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父五十年祭(4):走進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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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於六年前西元一八)

(前文)

亡父五十年祭(1):一問三不知

亡父五十年祭(2):走為上計

亡父五十年祭(3):苦中有樂

 

其三:走進深淵

在那烽火連三月的當年,安在鐵路職工宿舍區中姑母家自然也不會是什麽風平浪靜的世外桃源。從她家後門出來不到五百米便是拔地而起的小鵝山,其時早已變成了兩派武鬥上好的火力製高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地讓周邊的居民終日都生活在戰戰兢兢的恐懼裏父母一再認真地告誡過我,出門玩耍時務必要遠離那些受小鵝山火力製高點所控製的開寬地。在我的記憶裏,曾聽見過最回腸蕩氣的勸慰可能就是:你可別不聽大人的話終日到處亂竄了。不然的話誰知道哪天會不會從哪個地方飛過來一顆子彈,一槍就要了你的性命,從此以後也就再沒有爹娘能疼你愛你!再說了,現在武鬥已經搞得百業凋零,不少店鋪都已經關了門,到時候恐怕連埋你的小棺材都買不到哩從某種意義上講,我的童年似乎早早就預兆了我的一生都注定是顛三倒四的宿命:先經曆過死才知道有生,飽嚐了恨方品味到愛……

可惜無論我們如何回避,死神卻一直像從歐洲舶來的那個幽靈一樣遊蕩在我們的生活裏。遠的不說,同一個宿舍區裏就有好動孩子在小鵝山的山腳轉悠時一不留神觸碰了武鬥中為了防備對方偷襲而臨時設置的高壓電網,結果一群背著紅十字藥箱的白大褂忙乎折騰了好半天也沒有能夠把他從死神那裏拉回。我和比鄰而居的新玩伴還圍觀過武鬥陣亡者的葬禮,那種“為有犧牲多壯誌”的肅殺莊嚴又讓我想起《為人民服務》中段泰山與鴻毛的窄路相逢。若幹年後我驚奇地發現,原來像本 · 拉登塔立班之流的伊斯蘭聖戰亡命徒竟然也會和昔日的我們同一個德行,一有機會便不遣餘力地向信眾們兜售他們那套為了成就大我就該義無反顧地舍掉自己一切壯懷激烈,為此一股似曾相識的親切和認知便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進入西元六八的初夏之後,柳州的武鬥先是經曆了一番城裏動槍動炮的大打出手,後是柳州城南的造反派出人意料地把廣西大小土皇帝們豢養的革命保皇派趕過了江,從而成就了武鬥兩派隔江分治的對峙格局。當時的我誠然無從弄明白各方力量的彼消此長隻是隱隱約約地覺得往日無所不在的危險似乎變得不是那麽嚇人,父母也不再以生命之虞為由來阻止我們出門玩耍了。在還不算熾熱的陽光裏,我和玩伴們的主業又重新回複到了孩提時的那種毫無目的的到處閑逛和惹是生非。之後不久,鐵路職工宿舍區的上空飛過來一架螺旋槳不停嗡嗡作響的軍用大飛機一張張傳單紛紛揚揚地從天而降,引來一群又一群孩子歡呼雀躍地追逐爭搶。好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天散發的傳單可就是那個要命的《七 · 三布告》哩![1]

《七 · 三布告》出籠之後,其背後上溯天庭的高壓似乎很快就在柳州城裏取得了一些大眾期望多時的正麵效果。隨著軍管的強硬實施和武鬥武器收繳,往日時斷時續的自來水供應總算變得正常了,中斷多時的鐵路運輸也逐步得到了恢複。在散漫遊蕩了一年半載的孩子們當中,何時能夠重新回到久違的學校課堂竟然破天荒地成了熱門一時的閑聊話題。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又在父母的帶領下踏上了返回桂東南的歸程。我當時並不清楚父母決策的具體過程,隻是後來才得知,經曆過反右之類陽謀的父母對未來派性傾軋的風險也不是毫無警覺[2]。家中的兩個大人惦量來惦量去,最終還是父親給出的理由一錘定了音:武鬥終於結束了,而學校馬上就要開學了,我們自然也應該回去給家裏的學生們上課了。

歸程的伊始並不順利,一家人一大早趕到火車站後竟然還無法肯定當天是否會有車把我們帶到目的地。列車最終珊珊來遲,但登車後隨著列車的啟動我也就很快忘卻了眼前的煩惱。說實話,早早回家的動議很是得我滿心歡喜。除了早就期待告別南國炎炎的夏日裏父子三人擠在一張單人小床的窟迫之外,我更憧憬著回到老家去向舊日的玩伴兜售我這半年裏積攢下來的奇聞異事。我也曾擔心趕不上幼兒園開學的日期,為此又該為自己會比同學們少背了不少當紅的最高指示而備感失落,是列車的飛馳讓我為之大大地鬆一口氣。

