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後生譏誚前賢而作,語多跌宕諷刺,故雲戲也。姑衣梁氏編在上元二年。
庾信文章老更成①,淩雲健筆意縱橫②。今人嗤點流傳賦③,不覺前賢畏後生④。(首章,推美庾信也。開府文章,老愈成格,其筆勢則淩雲超俗,其才思則縱橫出奇。後人取其流傳之賦,嗤笑而指點之,豈知前賢自有品格,未見其當畏後生也。當時庾信詩賦,與徐陵並稱,蓋齊梁間特出者。前賢,指庾公。後生,指嗤點者。)
①王洙曰:庾信字子山,有盛才。文章綺麗,為世人所尚,謂之庾體。
②《漢書》:相如奏《大人賦》:飄飄有淩雲氣。庾信《宇文順集序》:“章表健筆,一付陳琳。”《南史·範蔚宗傳》:“諸序論筆勢縱橫,真天下奇作。”
③幹寶《晉紀論》:蓋共嗤點以為灰塵,而相詬病矣。《顏氏家訓》:先儒尚得臨文從意,何況書寫流傳耶?《庾信傳讚》:揚子雲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詞賦之罪人也。
④陸機《豪士賦》:仰邈前賢。後生,見《論語》。
楊慎曰:庾信之詩,為梁之冠絕,啟唐之先鞭。史評其詩曰綺豔,杜子美稱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綺豔、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獨子美能發其妙。予嚐合而衍之曰:綺多傷質,豔多無骨,清易近薄,新易近尖。子山之詩,綺而有質,豔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為老成也。若元人之詩,非不綺豔,非不清新,而乏老成。宋人詩則強作者成態度,而綺豔、清新,概未之有。若子山者,可謂兼之矣。不然,則子美何以服之如此。
其二
楊王盧駱當時體①,輕薄為文哂未休②。爾曹身與名俱滅③,不廢江河萬古流④。(此表章楊王四子也。四公之文,當時傑出,今乃輕薄其為文而哂笑之。豈知爾輩不久銷亡,前人則萬古長垂,如江河不廢乎。洙曰: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武後初,海內呼為四傑。《盧注》謂後生自為輕薄之文,而反譏哂前輩。今從《杜臆》。《容齋續筆》:身名俱滅,以責輕薄子。萬古不廢,謂四子之文。)
①《玉泉子》:王、楊、盧、駱有文名,人議其疵,曰:楊好用古人姓名,謂之點鬼簿。駱好用數目作對,謂之算博士。
②《顏氏家訓》:“自古文人,多陷輕薄。”
③《世說》:殷仲堪語子弟曰:“爾曹其存之。”
④《史記》:“日月以明,江河以流。”
其三
縱使盧王操翰墨①,劣於漢魏近風騷②。龍文虎脊皆君馭③,曆塊過都見爾曹④。(承上章,言縱使盧王操筆,不如漢魏近古,但似此龍文虎脊,皆足供王者之用。若爾曹薄劣之材,試之長途,當自蹶耳,奈何輕議古人耶。
縱使二字,緊注下句。劣於二字,另讀。漢魏近風騷,連讀。此本《盧注》。漢魏本於《離騷》,《離騷》本於《國風》,此先後原委也。《錢箋》謂劣於漢魏而近於風騷,誤矣。龍文虎脊,比四子才具過人。曆塊過都,比今人未諳此道。龍虎之駿,皆見重於漢庭,故曰君馭。《杜臆》指後生為君,非是。下文另有爾曹在也。)
①魏文帝《典論》:“寄身於翰墨。”
②《宋書·謝靈運傳論》:“自漢至魏,文體三變,莫不同祖風騷。《續晉陽秋》:自司馬相如、王褒、揚雄諸賢,代尚詩賦,皆體則風騷。
③《漢·西域傳讚》:蒲捎、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於黃門。《天馬歌》:“虎脊兩,化若鬼。”注:“馬毛血如虎脊者有兩也。”
①王褒頌:“過都越國,蹶若曆塊。”
