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臆》:此是既為工部郎後,追論往事也。故以《憶昔》為題,乃廣德二年嚴武幕中作。吐蕃陷京,在去年之冬。
憶昔先皇巡朔方①,千乘萬騎入鹹陽②。陰山驕子汗血馬,長驅東胡胡走藏③。鄴城反覆不足怪④,關中小兒壞紀綱⑤。張後不樂上為忙⑥,至令今上猶撥亂⑦,勞心焦思補四方⑧。(此傷肅宗之失德。當時起靈武,複西京,率回紇兵討安慶緒,其才足以有為,乃任李輔國,寵張良娣,禍及父子,而身亦不免焉。故中興之業,尚待繼世也。後不樂,狀其驕恣。上為忙,狀其跼蹐。此分明寫出懼內意。王洙曰:撥亂,內平張後之難。補四方,外能經營河北也。)
①《晉書·鄭衝傳》:翼亮先皇。至德元載,肅宗即位於靈武,下製曰:“朕治兵朔方,須安兆姓之心,勉順群臣之請。”趙曰:朔方乃靈武鄰郡。
②漢靈帝末童謠:“侯非侯,王非王,幹乘萬騎上北邙。”
③《秦本紀》:西北斥逐匈奴,自渝中並河以東屬之陰山。徐廣曰:陰山在五原北。《通典》:陰山,唐安北都護府也。驕子,回紇。東胡,安慶緒也。回紇助討賊,收複西京,慶緒奔河北,保鄴郡。驕子,出《漢書》。
大宛國有汗血馬。《史記》:燕北有東胡、山戎。
④史思明既降複叛,救慶緒於鄴城,故曰反覆。
⑤關中小兒,指李輔國。《舊書·宦官傳》:李輔國,閑廄馬家小兒,少為閹,貌陋,粗知書計,為仆事高力士。《通鑒注》:凡廄牧、五坊、禁苑給使者,皆渭之小兒。晉泰始謠:“賈裴王,亂紀綱。”
⑥《舊書·後妃傳》:張後寵遇專房,與輔國持權禁中,幹預政事。帝頗不悅,無如之何。
⑦傅玄樂府:“撥亂反正從天心。”
⑧《史記·夏本紀》:禹傷父鯀功不成,乃勞心焦思。
我昔近侍叨奉引①,出兵整肅不可當②。為留猛士守未央③,致使岐雍防西羌④。犬戎直來坐禦床⑤,百官跣足隨天王⑥。願見北地傅介子⑦,老儒不用尚書郎⑧。(此傷代宗不能振起也。帝初為元帥,出兵整肅,及程元振用事,使郭子儀束手留京,吐蕃入寇,而車駕蒙塵,一時禦邊無策,故慨然思傅介子焉。老儒句,自歎不能靖亂而屍位也。此章,上段九句,下段八句。)
①時公為拾遺,故曰近侍。唐製,拾遺掌供奉。
②《新書》:代宗為太子,時從狩靈武,拜天下兵馬元帥。山濤啟事:“可以整肅朝廷,裁製時政。”陳琳檄文:“天下不可當。”
③猛士守未央,此翻《大風歌》語,感慨甚深。《唐書》:寶應元年八月,子儀自河南入朝,程元振數譖之,子儀請解副元帥、節度使,留京師。
明年十月,吐善大入寇。《括地誌》:漢未央宮,在長安故城中,近西南隅。
④岐雍,唐鳳翔關內地。《舊書·吐蕃傳》:乾元後數年,鳳翔之西,邠州之北,盡為蕃戎境。
⑤《南史·侯景傳》:齊文宣夢獼猴坐禦床,乃煮景妻子於鑊。又大同中,太醫令朱耽夢犬羊各一在禦座,既而景登正殿焉。
⑥《梁·武帝紀》:諺雲:“熒惑入南鬥,天子下殿走。”乃跣足下殿以禳之。“吳注”漢末升平謠:桓公入石頭,陛下徒跣足。
⑦《漢書》:傅介子,北地人也,持節使樓蘭,斬其王,歸之北闕。
⑧尚書郎,公自謂。《木蘭行》:“欲與木蘭賞,不用尚書郎。”
蘇軾《東坡誌林》雲:“關中小兒壞紀綱”,謂李輔國也。“張後不樂上為忙”,謂肅宗張皇後也。“為留猛士守未央”,謂郭子儀專兵柄、入宿衛也。
錢謙益曰:《憶昔》之首章,刺代宗也。肅宗朝之禍亂,成於張後、輔國。
代宗在東朝,已身履其難。少屬亂離,長於軍旅,即位以來,勞心焦思,禍猶未艾,亦可以少悟矣。乃複信任程元振,解郭子儀兵柄,以召匈奴之禍,此不亦童昏之尤乎。公不敢斥言,而以“憶昔”為詞,其意婉而切矣。
其二
