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誌們,今天上岸就是解放台灣的第一步!”幹部們高聲鼓動,士兵們振臂回應,心中燃燒著對勝利的憧憬。可在喧囂之外,憂慮悄悄蔓延。船隻數量嚴重不足,很多船連槳都缺,隻能臨時找漁民拚湊。士兵背著幹糧、彈藥擠在船上,船身一傾就可能跌落海中。
第28軍軍長朱紹清因病休養,金門群島的攻占任務重任,落在了副軍長蕭鋒肩頭。戰前,這位以謹慎著稱的將領曾三次請求推遲進攻:第一次,由於木船嚴重不足,僅得28艘船隻,遠不足運送六個團的兵力;第二次,偵察發現敵軍胡璉兵團正在增援金門;第三次,截獲情報,敵軍已派一個整團登陸金門。然而上級認為“敵軍已經是驚弓之鳥”,依然堅持要抓住戰機,速戰速決。在承受著“怯戰”指責的壓力下,蕭鋒最終下令啟航。
隨著夜潮上漲,船隊緩緩駛向金門。星光暗淡,浪聲低沉,士兵們以為自己在黑暗的掩護下,能出其不意。殊不知,這一切,正在通向一場血的浩劫。
午夜時分,古寧頭海灘靜謐無聲。幾輛國軍M5A1輕型戰車埋伏在沙丘後方,其中一輛因故障拋錨在灘頭,炮手熊震球焦急不安。突然,他發現遠處海麵黑影幢幢,認為是敵人船隻逼近,情急之下裝填發射了一發穿甲彈。
“轟!”炮聲炸響,炮彈準確擊中一艘解放軍的彈藥船。瞬間火光衝天,烈焰映照整片海麵。登陸部隊的身影、木船的桅杆,全都暴露在金門守軍眼前。“開火!”機槍、迫擊炮、火箭彈同時咆哮。密集火力像暴雨般傾瀉,海麵上火光連連,木船被擊中後爆炸、沉沒,士兵或葬身海底,或掙紮著被浪衝上岸。這一發“誤打誤中的第一炮”,意外揭開了古寧頭慘烈戰役的序幕,也為國軍贏得了關鍵的先機。
盡管損失慘重,仍有數千解放軍冒死衝上沙灘。他們迅速占領了古寧頭、林厝等村落,展開巷戰。石牆上布滿彈孔,屋頂被火焰吞噬,街道上屍橫遍地。在北山洋樓,數百解放軍士兵死守。彈藥用盡,他們用磚頭、石塊和刺刀抵抗國軍的衝鋒。血跡斑駁的洋樓成了孤島,他們的呐喊聲回蕩在夜空。
就在解放軍試圖擴大戰果時,國軍第12兵團司令胡璉率部趕到。他身披大衣,神情冷峻,走進指揮所第一句話就是:“台灣就在身後,我們退無可退!”國軍第18軍、19軍等精銳部隊接連投入戰場。海麵上,“太平”號軍艦不斷炮擊,封死了解放軍的退路;天空中,戰機低空轟炸,把沙灘炸成焦土。
在林厝的反擊中,國軍第14師42團團長李光前親自帶隊衝鋒。他衝鋒在最前方,高喊口號,胸口中彈,仍強撐著大喊:“弟兄們,給我衝!”最終,他倒在血泊中。年僅32歲的他,成為戰役中陣亡的最高級別國軍軍官。他的鮮血點燃了國軍的怒火,士兵們咆哮著向解放軍發起潮水般的反攻。
而另一邊,解放軍的士兵們在絕望中依舊頑強。有一支小隊被包圍,最後選擇抱著手榴彈與敵人同歸於盡;也有人在子彈打光後,拔出刺刀與坦克對抗,倒在履帶之下。這三天三夜,古寧頭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鮮血染透。
25日拂曉後,形勢開始逆轉,解放軍渡船全部被國民黨軍陸海空立體火力摧毀,後續4個團12000餘人的第二梯隊登島部隊,隻能隔岸觀火,無船登島。戰鬥越來越殘酷,解放軍第十兵團緊急搜調渡船,25日全天,隻搜集到裝載4個連兵力的船隻,根本不可能扭轉戰局。軍部有人認為敵我兵力太過懸殊,增援一兩個營隻能增加無謂的傷亡。副軍長蕭鋒打電話向前線總指揮、第十兵團司令員葉飛請示。葉飛指示:“隻要有一線希望,就要派兵增援,同胡璉兵團打到底!”
最後決定派246團團長孫雲秀率4個連增援金門。增援官兵均知此一去必不返,但個個視死如歸。他們把背包留下,寫上自己家鄉親人的地址,身上的鋼筆、筆記本、錢包等統統掏出來,請部隊轉交給自己的親人。戰士們盡可能地多帶手榴彈,彼此緊緊握手,相約“最後一顆留給自己!”
