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此下六詩,多言相州師潰事,乃乾元二年自東都回華州時,經曆道途,有感而作。錢氏以為自華州之東都時,誤矣。師氏曰:從《新安吏》以下至《無家別》,蓋紀當時鄴師之敗,朝廷調兵益急,雖秦之謫戍,無以加也。《唐書》:新安,隋縣。貞觀二年,屬河南府。《九域誌》:縣有兩鄉。黃生曰:諸篇自製詩題,有千古自命意。六朝人擬樂府,無實事而撰浮詞,皆妄語不情。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①。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②。府帖昨夜下③,次選中男行④。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⑤。(從點兵後,記一時問答之詞。客行,公自謂。《杜臆》:借問二句,公問詞。府帖二句,吏答詞。中男二句,公歎詞。)
①《通鑒》:北魏高歡,使張華原以簿曆營點兵。樂府《木蘭詩》:“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
②《杜臆》:更無丁,言豈無餘丁可遣乎?夜帖早行,守城急也。
③“朱注”《隋書》:追東宮兵帖,上台宿衛。《通鑒注》:兵帖,軍籍。“盧注”相州之役,正丁戰死,因及次丁。考之《周禮》,凡起徒役,無過家一人,以其餘為羨。惟田與追胥竭作大故致餘子。守王城,大故也。
④《太宗紀》:上遣使點兵,並點中男,魏征固執以為不可,顧炎武曰:
《通鑒》:建中元年,楊炎作兩稅,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按唐製:人有丁、中、黃、小之分。注雲,天寶三載,令民十八以上為中男,二十三以上成丁。杜詩“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即此也。
⑤唐之東都,即周之王城,今為河南府。
肥男有母送①,瘦男獨伶愕②。白水暮東流③,青山猶哭聲④。莫自使眼枯⑤,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⑥。(此於臨行時作悲憫之語。白水流,比行者。青山哭,指居者。《杜臆》:就中男內,看他或瘦或肥,有母無母,及同行送行之人,一齊俱哭,而以哭聲二字括之,何等筆力,下不言朝廷而言天地,諱之也。)
①肥男瘦男,閑後漢趙孝語,詳見八卷。
②古樂府《猛虎行》:“少年惶且怖,伶俜到他鄉”。潘嶽《寡婦賦》:“少伶俜而偏孤”。
③劉楨詩:“泛泛東流水”。④阮籍詩:“北望青山阿”。
⑤眼枯,淚竭也。《韓非子》:卞和哭於楚山之下,泣盡而繼之以血。⑥《晉書》郭文曰:“情由憶生。不憶故無情。”
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①。就糧近故壘②,練卒依舊京③。掘壕不到水④,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送行勿泣血⑤,仆射如父兄⑥。(此為送行者作寬慰之語。前軍潰敗,後軍繼行,恐人心惶懼,曰就糧,見有食也。曰練卒,非臨陣也。曰掘壕、牧馬,見役無險也。且師順則可製勝,撫養則能優恤,俱說得愷至動情。《杜臆》:此不言軍敗而雲歸軍,亦諱之也。子儀時已進中書令,而仍稱舊官,蓋功著於仆射,而禦士素寬,此就其易曉者以安之也。此章前二段各八句,後段十二句收。)
①《春秋運鬥樞》:“璿樞星散”。《通鑒》:九節度圍鄴城,自冬涉春。慶緒食盡,克在朝夕。而諸軍既無統帥,城久不下,上下解體。思明自魏州引兵趨鄴,每營選精騎五百,日於城下抄掠,諸軍樵采甚艱,乏食思潰。三月,戰於安陽河北,大風晝晦,官軍潰而南,賊潰而北。子儀以朔方軍斷河陽橋,保東京,築南北兩城而守之。
②“盧注”時子儀尚有軍糧六七萬石,故曰就糧。魏明帝詩:“飲觀故壘處”。
③《吳越春秋》:“揀練士卒。”舊京,謂東都。陶潛詩:“平生去舊京”。
④壕,城下池也。
⑤《易》:“泣血漣如。”
⑥《漢書・百官表》:仆射,秦官,自侍中、尚書,博士郎皆有。古者重武官,有射以督課之。應劭曰:仆,主也。《通典》:唐左右二仆射,本副尚書令,自尚書令廢,仆射為宰相。開元元年,改為左右丞相,從二品。天寶元年,複舊。《淮南子・兵略》:“上視下如子,則下視上如父。上視下如弟,則下視上如兄。”王應麟曰:《毛詩》:“雖則如毀,父母孔邇。”此雲“仆射如父兄”,意正近之。
張綖曰:凡公此等詩,不專是刺。蓋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故可已而不已者,則刺之。不得已而用者,則慰之哀之。若《兵奉行》、前後《出塞》之類,皆刺也,此可已而不已者也。若夫《新安吏》之類,則慰也。《石壕吏》之類,則哀也。此不得已而用之者也。然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則所以慰衰之者,是亦刺也。
陸時雍曰,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漢魏居多。第出手稍鈍,苦雕細琢,降為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跡而情神,意近而情遠,意偽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齊千古人者。以意勝也。假令以《古詩十九首》與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新安》、《石壕》諸什與古人作,便首首皆有神往神來,不知而自至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