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金戒指
這枚戒指來自1949年前的老鳳祥,是結婚時婆婆給我的,我卻從沒戴過。那時不喜歡金飾,嫌它們俗氣。現在卻覺得金子溫暖厚重,色澤耐看。
在等待CT檢查的胡思亂想中,我想起了這枚戒指。翻箱倒櫃地找了出來,二十多年來它居然沒有變化,依然黃澄澄、粗笨笨、沉甸甸的。沒有任何細節裝飾,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圈,可以自由開合。戴上捏緊,不會晃來晃去的,特別適合我這樣的小手細指頭。BB給我戴上,捏到最緊處,我要一直戴著它。
星期二我就是戴著這枚戒指去做檢查的。潛意識裏,我是讓婆婆陪著我。
婆婆的人生很簡單,幾句話就可以講完。1936年生於上海,5歲時失去了父親,隨母改嫁。8,9歲時,又失去了母親。繼父很快給孩子們找了後母,她在後爸後媽的家裏長大,帶大了半打有血緣沒血緣的弟弟妹妹。城隍廟附近的那個家,雖不窮,但也沒送她上學。婆婆會認字,也能夠寫信。十八九時嫁給公公。公公是工人,人很聰明,性格耿直,不知怎麽回事就成了反黨反革命,被取消了上海戶籍,發配到湖北鄉下。那時,他們的孩子才5歲。好在政府還仁慈,沒有取消孩子的戶籍。婆婆狠下心,把孩子留在了爺爺奶奶身邊。所以,我們的大哥5歲的時候就成了孤兒—— 大都市的孤兒。
一個反黨反革命分子,發配到當時正缺反黨反革命的鄉下。物以稀為貴,公公很快就成為了典型,成為了各種批鬥會的主角,是革命運動儀式重要的組成部分。反黨反革命的妻子是沒有資格建設新中國的,所以婆婆一輩子都沒有工作。政府還仁慈,給公公發工資。公公是帶著技術來到鄉下的,很快成為了獨當一麵的技師。他還心靈手巧,在我們孩子眼中,沒有什麽他不會的:修手表,自行車,造房子,拉手風琴,變魔術。。。禮堂的文藝匯演,報幕員操著“夾生普通話”熱情洋溢地:“下麵由反革命分子某某某表演魔術。大家鼓掌!” 台下的孩子們眼睛瞪的大大的,永遠也沒弄明白那隻空空的帽子裏怎麽就跳出了一隻兔子。
在外麵,公公對誰都好,可在家裏,脾氣卻很大。默默抹眼淚的日子婆婆沒少過。但她從不抱怨,最多就是溫溫糯糯的一句“那有什麽法呢!” 婆婆與我們說我們鄉下的土話(方言),但她與公公之間永遠是我不懂的上海話。講上海話時的婆婆在我眼裏就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和我心中的婆婆沒有關係的另外一個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我也不喜歡他們講上海話,他們一開口講上海話,他們在我眼裏就變得陌生了起來。
婆婆一輩子都在照顧別人,一輩子都在家裏忙忙碌碌。每次回去看她,她都和我拉家常。我不喜歡也不擅長拉家常,但我很喜歡聽婆婆細細地說這說那,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大概是因為她把生活揉進了那些細細碎碎之中,滿滿的市井煙火氣息,還有智慧。每當我跟她說:“感謝你養育了BB,讓我有了世上最美好的家庭!” 她總會癟著嘴笑,一臉的滿足。
婆婆今年88歲。她的麵孔,不認識她的人肯定會以為她有著幸福的一生,而她,卻是受盡了人生的苦與難。
在我眼裏她是個了不起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