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00) 政客指路
1948年11月章榮初到香港，月底又到廣州，12月上旬他在廣州接到李乙尊來信，得知李濟深住在香港羅便臣道91號三樓，正彷徨猶豫、左右為難的章榮初，決定去看李濟深。
當時李濟深在香港半山羅便臣道住所週圍，都是蔣介石派去的特務，章榮初不敢貿然去看他，托人送了一條絲棉被給他，裡麵藏了五萬港幣，和山光酒店的電話。
12月22日，章榮初按約定李濟深家見麵。
章榮初上樓恰見一人下來，一看是相識的，當年汪偽政權兩大文膽之一、名記者金雄白【註1】(另一文膽是張愛玲心儀的胡蘭成)，金雄白也是杜月笙恒社會員，兩人在樓梯寒喧幾句。
【註1】金雄白(1904-1985)上海青浦人，曾任南京《中央日報》採訪主任，抗戰時投敵，與周佛海、李士群等同為汪偽「十人組」一員，勝利後入獄，他此次來香港前不久剛獲釋，五十年代在香港《春秋》雜誌連載《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是有關抗戰歷史的重要著作。後移居日本，死在東京。（其子金衝及參加中共，現為中共首席黨史專家）
章榮初上了樓，李濟深問：「金先生你認識？」
章說：「敵偽時期在錢大櫆家一麵之交。」
李說：「他來勸我不要反對蔣介石。」章榮初坐下，見茶幾上有封信，署名袁良。
李說：「袁良託他帶來這封信也是勸我不要輕信共產黨。」
袁良是章榮初老朋友(見前麵第二十章)，章說：「文卿(袁良字)身體很差，他怕舟車勞頓反而死得快，決定留在上海。他說就是給共產黨殺了，反正本來也活不長了。」
李濟深哈哈仰天一笑：「怎麼你也相信這些謠言？」
章榮初說：「上海人心惶惶，亂得不得了，各種消息、謠言滿天飛，有些說得很可怕，共產黨來了，資本家都要捉起來殺頭。」
李濟深站起身提高聲音說：「榮初，那都是反動派製造的謠言，你怎麼也相信他們呢？」
這時的李濟深，已不是匿居在章榮初家的李濟深了，民革成立，成為民主黨派之首，李濟深名列中共統戰名單第一位，此刻的李濟深，胸有成竹，前程在握，一個坎坷半生的政客，見到自己追求的理想就要實現，那種淩雲壯誌、軒昂氣勢，溢於言表。
章榮初曾聽浦熙修講過「反動派」三個字，他還是不太懂，問李濟深什麼叫反動派。
李濟深說：「蔣介石政府就是反動派，蔣介石是禍國殃民的反動頭子，共產黨毛主席是挽救人民的大救星。你不要聽信反動派的謠言，你快快回去，回到上海，把工廠保護好，不要被反動派破壞。同時你還要力勸你的朋友，叫他們相信共產黨，不要聽信反動派的謠言，要安安心心等待解放。」
章榮初說：「我別樣倒不怕，我也覺得共妻是不大可能的，共產是必然的。他們把我全部財產充公，我也沒有辦法，我搬也搬
不動，拿也拿不走，我最怕的是要殺頭，聽人講共產黨來了要把資本家都殺掉。」
李濟深笑嘻嘻地對章說：「你呀真是受反動派的毒太深了，共產黨是搞新民主主義革命，非但不會殺頭、不會共妻，你的財產也不會充公，資本家辦的廠，隻要有利國計民生，共產黨是鼓勵發展的。」
說著他站起來，去房內拿來一張報紙，是中共提出的「五一口號」，指給章榮初看第八條：「堅定不移地貫徹發展生產、繁榮經濟、公私兼顧、勞資兩利的工運政策和工業政策。」
李濟深說：「發展生產、繁榮經濟、公私兼顧、勞資兩利這十六個字，這就是共產黨要實行的經濟政策。」
章榮初呆呆看著這十六個字，心裡想，這真是共產黨講的嗎？
李濟深看他呆著，接著說：「我和你這多年的交情，難道你還不相信我嗎？你為革命作過貢獻，難道我會叫你回去殺頭嗎？你不要三心兩意，快快回去吧！」
他又站起來到房裡拿了兩本書出來說：「我送你幾本書，你帶回去看看。」章榮初一看，是毛澤東的《論聯合政府》和《新民主主義論》。
第二天下午，李濟深來章榮初住的山光酒店看他，再和他到對麵飯店吃晚飯。吃飯時，李濟深一再勸章榮初回上海，他很堅決地對說：「你放棄在上海的那麼多財產，到香港來做白華，是犯不著的。」
他看章榮初還有點疑惑，又強調說：「共產黨的政策，我是知道的，毛主席的為人，我是明白的。我叫你回去，是為你好，為你的前途，我從來不捉弄人，你今天一定要答允我，馬上就回去，那我就放心了。」
他又說了很多蔣介石的不是，和國民黨內部的醜惡，都是章榮初聞所未聞的，國民黨實在是太腐敗了，徹底的滅亡已經無可避免，而共產黨領導的新中國，將實行聯合政府，不是共產黨一家說了算。章榮初吃盡了國民黨金元券的苦，對國民黨完全絕望，李濟深一番話使他看到了一個新希望。李濟深這時已經得到毛澤東的邀請，還有黃炎培、章士釗等都會參加新中國的人民民主政府。聽到黃炎培、章士釗，還有朱學範、黃紹竑等這些熟悉人士的名字，章榮初就更加安心了。
