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他的文學創作自供狀
書寫到這裏,普魯斯特給那些熟悉的人物都畫上句號。因為他明白自己的生命也將畫上句號了。
“白天我最多也隻能做到盡量睡個覺。我要幹活那也是在晚上。而我需要許許多多個晚上,也許成百,也許上千。我將生活在提心吊膽之中,早晨,當我擱筆中斷我的敘述時,我不知道我命運的主宰,比謝裏阿蘇丹更嚴酷的主宰是否樂意延緩我的死亡判決,允許我在下一個夜晚繼續寫下去”。
他把有限留下的時光留給了我們讀者,不厭其煩地告訴後人,我的書我的創作意圖我的創作構思是怎麽一回事。
那麽,普魯斯特寫作的衝動來自哪裏?《追憶似水年華》的素材起始於何處?
為此,普魯斯特在這本書的後半部留下了很長的關於創作的論述,就像他留給我們的關於寫作《追憶似水年華》的自供狀。
他說:“我的經驗的素材,也即我後來的作品的素材來自於斯萬,這不僅通過有關他本人和希爾貝特的一切,而且正是他從貢布雷時代起就給了我前往巴爾貝克的欲望,如非如此,我父母是絕不會產生要我去巴爾貝克的念頭的,我也就不會結識阿爾貝蒂娜,同樣還有蓋爾芒特家族,因為我外祖母沒有再見到過德·維爾巴裏西斯夫人,我也不會認識聖盧和德·夏呂斯先生,從而不可能認識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她的內侄女。因此正是斯萬導致我此時此刻來到蓋爾芒特親王府,並且剛才,就在這裏,突然產生我作品的設想(所以多虧了斯萬使我不僅有了題材,而且有了決心)。用以支撐我整個生命的幅度的這枝莖也許還稍嫌羸弱(在這個意義上,“蓋爾芒特家那邊”便起源於“斯萬家那邊”)。然而,為我們的生活製造這種種外表的那個人往往是個比斯萬低劣得多的平庸不過的凡夫俗子。隻要有哪個夥計告訴我可以到巴爾貝克去贏得某位佳麗(很可能我在那裏碰不上),不就足以使我到那裏去了嗎?事情往往如此,我們邂逅一位不盡如人意的朋友,無奈與之握一握手,然而如果有一天細細回想起來,那隻是他對我們說過的一句無稽之談,一句“您真該作巴爾貝克一行”,於是我們的全部生活和作品便脫穎而出。我們並不為此對他感恩戴德,這也並不能證明我們忘恩負義。因為言者無心,他絕不會想到這句話將對我們產生至關緊要的後果。”
“更為真實的是生活在人與人之間、事件與事件之間不斷地用這種線進行編織,穿梭交叉,重重疊疊,把它編得越來越厚,致使在我們過去的任何一個交點與其他交點之間形成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回憶網,隻需要我們作出聯絡上的選擇。”
文城很多才子才女,你們那成功的小說無論長篇無論短篇,是不是也有一個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甚至是自己難忘的經曆在牽著你們的筆尖不斷向前呢?
普魯斯特又說:“自我是我要寫的另一樣東西,其內容更豐富,而且是對不止一人而言的自我。寫來話長。。。。。我不僅想到了“還來得及嗎?”還想到了“我還行不行?”疾病像一位嚴厲的神師,使社交界的我死去的同時給我幫了個忙(“因為,要是麥種被播下後沒有死去,那它將隻是一個,如果死了,它將結出累累碩果”),
哈,括號裏這段話來自聖經約翰福音12:24,這樣翻譯不夠經典精確。原文應該這樣:“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碑上也刻著這段話。
拉回來。
據說
他繼續說:“真正的著作不應是光天化日和誇誇其談的產物,而是黑暗與沉默結下的果實。而由於藝術嚴格地重新組合生活,我們在自己身上已經達到的真實周圍便會始終漂浮著詩的氣氛,洋溢著某種神秘帶來的恬適,那無非是我們不得不從中穿過的冥冥的殘痕,像高度表一樣正確標出的作品的深度指示。”
“有些作家到了一定的年齡後,心中不再產生那種神秘的真實,從此時起,他們往往就憑借越來越有力的才智進行寫作,鑒於這個原因,他們成熟時期的作品比他們年輕時的作品更蒼勁有力,然而它們失去了往日的甘美。”
這段深有體會,中學生的作文,年輕的文字,常常堆砌著華麗的辭藻,真正老辣的文字卻是在不動聲色的“沉默與黑暗”中鋪陳著最令人動容的故事和思考。然而稚嫩的文字裏那份清純那份活潑不是一樣珍貴一樣值得懷念嗎?卻一去不複返了。
今天我也追求文字的力量,我也向往青春的浪漫,可惜力有不逮,飛不上去也鑽不進去,隻好吭哧吭哧這紅塵中的日子了。
普魯斯特那些700萬字裏的貴族老爺王侯夫人管家仆人猶太人同性戀,也許在“空間中為他們保留的位置是那麽狹隘,”但是在時間的維度上“他們卻占有一個無限度延續的位置,因為他們像潛入似水年華的巨人,同時觸及間隔甚遠的幾個時代,而在時代與時代之間被安置上了那麽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時間之中。”
那些瑣碎日常的一地雞毛靠著作家把它們篩檢出來。“倘若我們不把這些現實清理出來的話,那些小事本身則並無意義。”
就像貢布雷教堂鍾樓的線條,就像小小的瑪德琳蛋糕,不就是在普魯斯特的筆墨裏,在時間裏獲得永恒嗎?
