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公袞袞登台省[一],廣文先生官獨冷[二]。甲第紛紛厭粱肉[三],廣文先生飯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四],先生有才過屈宋[五]。德尊一代常坎軻[六],名垂萬古知何用[七]!杜陵野客人更嗤[八],被褐短窄鬢如絲。日糴太倉五升米[九],時赴鄭老同襟期[一〇]。得錢即相覓,沽酒不複疑[一一]。忘形到爾汝[一二],痛飲真吾師[一三]。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簷花落[一四]。但覺高歌有鬼神[一五],焉知餓死填溝壑[一六]?相如逸才親滌器[一七]子雲識字終投閣[一八]。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一九]。儒術於我何有哉[二〇]?丘盜蹠俱塵埃[二一]。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二二]!
這大概是天寶十四載(七五五)春作的,是杜甫困守長安的第十個年頭。在封建社會,詩人幾乎沒有一個不喝酒的。我們既不能把他們看成貪杯的酒徒,也不能把他們的醉後狂言都看成他門的真正的人生觀。此詩充滿嘲笑,前段先嘲鄭虔,次段嘲自己,其實都是嘲笑世人。三段抬出司馬相如、揚雄,仿佛是為自己解嘲,其實是借以進一步的嘲笑整個封建社會。所以末段有等同一切、否定一切的消極虛無的想法。
[一]袞袞,多貌。台是禦史台,省是中書省、尚書省和門下省。都是當時最重要的政治機構。
盧世《杜詩胥鈔》:“開手無端波及台省諸公,‘世人皆欲殺’,恐不獨在青蓮(李白)矣。”
[二]廣文先生,指鄭虞。《舊唐書:玄宗紀》:“天寶九載七月國子監置廣文館,徙生徒為進士業者。”《新唐書:鄭虔傳》:“玄宗愛虜才,更為置廣文館,以虔為博士。虔善著書,時號鄭廣丈。”後來廣文館因雨倒塌,也沒人來修,鄭虔隻好搬到國子監去,可見這是個冷門。
[三]甲第,頭等第宅。漢代貴族官僚住宅有甲乙次第,故曰第。
[四]秦皇,指伏羲氏。出,超出。即陶潛所謂“羲皇上人”。
[五]屈宋,屈原、宋玉。鄭虔曾自寫其詩並畫以獻玄宗,玄宗題曰:“鄭虔三絕。”
[六]德尊,猶德高。坎軻,車行不利,比人不得誌。
[七]這是憤激的話,並非真認為垂名無用。
[八]杜陵野客,杜甫自謂。嗤,笑也。
[九]糴音敵。買入米穀曰糴。日糴是天天買,見得無隔宿之糧。太倉,京師所設禦倉。因去秋霖雨,故出太倉米開糴。
[一〇]鄭虔年齡不可考。杜甫《戲簡鄭廣文》詩彌他“才名三十年”,《新唐書》和《丈苑英華》“三十”都作“四十”,大概要比杜甫大二十來歲,所以稱他“鄭老”。同襟期,謂彼此襟懷性情相同。
[一一]不複疑,毫不遲疑。是說得錢就買酒,更不考慮其他生活問題。
[一二]忘形,不拘少長等形跡。爾汝,稱名道姓你來我去的毫無客套。《文士傳》:“稱衡與孔融為爾汝交,時衡年二十餘,融年五十。”
[一三]是說但能痛飲即為吾師,不一定指鄭虔。痛飲是拚命的喝。
[一四]這兩句寫飲酒時光景。簷花,指簷前細雨。因為燈光映射,閃爍如花,故日簷花。按《陪章留後侍禦宴南樓》詩:“野雲低渡水,簷雨細隨風。”亦可證。
[一五]高歌,即放歌,所謂“放歌破愁絕”,有鬼神,是說有鬼神幫助,即“詩成若有神”意。
[一六]蔫知,猶那知。餓死就餓死,那管得許多,這也是憤慨的話。
[一七]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開酒店,文君當壚,相如親自洗滌食器。
[一八]子雲,揚雄的字。王莽時,劉棻因獻符命得罪,而揚雄嚐教劉棻禁作奇字,遂被連及。
時揚雄校書天祿閣,使者來收雄,雄從閣上跳下,差點沒摔死。[一九]這兩句是勸鄭虜早些棄官回家。陶潛辭彭澤令時,曾作《歸去來辭》。石田,沙石之田,即瘦饒的田。
[二〇]何有,猶何用。
[二一]申明上句。饒你做到孔丘也還是要和盜路一樣化為塵埃(我們不能據此,說杜甫否定孔丘)。盜蹠,姓柳下,名蹠,春秋末年奴隸起義的領袖,因被誣為“盜蹠”。
[二二]聞此,指上塵埃句。且銜杯,有何可說,還是喝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