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客多在友朋書,素書一月凡一束。虛名但蒙寒暄問,泛愛不救溝壑辱[一]!
齒落來是無心人,舌存恥作窮途、哭[二]!道州手劄適複至,紙長要自三過讀[三]:盈把那須滄海珠?人懷本倚昆山玉[四]。撥棄潭州百斛酒,蕪沒瀟岸千株菊[五]。使我晝立煩兒孫,令我夜坐費燈燭[六]。
憶子初尉永嘉去,紅顏白麵花映肉[七]。軍符侯印取豈遲?紫燕驗耳行甚速[八]。聖朝尚飛戰鬥塵,濟世宜引英俊人[九]。黎元愁痛會蘇息[一〇],戎狄跋扈徒送巡[一一]。授鉞築壇聞意旨[一二],頹綱漏網期彌綸[一三]。郭欽上書見大計[一四],劉毅答沼驚群臣[一五]。
他日更仆語不淺,明公論兵氣益振[一六]。傾壺蕭管黑白發,舞劍霜雪吹青春[一七]。宴筵曾語蘇季子,後來傑出雲孫比[一八]。茅齋定王城郭門,藥物楚老漁商市[一九]。市北肩輿每聯袂,郭南抱甕亦隱幾[二〇]。
無數將軍西第成,早作丞相東山起[二一]。鳥雀苦肥秋栗菽,蛟龍欲蟄寒沙水[二二]。天下鼓角何時休?陣前部曲‘終日死。’附書與裴因示蘇[二三],此生已愧須人扶[二四]。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要路思捐軀[二五]!
這是大曆四年(七六九)秋在長沙所作,裴道州,裴虯,從這首詩,可以看出杜甫的倔強勁和積極精神。他自己老殘廢了,但仍把致君安民的願望寄托在朋友們身上。此詩押韻也是平厭輪換的,首厭韻,次換平,再換厭,最後又換平。值得注意的是意轉而韻不轉,放不能照其他詩一樣根據換韻來分段落。
[一]這兩句,諷刺得很幽默,也很尖銳。寒暄問,是一種問寒向暖的臭客套、瞎恭維。泛愛,空言表示同情。說的怪美,實際是一毛不拔;見死不救。揭破這些書信的虛偽可厭,正所以形容裴虯手劄的真誠可喜。
[二]二句說明自己的態度。意思是說,諸位放心罷,我並不會麻煩你們!據夔州詩,杜甫那時牙齒已落了一半。舌存,用張儀事。《史記:張儀傳》:“儀遊說諸侯,嚐從楚相飲、楚相亡壁,門下意張儀,共執儀掠笞數百。其妻日:子毋讀書遊說;安得此辱乎!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日:‘舌在也。’儀曰:‘足矣:’”窮途哭,用阮藉,事。
[三]二句接入得裴手劄。盡管信很長,但因為好,所以還是要讀上好幾遍。下正申明其故。
[四]二句以珠和玉讚美裴的手劄。見得珠玉就在我掌上杯中,不必外求。《古詩十九首》:“置書懷袖中。”
[五]二句寫得芋劄的喜悅。酒也無心飲,也無心看。《荊州記》:“長沙郡有酃湖,取湖水為酒,極甘美。”
[六]二句言得書,讀之晝夜忘倦,傾兒孫,兒孫扶持也。兒孫二字,複詞偏義,因為杜甫這時並沒有孫子。費燈燭三字,頗趣,同時透露了自己的窮況。傅玄《秦女體行》:“縣令解印綬,令我傷心不忍聽。刑部垂頭塞耳,令我吏舉不能成。”是此二句句法所本。
[七]此以下為第二段,是對裴的期望。此二句,因得裴書,故憶起舊事。杜甫困守長安時(七五四年)有《送裴二虯尉永嘉》詩。尉永嘉為永嘉縣尉。尉,用作動詞。
[八]二句言裴今已為道州刺史,掌握軍符侯印,如良馬登途,飛騰甚速。紫燕,漢文帝良馬名。驟耳,周穆王八駿之一。浦注:“憶子四句,另為一段,韻腳仍前,意思領下。蓋以昔年送尉作波致,以起期望之因。下段皆望裴之詞也。”
[九]二句言世亂未平,正宜引用英俊。英俊,即指裴。下六句即實寫英俊濟世。
[一〇]會,定也。英俊用事則人民庸苦定可解除。[一一]外族雖強梁,也將畏縮,逡巡而不放前。徒,空也。
[一二]古時拜將,多築壇,並授以節鈉。聞意旨,親承皇帝的意旨。
[一三]此句承上句而來。綱和網,比喻國家法製。彌綸,彌縫。
[一四]這句和下句都是以古人來期望裴虯的。晉武帝太康元年(二八〇),郭欽上疏曰:“戎狄強獷,曆古為息。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漸徒內郡雜胡於邊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製、此萬世之長策也。”
[一五]《晉書:劉毅傳》(卷四十五):帝(武帝)嚐喟然問毅曰:“卿以朕方漢何帝也?”