隻有這種複雜如斯的藝術正是唯一生氣勃勃的藝術。隻有它能向人表述我們的生活,也使我們看到自己的生活,即無法“觀察”到的、對我們所看到的它的表象需要加以翻譯和往往需要逆向閱讀和極難辨識的那種生活。我們的自尊、偏見、模擬力、抽象的才智和習慣所做的那項工程正是藝術要拆除的,它將使我們逆向行進、返回隱藏著確實存在過卻又為我們所不知的事物的深處。重建真正的生活、恢複印象的青春,這無疑是一大誘惑。但它也需要有形形色色的勇氣,甚至感情上的勇氣。
據說,小說送到印刷廠,排字工人們叫苦不迭,因為清樣送給普魯斯特,返回來的清樣又在旁邊加添了密密麻麻很多文字,一次又一次。。。
我最怕讀的就是那無聊至極的上流社會沙龍,小普居然會用一百多頁的篇幅去寫!
2018年,台灣翻譯了一本書《親愛的馬塞爾今晚離開我們了》,該書記錄了作家臨終前三年蝸居修改《追憶似水年華》的經曆。想讀。
藝術偉大,文學偉大,因為它們讓失去的歲月永恒。藝術家文學家用他們的天才稟賦照亮了世界照亮了我們的靈魂。而那種投機的矯飾的虛偽的諂媚的文字也許聒噪幾日,但是很快就會被淹沒在時間的浪潮裏,甚至沒有一絲漣漪的痕跡。
全書是這樣結尾的——
“坐在椅子上的德·蓋爾芒特公爵,我望著他,欽羨過他,盡管他的年齡比我大那麽多,卻並不見他老多少,我剛弄明白這是什麽原因了。一旦他站起身來,想要站住的時候,他便顫顫巍巍,兩腿直打哆嗦,像那些老邁年高的大主教的腿腳,年輕力壯的修道院修士向他們大獻殷勤時,在他們身上隻有那個金屬十字架仍是牢固的。當他要往前走,走在八十四歲崎嶇難行的峰巔上,他非顫抖得像一片樹葉不可,就像踩著不斷增高的活高蹺,有時高過鍾樓,最終使他們的步履艱難而多險,並且一下子從那麽高摔落下來。我想我腳下的高蹺恐怕也已經有那麽高了,我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把拉得那麽遠的過去繼續久久地連結在自己身上。如果這份力氣還讓我有足夠多的時間完成我的作品,那麽,至少我誤不了在作品中首先要描繪那些人(哪怕把他們寫得像怪物),寫出他們占有那麽巨大的地盤,相比之下在空間中為他們保留的位置是那麽狹隘,相反,他們卻占有一個無限度延續的位置,因為他們像潛入似水年華的巨人,同時觸及間隔甚遠的幾個時代,而在時代與時代之間被安置上了那麽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時間之中。”
忽然想起意大利著名作家翁貝托·艾科那本讓他一舉成名的小說《玫瑰的名字》。據說小說的這個名字來自於古老諺語“昔日的玫瑰隻存在於它的名字之中(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 nomina nuda tenemus.)”,
所有的一切都在似水年華中流逝了,再嬌豔的玫瑰消失了,再偉大的人物消失了,在空間沒有了他們的位置,剩下的隻有名字,那名字存在於時間之中,存在於書頁之中。
難道博覽群書的艾科也得到普魯斯特的啟發嗎?(有興趣可參閱我另一篇拙文《曾記否,昨日的玫瑰我們怎樣擁有》)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5898/202008/39762.html
請記住《追憶似水年華》裏這最後的一句話:
“因為他們像潛入似水年華的巨人,同時觸及間隔甚遠的幾個時代,而在時代與時代之間被安置上了那麽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時間之中。”
請GPT畫了一張病榻上的普魯斯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