從柳州開出之後一路順暢,走出千裏也就走進了該吃晚飯的時光。宜人的夕陽下我被帶進窗明幾淨的餐車,在那裏和姐姐一道淋漓痛快地飽餐一頓千篇一律的鐵路蓋澆盒飯。我自小就喜歡坐在火車上對著窗外的景物琢磨自己的心事,也極鍾愛車上味道和自家飯菜味道不一樣的膳食。今日這兩樣我全都占了,叫怎能不心曠神怡?那天傍晚的殘陽可真好,一抹似血的餘紅洋洋灑灑地潑在車外鳳凰樹的樹冠上,就像如火的花海在怒放。是父親的催促把我從愜意的遐想中喚醒,原來是火車已經到我們該下車的車站了。

 

 

在姐姐的拉扯下我緩緩地由列車走下了月台,心裏免不情不自禁地想盡快重新熟悉闊別多時的故裏。站在高坡上的車站就能望見父母供職的中學,暮色裏學校後院內的文昌閣曆曆在目,來自屋頂上的高音喇叭喧嘩也若隱若現地隨風入耳。往日諳熟的一物一景讓我心平氣靜,我的目光也就隨之轉移到月台右側的出站閘口。隻見那裏坐著幾個若無事事的中學生,他們當中之一就在母親擔任班主任的那個初中班裏,而且他還是一位往日裏曾帶過我在校園玩耍的老熟人哩!我懷著返鄉遇故知的興奮急匆匆地走向前去同他打了個招呼,可寫在人家臉上的卻是一臉茫然和冷漠,仿佛我們與生俱來就是兩股不同軌道上跑的車。我毫不介意地繼續往前走,可心裏還在嘀咕會不會是因為自己這半年長高了不少使得他再也認不出?

一家人從車站出來就急切地往學校裏趕,十步之內便是剛才遇到的那幾個中學生緊跟在後為我們保駕護航。我還是覺察不出當下有何不妥,隻是從別人催促我別說話的告誡中隱隱約約地覺得家人都變得有些緊張。從車站走出大約一裏之後,我們終於走進了中學那個在我眼裏幾乎高聳入雲的大校門。突然間不知為什麽,領先我們三五步的父親忽然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我當時想很可能是他碰巧踢到了土石路上一個突出到路麵來的小石子,因之失去平衡而跌倒在地。可我細一端量又覺得好像不似,因為我能清楚地看到父親正以怯生生的表情注視著站在他身旁不遠的一位男子。

就在我試圖在自己內心裏弄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切的那一兩秒鍾裏,路邊那個男子用不算太高的聲音嘟囔了一句我沒聽清楚的吆喝,父親便從地上站了起來繼續前行。此時母親和長兄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了父親的身邊,我也隻好在姐姐的敦促下加快腳步。我們一起再往前走出不到二三十米,這時從半空中又傳出了一聲晴天霹靂:

“跪下!”

說時遲那時快,還未等到我弄清楚聲音的出處,父母和長兄三人早己齊徹徹地跪倒在眼前的土路上。這會我終於弄明白了當下發生的一切:這亙古不變的天,剛剛就倒塌在我的眼前……

我和姐姐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恐懼中我從父母的表情中看到冷峻和堅毅,從長兄奪眶而出的淚水裏讀出了激憤與不平。眾目睽睽下這樣的場麵仿佛是持續了經年,最終則是父母及長兄被從火車站接駕的那支革命隊伍帶到我所不知曉的地方,自那以後我便再也沒有見到過活著的父親好多年後我才知道,以《七 · 三布告》為標誌,父母加盟的派別已經被聖明的吾皇如棄敝屣般地拋棄。在派性紛爭中雙方都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而後快的大勢下,隨之而來的報複和殺戮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結局[3]。說破了,一個來月前從天上紛紛揚揚地飄下來那些白裏透紅的傳單,可不就是父親行將死於非命的催命符?!就這樣,在那個苦夏的晚上,我的童年便草草地畫上了一個萬般無奈的句號。