對日:“可方桓、靈。’帝曰:‘吾平吳會,混一天下,方之桓、靈,其已甚乎!’對曰:‘桓、靈賣宮,錢入官庫,陛下賣官,錢人私門,以此言之,殆不如也!’帝大笑日:‘桓、靈之世,不聞此言。’散騎常侍鄒湛日:‘劉毅言犯順,而陛下歡然,以此柏較,聖德乃過之矣。’”按韓愈《裴複墓誌》雲:“父虯,有氣略,敢諫諍,官諫議大夫。”可見裴虯確是直鯁的人,故以郭欽、劉毅來要求他。
[一六]此以下為第三段,由裴虯說到蘇渙,蘇渙情況和裴不同,故對裴是期待,對蘇則是同情。
他日,前日。更仆,更換侍仆,因為談話久了(語出《禮記,儒行篇》)。語不淺,軍國大事無所不談。要明瞭這一段,得追敘一件事。大概是這年夏天,裴虯往道州上任,路過長沙,當地地方官曾在湘江餞行,杜甫和蘇渙都在座,杜甫並有《湘江宴餞裴二端公赴道州》詩。大概在這宴會上他們有過長時間的交談,並且談到蘇渙(這是杜甫頗為傾倒的一位新相知),這裏的“他日”,便是指的這一日。仇注將此二句屬上文,不確。
[一七]二句寫那次宴會上的歌舞。黑字,動詞。黑白發,極言歡樂,所謂“白間生黑絲”。
霜雪,形容劍光。《西京雜記》:“高帝斬白蛇劍,十二年一加磨瑩,刃上常若霜雪。”霜雪吹青春,形容劍舞之妙,就在春天,也覺寒光霜氣逼人。
[一八]二句是說在宴會上裴虯曾語及蘇渙,他真下愧為蘇季子(蘇秦)傑出的雲孫,可與祖先相比。雲孫是第七世孫,這裏隻是“遠孫”的意思。蘇秦是縱橫家,蘇渙的作風山是這一流,所以在古代姓蘇的人物中獨挑出蘇秦。
[一九]二句言蘇雖有才幹,但不得誌,結茅長沙郭門,隻和我這窮老頭打交道。定王城,即長沙城,長沙有定王廟。漁商市,杜甫所居。仇注:“公昔進三大禮賦,表中有‘實藥都市’句,知此處藥物楚老,當屬自謂。”
[二〇]二句寫與蘇彼此過從,相得甚歡。有時蘇肩輿而來,訪我於市北,有時我亦訪蘇於郭南,相與抱甕而灌園,憑幾而談心。
[二一]此以下為未段,是說國家大局不妙,希望他們努力,是寄裴和呈蘇的本意。這兩句是說,將軍不象將軍,隻知大造府第,丞相也不象丞相,隻知趕快下山。東漢時外戚梁冀,為大將軍,起別第於城西,當時名儒馬融,作大將軍《西第頌》,為正直所羞(見《後漢書:梁冀傳、馬融傳》)。
《晉書:謝安傳》:“中丞高崧戲安曰:‘卿累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蒼生今亦將如卿何!’安甚有愧色。”有人以為早作丞相,是望裴蘇早大用,按如此解,則與未“早據要路”重複,不可從。
[二二]二句用比喻。鳥雀喻小人,蛟龍喻賢者。蟄,潛藏。張遠《杜詩會粹》:“此段正詠率爾遣興。前四句,大有‘五陵農馬自輕肥’及‘臣溯饑欲死,侏儒飽欲死’意。”
[二三]這句雙縮。因示蘇,是說把這曹詩讓蘇看。
[二四]意思是說,我這一輩子算完啦,隻有看你們的了。杜甫這年才五十八歲,通常還不到須人扶的時候,所以說“已愧”。
[二五]這是一句很不客氣,也是很沉痛的忠告。真是“一片熱血飛灑”。人們一旦居高位,享厚祿,是往往會變得自私,變得怕死的。所以,既預祝他們“早據要津”,又預誡他們要“思捐軀”。
《古詩十九首》。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