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生共乾坤,何處異風俗[一]?冉冉自趨競[二],行行見羈束[三]。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四]。萬古一骸骨,鄰家遞歌哭[五]。鄙夫到巫峽,三歲如轉燭[六]。
全命甘留滯,忘情任榮辱[七]。朝班及暮齒,日給還脫粟[八]。編蓬石城東,采藥山北穀[九]。用心霜雪間,不必條蔓綠[一〇]非關故安排,曾是順幽獨[一一]。
達士如弦直,小人似鈞曲[一二]。曲直吾不知,負暄候樵牧[一三]。
這是大曆二年(七六七)冬杜甫在夔州時所作。長期痛苦的生活實踐,使他認識到人民痛苦的根源,實在於貧宮的懸殊。話仿佛說得很達觀,其實充滿憤恨。
[一]勞生,本《莊子》:“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這裏指所有的人們。何處異風俗,是說到處一樣,所謂“滔滔者天下皆是”,即下二句所雲。
[二]冉冉,行貌。自趨竟,即古諺所謂:“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三]見羈束,是說不自由。
[四]這兩句是說如果沒有貴人,則賤人也不會感到悲痛,如果沒有富人,則貧人也不會感到不足,因為大家一樣。正因為社會有貴賤貪官的不同,所以也就有悲有喜有趨競和羈束。
[五]這兩句是憤激的話。意謂饒你“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也難逃一死,而且是萬古如斯,沒有例外的。遞,是更遞,遞歌哭,一會兒歌,一會兒哭。
[六]這以下說到自己。鄙關,杜甫自謂。杜甫永泰元年(七六五)赴雲安,至此凡三年。轉燭,言生活不安定,兼形容時間的迅速。庾肩吾詩:“聊持轉風燭,暫映廣陵琴。”
[七]留滯,指飄泊他鄉。榮辱,指世俗的貴賤。
[八]封建時代,百官上朝要站班,所以說朗班。朝班及暮齒,是說暮年還掛了一個工部員外郎的名。日給,猶日食。脫粟,僅脫去稃殼的粗米。
[九]編蓬,即結茅屋。杜甫在夔州的瀼西、東屯皆有草屋。石城,即夔州城。杜甫本多病,也懂得一點醫道,常常自己種藥或采藥。
[一〇]這兩句是借采藥來說明自己的人生態度的。用心霜雪間,即“不熱中”意,是說隻要能保持自己的人格,不必榮華富貴,所謂“吾道屬艱難”。
[一一]這兩句多少有點說反話。因為杜甫這樣做,實出於故意的安排。正如他說,“杖藜妨躍馬,不是故離群”一樣。他很討厭那般官僚。曾是,猶乃是。幽獨,指性情。
[一二]後漢順帝時童謠:“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
[一三]這也是說反話,如果以為杜甫真是一個不知曲直、不分是非的達觀者流,那就大錯而特錯了。這是對那個黑暗社會恨到了家的話。負暄是“負日之喧”:即曬啊太陽。《列子:楊朱篇》說:宋國有個農民,穿麻衣過冬,覺得曬太陽很暖和,便對他的妻說:“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當有重賞。”杜甫這時常常寫到他曬太陽的情況,如“杖藜尋巷晚,炙背近牆暄。”看來他在夔州的生活雖有好轉,但也很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