記得美籍華人駱家輝在當選為美國的首任華裔州長後曾不無感慨地回味道,從駱家祖父暫且棲身的貧民窟到不無豪華的州長官邸不過三四裏地,駱家卻用整整三代人的苦鬥和努力才走完這樣一段並不漫長的道路。我不知道我們這個家族還要經過多少代人的努力才會走出這樣一位聲威顯赫的官宦權貴,但與此同時我又毫無疑義地篤信,由桂東南邊陲那個小火站到縣城中學的那區區一裏多的路程,我此世今生都會在自己的內心裏一寸複一寸地將它反複度量……

(下文)

亡父五十年祭(5):生離死別

亡父五十年祭(6):擁抱父親

(全文

 

 

[1]   簡單地從字麵上看,《七 · 三布告》雖然殺氣騰騰,對廣西紛爭的兩派多少還算是不偏不倚。文章背後的實情則是大相徑庭,最能說明問題的事件就是之後在七月底中央對兩派代表的最後一次接見。在那次長達四個小時的接見中,朝庭要員從人民的好總理開始,一個接一個一改一年前的克意吹捧的嘴臉,對已經被先帝決意拋去的造反派代表進行蠻不講理的鞭撻和謾罵,其情其景與街頭上的一群潑皮群毆一個難以還手的倒黴蛋毫無二致。接見之後不出一個月造反派的代表便悉數地被保皇派關進了北京衛戍區的黑牢裏。在此之後,廣西的大小土皇帝也就樂得秉行“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其實也就是拳頭底下出正義)的痞子實踐,利用《七 · 三布告》在全省範圍內大開殺戒濫殺無辜。據官方記載,有名有姓有地址的被打死或迫害致死者就將近九萬人,《七 · 三布告》出籠後的死者占近六成;而據當時主政廣西的韋國清與擔任過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的何蘭階之間的私下談話,廣西“文革”中死於派性殺戮的人數應多達十五萬之眾;民間的數字則高達廿萬人以上。父母因為加盟的是《七 · 三布告》出籠之後失寵的造反派“四 · 二二”,最終有幸地成了眾多慘不忍睹的統計數據中那個悲悴的分子。

[2]   離開柳州之前,父親專門到柳州鐵路局請軍管會出具他和母親都從未參加過武鬥的書麵證明。為確保萬無一失證明還是寫在當年視為聖物的紅寶書上。可惜父親不知道太祖曾有過“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宏論。試想若果主子自己都無法無天,難道奴才就會規規矩矩地按法理辦事?!

[3]  柳州城大概是廣西境內派性報複沒有泛濫的唯一例外,原因之一或許是因為那裏的造反派敢於為自身生存而放手一博,讓保皇派吃了苦頭後而不敢造次。夫黎民須置己於死地方得後生,朝庭之大過又民族之大悲也。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當時柳州武鬥結束後相對溫和的局勢或許給父母造成一個錯覺,誤以為廣西全境都已經像柳州城一樣有序地安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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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 '向晚平' 的評論 : 晚平兄好。其實我們的紅太陽一直也都是能伸能縮的好漢,“七 · 二〇”從武漢逃出來之後立馬就把王力關峰給拋了出去。
向晚平 發表評論於
“柳州城大概是廣西境內派性報複沒有泛濫的唯一例外,原因之一或許是因為那裏的造反派敢於為自身生存而放手一博……黎民須置己於死地方得後生”。果如是,如武漢的百萬雄師,連太祖也識相“鑒於武漢局勢,當日離開(開溜)武漢。”

“由桂東南邊陲那個小火站到縣城中學的那區區一裏多的路程,我此世今生都會在自己的內心裏一寸複一寸地將它反複度量……” 讀者震撼!作者錐心之痛,字字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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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 '北美平民2015' 的評論 : 文革中冤死者的確數不清,所以作為親曆者,我希望能夠為避免它的重演盡一份綿薄之力,盡管眼下故國的走勢讓我極度詛喪和悲傷。
北美平民2015 發表評論於

文革中冤死的人有多少。
數也數不清。
北美平民2015 發表評論於

文革是中國人跨不過去的坎。
來自南蠻的老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油翁' 的評論 : 多謝油翁兄每回給出的精彩點評。文章確實還有下文,將在日內分兩次刊完,到時還乞望吾兄的再次捧場。
油翁 發表評論於
這篇文章充滿了奇思妙想,文字幽默風趣。就是最後的段落讓人讀後感到沉重,希望作者能繼續書寫下去,繼續展示出色的文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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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 'yhr' 的評論 : 多謝y兄執著的打卡。
yhr 發表評論於
讚好文。跟讀。謝謝。
來自南蠻的老狗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北美平民2015' 的評論 :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關鍵還是世道使然。
北美平民2015 發表評論於

你父母不應回去。可惡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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