26日淩晨,孫雲秀率246團和259團各兩個連的增援部隊渡海增援。由於風浪太大和敵海軍封鎖,船隊被吹散,僅4個排登上古寧頭,與頑強堅持血戰的251團團長劉天祥、253團團長徐博部會合。天亮後,國軍胡璉第12兵團主力部隊投入戰鬥,鋪天蓋地反撲而來。解放軍寡不敵眾,孫、劉、徐率軍血戰,激戰竟日,傷亡慘重。解放軍愈打愈少,將士們不僅兩天兩夜未進一粒糧食,連水源也斷了。
10月27日清晨,戰鬥終於接近尾聲。解放軍的彈藥、糧食已徹底耗盡,傷員呻吟遍布村落和田野。剩餘的士兵被迫舉手投降。這場戰役,解放軍9000餘人幾乎全軍覆沒:約5000人陣亡或失蹤,3000餘人被俘。古寧頭的沙灘上,殘破的木船與焦黑的屍體交織,成為慘烈的見證。
消息傳回福建,葉飛痛哭失聲。他上書中央,請求處分:“是我輕敵,是我無能,害了幾千好兄弟啊!”他的悔恨,伴隨終生。而在台灣,蔣介石拍案稱快。這場勝利不僅保住了金門,更穩住了台灣的防線。國軍士氣高漲,報紙刊登“古寧頭大捷”的標題,島內民心大振。

登陸金門島的解放軍團級幹部中,251團參謀長郝越三、251 團政治處主任王學元、246 團副團長劉漢斌戰死;244團團長邢永生受傷被俘,到台灣後被叛徒出賣遭殺害,參謀長朱斐然重傷被俘到台灣後犧牲,政治處主任孫樹亮因傷被俘;251 團團長劉天祥重傷被俘,到台灣後絕食犧牲。政委田誌春被俘到台後被殺害,副團長馬紹堂受傷被俘;253團長徐博在金門一個山洞裏隱藏了兩三個月,以挖食地瓜維持生命,被發現搜出,“長發長須,形同野人”,後解押到台灣殺害。政委陳利華在戰鬥後期失蹤,參謀長王劍秋到台後下落不明;246 團團長孫雲秀,在被敵人包圍時舉槍自殺。
1950 年和1951年,台灣將數百名年齡較大、受過傷、堅決不肯留台灣的幹部戰士分三批放回大陸。這三批人回大陸後,先後在南京、杭州和福州接受審查。受審查的幹部、戰土絕大多數被開除黨籍籍、團籍和軍籍,處理回鄉務農,少數留在部隊工作的很快也複員還鄉。還有部分人被判處有期徒刑2-15年。
回到大陸的兩名團級幹部,251團副團長馬紹堂,原是抗日戰爭時期的戰鬥英雄,在台灣集中營內拒不接受敵人的發動宣傳,曾受過電刑。他和政委田誌春一起,被國民黨《中央日報》稱為“頑固分子中的最頑固分子”,回大陸後卻被判了5年徒刑;244團政治處主任孫樹亮,也被判處5年徒刑。
這些被判刑的幹部戰士,服刑期滿後,都回到原籍務農,而其原籍大都是貧困的革命老根據地,生活困難,有的在三年困難時期病死或餓死。有的在“文革”中當作“叛徒”揪鬥,曆盡千辛萬苦。他們怎麽都沒想到,他們在金門戰場上浴血奮戰,在台灣集中營內受盡催殘,回到大陸,竟被當作“敵人”看待!
詭異的是,選擇留在台灣的戰俘,在大陸反而都被列為“烈士”,家屬背了數十年烈屬的光彩。等到兩岸開放探親以後,這些“烈士”從台灣返鄉,成了穿金戴銀的台商,受到地方統戰部門的熱烈歡迎。其中原244團的醫務人員趙寶厚,後來被編到國民黨部隊,在台灣又上了軍校,成了軍醫,退伍後開了牙科診所,1988年帶著台灣的妻女回山東泰安探親。媒體采訪趙寶厚的叔叔趙星奎,他說:”小趙參軍,是我帶出來的,我那時就看出這孩子有出息! ”
古寧頭戰役後,現場指揮蕭鋒的軍旅生涯受到影響。他被連降三級,從副軍長調任華東軍區步兵第103師副師長。1955年全軍授銜時,盡管戰功顯赫,蕭鋒僅獲授大校軍銜,而與其同資曆的其他將領卻為中將。
國軍雖然傷亡同樣慘重,但他們守住了金門,也守住了台灣的最後防線。胡璉因指揮有功,被任命為金門防衛司令官;熊震球那一炮,被後人稱為“金門第一炮”;李光前的犧牲,感動金門百姓,人們為他修廟祭祀,至今香火不斷。
金門古寧頭戰役,成為解放軍解放戰爭中唯一一次成建製的慘敗。它殘酷地揭示了:渡海登陸絕非“破竹之勢”,缺乏海空軍與後勤保障,再勇敢的部隊也可能化為孤魂。對國軍而言,這場勝利為台灣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它讓退守孤島的政權重燃希望,也奠定了此後兩岸長期隔海對峙的格局。
七十餘年過去,古寧頭的沙灘早已平靜,洋樓的彈痕卻依舊斑駁。那一段血與火的記憶提醒世人:戰爭從來沒有僥幸,勝負往往在細節中決定。古寧頭的火光,是解放軍的哀歌,國軍的凱歌。它像一道傷痕,深深刻在兩岸的曆史中,久久難以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