汴都作南京。

　　(26)妝儇：裝乖，弄巧。

　　(27)特故裏：特意。

　　(28)通疏：聰明。就裏：骨子裏。村：蠢。

　　(29)奩（lián 簾）房：女子出嫁時的嫁妝。

　　(30)鏟地：平白無故地。

　　(31)將：語助詞，表示動作的開始。

　　(32)搶生吃：搶未煮熟的食物吃，喻指胡鬧。

　　(33)明聞：公開宣布。

　　(34)肋底下插柴自穩：當時俗語，意指肋間插木片，雖然難受，也隻好忍耐（當時女演員扮演末、淨等男角，為加大身材，就采取這種方法裝束）。

　　(35)怎見：這裏意為怎麽忍心見。

　　(36)雙同叔：指雙漸。詳見第一折注(65)。

　　(37)惡哏哏：惡狠狠。

　　(38)背唱：戲劇術語。角色在戲中背著其他角色，向觀眾表白內心活動的歌唱。

　　(39)虛科兒：虛假的手段。

　　(40)道兒：詭計。

　　(41)打一棒快毬子：當時打毬的術語。這裏形容宋引章嘴快。

　　(42)一發：越發。

　　(43)造次：大意，做事欠考慮。

　　(44)肉吊窗兒：眼皮。

　　(45)堂子：臥房。

　　(46)燈草：舊時做油燈芯的草。臁（lián 廉）兒骨：小腿骨。臁，小腿兩側。

　　(47)紅：指花紅，與上文的羊和酒，都是送往女家定親的禮物。

　　(48)筍條兒年紀：筍條是嫩竹，比喻年輕。

　　(49)十米九糠：意指彼此不相稱。

　　(50)以上三句意為：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苦閑氣，我都能忍耐，隻要能得到你做一世的丈夫，是不冤枉的。

　　(51)捱：忍受。

　　(52)意順：稱心。

　　(53)眼下人：指宋引章。

　　(54)正了本：夠本。這句意為你休了宋引章，我不會叫你吃虧。

　　第四折（外旦上，雲：）這些時周舍敢待來也。（周舍上，見科。）（外旦雲：）周舍，你要吃甚麽茶飯？（周舍做怒科，雲：）好也，將紙筆來，寫與你一紙休書，你快走。（外旦接休書不走科，雲：）我有甚麽不是，你休了我？（周舍雲：）你還在這裏？你快走！（外旦雲：）你真個休了我？你當初要我時怎麽樣說來？你這負心漢，害天災的！你要去，我偏不去。（周舍推出門科。）（外旦雲：）我出的這門來。周舍，你好癡也！趙盼兒姐姐，你好強也！我將著這休書，直至店中尋姐姐去來。（下。）（周舍雲：）這賤人去了，我到店中娶那婦人去。（做到店科，叫雲：）店小二，恰才來的那婦人在那裏？（小二雲：）你剛出門，他也上馬去了。（周舍雲：）倒著他道兒了。將馬來，我趕將他去。（小二雲：）馬揣駒了①。（周舍雲：）鞁騾子②。（小二雲：）騾子漏蹄③。（周舍雲：）這等，我步行趕將他去。（小二雲：）我也趕他去。（同下）。

　　（旦同外旦上。）（外旦雲：）若不是姐姐，我怎能勾出的這門也！（正旦雲：）走，走，走！（唱：）“雙調新水令”笑吟吟案板似寫著休書④，則俺這脫空的故人何處⑤？

　　賣弄他能愛女⑥、有權術，怎禁那得勝葫蘆說到有九千句⑦。

　　（雲：）引章，你將那休書來與我看咱。（外旦付休書。）（正旦換科，雲：）引章，你再要嫁人時，全憑這一張紙是個照證⑧，你收好者！（外旦接科。）（周舍趕上，喝雲：）賤人，那裏去？宋引章，你是我的老婆，如何逃走？（外旦雲：）周舍，你與了我休書，趕出我來了。（周舍雲：）休書上手摸印五個指頭，那裏四個指頭的是休書？（外旦展看，周奪咬碎科。）（外旦雲：）姐姐，周舍咬了我的休書也。（旦上救科。）（周舍雲：）你也是我的老婆。（正旦雲：）我怎麽是你的老婆？（周舍雲：）你吃了我的酒來。（正旦雲：）我車上有十瓶好酒，怎麽是你的？（周舍雲：）你可受我的羊來。（正旦雲：）我自有一隻熟羊，怎麽是你的？（周舍雲：）你受我的紅定來。（正旦雲：）我自有大紅羅，怎麽是你的（唱：）“喬牌兒”酒和羊，車上物；大紅羅，自將去。你一心淫濫無是處，要將人白賴取。

　　（周舍雲：）你曾說過誓嫁我來。（正旦唱：）“慶東原”俺須是賣空虛，憑著那說來的言咒誓為活路⑨。（帶雲：）怕你不信嗬。（唱：）遍花街請到娼家女，那一個不對著明香寶燭，那一個不指著皇天後土，那一個不賭著鬼戮神誅？若信這咒盟言⑩，早死的絕門戶。