其四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①。或看翡翠蘭苕上②,未掣鯨魚碧海中③。(此兼承上三章,才如庾楊數公,應難跨出其上,今人亦誰是出群者。據其小巧適觀,如戲翡翠於蘭苕,豈能钜力驚人,若掣鯨魚於碧海乎?“錢箋”翡翠蘭苕,指當時研揣聲病、尋章摘句之徒。鯨魚碧海,則所謂渾涵汪洋,千匯萬壯,兼古人而有之者也。論至於是,非李杜誰足以當之。)
①《世說》:殷中軍道韓太常曰:“康伯少自標置,居然是出群器。”
②郭璞詩:“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蘭苕,蘭秀也。
③木華《海賦》:“魚則橫海之鯨。”《拾遺記》:鯤魚千尺如鯨,常飛往南海。《十洲記》:扶桑東萬裏,有碧海水,不鹹苦,正作碧色。
其五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①。竊攀屈宋宜方駕②,恐與齊梁作後塵③。(此戒其好高而驚遠也。言今人愛慕古人,取其清詞麗句,而必與為鄰,我亦豈敢薄之。但恐誌大才庸,揣其意,竊思仰攀屈宋,論其文,終作齊梁後塵耳。知古人未易摹仿,則知數公未可蔑視矣。《社臆》:不薄二字,另讀。今人愛古人,連讀。清詞麗句,緊承愛古人。今人,指後生輕薄者。古人,指屈原、宋玉輩。庾信四傑,乃齊梁嫡派也。《錢箋》以庾、盧數公當今人,與首章所稱今人者不合矣。)
①陳琳《答東阿王箋):“清詞妙句,焱絕煥炳。”《宋·謝靈運傳》:“清詞麗句,時發乎篇。”《文心雕龍》:“五言流調,清麗居宗。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又曰:“麗句與深乎並流。”又曰:“相如好師範屈宋。”
②劉孝標《廣絕交論》:“遒文麗藻,方駕曹王。”
③崔駰曰:“幸得充下館,敘後塵。”
其六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複先誰①。別裁偽體親風雅②,轉益多師是汝師③。(未勉其虛心以取益也。《杜臆》:今人才力,未及前賢,以其遞相祖述,愈趨愈下,無能為之先者。必也別裁其偽體,而上親於風雅,始知淵源所自,前賢皆可為師,是轉益多師,而汝師即在是矣。又雲:此亦公之自道也。公詩祖述三百,而旁搜諸家以集其成。如楚騷、漢魏詩、樂府鐃歌,齊梁以來,甚多仿效,而公獨無之。然讀其詩,皆三百之嫡派。古人之雁行也,其所師可知矣。如孔子識大識小無不學,而賢不賢者皆師矣。不如是,何以謂之集大成哉。別裁,謂區別而裁去之。“錢箋”遞相祖述,謂沿流而失源。又雲:風騷有真風騷,漢魏有真漢魏,等而下之,至於齊梁初唐,莫不有真麵目焉。舍是則皆偽體也。能區裁偽體,則近於風雅矣。)
①《謝靈運傳論》:“王褒、劉向、揚、班、崔、蔡之徒,異軌同奔,遞相師祖。”《顏氏家訓》:“傳相祖述,尋問莫知源由。”
②鍾嶸《詩品》:“洋洋乎會於風雅。”
③陶潛詩:“在昔餘多師。”
錢謙益曰:詩以論文,而題雲“戲為六絕”,蓋寓言以自況也。韓退之詩:“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然則當公之世,群兒謗傷,亦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發其意。嗤點輕薄,皆指並時之人。一則曰爾曹,再則曰爾曹,正退之所謂群兒也。末又呼之曰汝,即所謂爾曹也。衷其身名俱滅,故諄諄然呼而寤之。少陵絕句,多縱橫跌宕,能以議論攄其胸臆。氣格才情,迥異常調,不徒以風韻姿致見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