憶昔開元全盛日①,小邑猶藏萬家室②。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③。九州道路無豺虎④,遠行不勞吉日出⑤。齊紈魯縞車班班⑥,男耕女桑不相失⑦。宮中聖人奏雲門⑧,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餘年間未災變⑨,叔孫禮樂蕭何律⑩。(此追思開元盛事。當時既庶而富,盜息民安,刑政平,風俗厚,製禮作樂,幾於貞觀之治,惜明皇昧持盈之戒,遂至極盛而衰耳,《杜臆》:“百餘年間”二句,尤為有識,蓋法度之存亡,關乎國家之理亂,先敘此二語,而隨用“豈聞”二字轉下,如快馬驀澗,何等筆力。)
①《蕪城賦》:“當昔全盛之日。”洙曰:開元間承平日久,四郊無虞,居人滿野,桑麻如織,雞犬之音相聞。時開遠門外西行,亙地萬餘裏,路不拾遺,行者不齎糧,丁壯之人不識兵器。
②謝靈運詩:“小邑居易貧。”漢文帝詔:“萬家之縣。”
③《管子》:“倉廩實則知禮節。”蔡邕《月令章句》:“穀藏曰倉,米藏曰廩。”
④王融詩:“澄清九州牧,道路無豺虎。”
⑤《楚辭》:“曆吉日兮吾將行。”
⑥《漢·地理誌》:齊俗靡侈,織作冰紈綺繡純麗之物。師古曰:“冰謂布帛之細,色鮮潔如冰也。紈,素也。”《韓安國傳》:“強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韻會》:“縞,繒精白才,曲阜之俗善作之,尤為輕細,故曰魯縞。”《後漢書》:桓帝時京師童謠曰:“車班班,入河間,河間姹女工數錢。”車班班,言商賈不絕於道。
⑦《吳越春秋》:“一男不耕,有受其饑。一女不桑,有受其寒。”⑧《周禮·大司樂》:“歌大呂,舞雲門,以祀天神。”晉楊方詩:“情至斷金石,膠漆未為堅。”
⑨《前漢·京房傳》:“其說長於災變。”
⑩漢叔孫通製禮儀。《劉子·文武篇》:漢祖海內大定,召鄒魯儒生而製禮儀,修六代之樂。《通鑒》:開元二十年九月,新禮成,號曰《開元通禮》。《唐會要》:開元二十九年八月,太常奏所定雅樂。《漢·刑法誌》:蕭何攈摭秦法,取其宜於時者,作律九章。《唐·刑法誌》:《開元前格》、《開元後格》,皆當時格式律令也。
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穀今流血。洛陽宮殿燒焚盡①,宗廟新除狐兔穴②。傷心不忍問耆舊,複恐初從亂離說。小臣魯鈍無所能③,朝廷記識蒙祿秩④。周宣中興望我皇⑤,灑淚江漢身衰疾⑥。(此痛亂離而思興複也。自開元至此,洊經兵革,民不聊生。絹萬錢,無複齊紈魯縞矣。田流血,無複室家倉廩矣。東洛燒焚,西京狐兔,道路盡為豺狼,宮中不奏雲門矣。亂後景象,真有不忍言者。孤臣灑淚,仍以中興事業望諸代宗耳。蒙祿秩,時為員外郎。此章,上段十二句,下段十句。)
①《通鑒》:漢獻帝和平元年三月,董卓燒洛陽宮廟、官府、居家。
②顏之推詩:“狐兔穴宗廟。”宗廟毀則狐兔穴除矣。
③劉楨詩:“小臣信魯鈍。”
④《月令》:“收祿秩之不當。”
⑤周宣王承厲王之亂,複修文武成康之業,周道複興。
⑥張華詩:“衰疾近殆辱。”
古今極盛之世,不能數見,自漢文景、唐貞觀後,惟開元盛時,稱民熙物阜。考柳芳《唐曆》,開元二十八年,天下雄富,京師米價斛不盈二百,絹亦如之。東由汴宋,西曆岐鳳,夾路列店,陳酒饌待客,行人萬裏,不持寸刃。嗚呼,可謂盛矣!明皇當豐亨豫大時,忽盈虛消息之理,致開元變為天寶,流禍兩朝,而亂猶未已。此章於理亂興亡之故,反覆痛陳,蓋亟望代宗撥亂反治,複見開元之盛焉。
§§杜甫全集卷之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