　　（雲：）引章妹子，你跟將他去。（外旦怕科，雲：）姐姐，跟了他去就是死，（正旦唱：）“落梅風”則為你無思慮、忒模糊，（周舍雲：）休書已毀了，你不跟我去待怎麽？（外旦怕科。）（正旦雲：）妹子，休慌莫怕！咬碎的是假休書。（唱：）我特故抄與你個休書題目(11)，我跟前見放著這親模(12)。（周舍奪科。）（正旦唱：）便有九頭牛也拽不出去。

　　（周扯二旦科，雲：）明有王法，我和你告官去來。

　　（同下。）（外扮孤引張千上，詩雲：）聲名德化九重聞(13)，良夜家家不閉門；雨後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小官鄭州守李公弼是也。今日升起早衙，斷理些公事。張千，喝攛箱(14)。（張千雲：）理會的。（周舍同二旦、卜兒上。）（周叫雲：）冤屈也！（孤雲：）告甚麽事？（周舍雲：）大人可憐見，混賴我媳婦。（孤雲：）誰混賴你的媳婦？（周舍雲：）是趙盼兒設計混賴我媳婦宋引章。（孤雲：）那婦人怎麽說？（正旦雲：）宋引章是有丈夫的，被周舍強占為妻，昨日又與了休書，怎麽是小婦人混賴他的？（唱：）“雁兒落”這廝心狠毒，這廝家豪富，衠一味虛肚腸，不踏著實途路。

　　“得勝令”宋引章有親夫，他強占作家屬。淫亂心情歹，凶頑膽氣粗，無徒(15)！到處裏胡為做。現放著休書，望恩官明鑒取。

　　（安秀實上，雲：）適才趙盼兒使人來說：“宋引章已有休書了，你快告官去，便好娶他。”這裏是衙門首，不免高叫道：冤屈也！（孤雲：）衙門外誰鬧？拿過來！（張千拿入科，雲：）告人當麵(16)。（孤雲：）你告誰來？（安秀實雲：）我安秀實，聘下宋引章，被鄭州周舍強奪為妻，乞大人做主咱。（孤雲：）誰是保親？（安秀實雲：）是趙盼兒。

　　（孤雲：）趙盼兒，你說宋引章原有丈夫，是誰？（正旦雲：）正是這安秀才。（唱：）“沽美酒”他幼年間便習儒，腹隱著九經書(17)；又是俺共裏同村一處居，接受了釵環財物，明是個良人婦。

　　（孤雲：）趙盼兒，我問你，這保親的委是你麽？

　　（正旦雲：）是小婦人。（唱：）“太平令”現放著保親的堪為憑據，怎當他搶親的百計虧圖(18)？那裏是明婚正娶，公然的傷風敗俗！今日個訴與太府做主，可憐見斷他夫妻完聚。

　　（孤雲：）周舍，那宋引章明明有丈夫的，你怎生還賴是你的妻子？若不看你父親麵上，送你有司問罪(19)。你一行人聽我下斷：周舍杖六十，與民一體當差；宋引章仍歸安秀才為妻；趙盼兒等寧家住坐(20)。（詞雲：）隻為老虔婆愛賄貪錢(21)，趙盼兒細說根源，呆周舍不安本業，安秀才夫婦團圓。（眾叩謝科。）（正旦唱：）“收尾”對恩官一一說緣故，分剖開貪夫怨女；麵糊盆再休說死生交(22)，風月所重諧燕鶯侶。

　　題目 安秀才花柳成花燭正名 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注釋”①：揣：藏。揣駒：指馬懷孕。

　　②鞁（bèi 被）：馬具的總稱。鞁騾子：指套騾子。

　　③漏蹄：騾馬蹄足受傷。

　　④案板：豬。這裏指周舍像蠢豬那樣伏著寫休書。

　　⑤脫空：說謊，弄虛作假。脫空的故人：指周舍。

　　⑥愛女：指喜嫖妓，好女色。

　　⑦葫蘆：指嘴。以上兩句意為：周舍賣弄他有玩弄女性的本領，但哪裏比得上我的嘴厲害。

　　⑧照證：憑證。

　　⑨憑著那說來的言咒誓為活路：意為靠賭咒發誓過日子。

　　⑩咒盟言：賭咒發誓。

　　(11)休書題目：指抄給宋引章的假休書。

　　(12)見：同“現”。親模：親筆原件。

　　(13)九重：指朝廷。

　　(14)喝攛箱：官員升堂時，兩廂衙役大聲吆喝，以示威儀。

　　(15)無徒：無賴。

　　(16)當麵：令犯人下跪。

　　(17)九經書：泛指各種經典著作。

　　(18)虧圖：圖謀暗算。

　　(19)有司：官府。

　　(20)寧家住坐：當時判詞術語，意為安份守己過日子。

　　(21)老虔婆：當時對老年婦女的憎稱，這裏指卜兒。

　　(22)麵糊盆：漿糊盆，比喻糊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