章榮初說：「我決不會留在香港做白華，不過已經來了，就看看情況，再決定是去美國還是回上海，我大兒子在美國，準備把三女兒也送去美國。」他說了這兩年上海市麵的混亂，工廠受打擊很大，在上海和菱湖一大攤子，做也做不下去，收也收不攏來，實在為難，所以想去美國看看。
李濟深嘆口氣說：「你真糊塗呀，中國人去美國做什麼？現在新中國就要成立了，你怎麼反而叫子女去美國呢？」
李濟深向章榮初詳細地分析了中國的國情，和當時國共兩黨的力量消長形勢，堅定而信心十足地向章榮初指出，即將成立的新中國，將是一個中國人夢寐以求的、無比美好的世界。他說：「我對毛澤東是了解的，他寫的書新民主主義論聯合政府論，都說得很清楚，共產黨要實行民主政治，發展經濟，尤其是民族工業。這正是你的大好機會，你快快回去吧。」
李濟深接著說：「你是我在工商界唯一的朋友，難道我會騙你嗎？不要三心兩意，快快回去吧，我都是為你好。」
最後章榮初說：「我明後天再到你府上來談談。」
李濟深大聲說：「我明後天可能要出門，你不必再到我家裡來了。」
章榮初見他那麼堅決，就向他表示一定回去，李舉杯對章說：「你今天答允我回去，好極，我們將來再見麵吧，在民主的新中國再見！」
章榮初和李濟深在亮起聖誕燈飾的香港街頭道別，送李上了出租車，內心還是有點忐忑。過了兩天，章榮初又到李濟深家去，李太太雙秀清對章榮初說，李先生已經離開香港到大連去了。
1946年李公樸、聞一多遭暗殺後，各路民主人士走避香港，李濟深所住的羅便臣道92號三樓，成為他們的聯絡中心。初時李濟深未得到各路各派的支持，中共南方局書記方方，副書記潘漢年、劉曉做了很多工作，才令大家同意以李為首，共赴北方。
當時國民黨特務雲集香港，要安排三百五十名民主人士秘密離境確實不易，中共南方局煞費苦心，分六批將這些人士秘密送往東北。
沈鈞儒、章伯鈞、蔡廷楷、譚平山等十二人，由章漢夫陪同，1948年9月4日第一批離開香港，乘坐蘇聯貨輪「波爾塔瓦號」北上，27日到達朝鮮羅津港。此後郭沫若、馬敘倫、許廣平等，由香港工委統戰部書記連貫陪同，潘漢年請金城銀行經理周作民，出資五十萬港幣租用了「華中號」貨輪，悄然出走。此後，民盟創辦人黃炎培、香港《星島日報》總編輯金仲華、《華商報》總經理薩空了、音樂家馬思聰、劇作家歐陽予倩、孫起孟、邵荃麟，柳亞子夫婦、葉聖陶夫婦、陳叔通、馬寅初、包達三、鄭振鐸、曹禺、王芸生、徐鑄成、翦伯贊等人，先後前往東北解放區。
李濟深原本被方方安排在第一批，但李一直走不了，主要是他妻子雙清秀重病，須留在香港就醫(後在香港逝世)，李欲為家人籌夠錢。方方見李濟深遲遲沒有動靜，便去探問，現在隻剩聖誕節最後一批了。李提出要二萬港幣安家費，否則他不能離開香港，方方到處籌款滿足了李的要求。方方並不知道，李濟深已從章榮初手上，拿了豈止二萬。在李濟深規勸章榮初不要去美國的同時，他的次子李沛金已踏上了美國土地，足見李某人心機之深，人品之劣。
1948年聖誕節前夜，章榮初和李濟深分手，答應盡快返回上海。
章李分手第二天，聖誕平安夜下午，李濟深和朱蘊山、章乃器、沈雁冰(茅盾)、田漢、洪深等二十多人在盧緒章隨同下，登上停泊在維多利亞港的蘇聯貨船「阿爾丹號」，參加聖誕舞會，這艘船是周恩來和大連蘇聯領事館精心安排來香港的。在飄揚的華爾滋舞曲聲中，「阿爾丹號」緩緩起錨，施施然開出鯉魚門，進入公海，一聲長笛，調頭北上，直上大連。
等港英當局發現李潛逃，已是26日上午，李濟深和他的同誌們已在東海上。望著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他激動地為沈雁冰寫下：「同舟共濟，一心一意，為了一件大事！一件為著
參與共同建立一個獨立、民主、和平、統一、康樂的新中國的大事！同舟共濟，前進！前進！努力！努力！」1949年1月7日「阿爾丹號」抵達蘇軍佔領的旅順軍港，受到中共代表高崗的歡迎。
1949年2月25日李濟深等民主人士到達北平，3月25日中共中央從西柏坡遷到北平，李濟深等民主人士在西苑機場迎候毛主席等中央領導人。
1949年6月15日政協會議籌備會在北平成立。 周恩來擔任《共同綱領》起草小組組長。8月22日，周恩來將草案初稿送交毛澤東。主要起草人之一也是毛的秘書胡喬木回憶，毛對草案文稿作了細心修改，改動二百餘處，重寫了多段文字。（《胡喬木回憶毛澤東》人民出版社1994）9月22日《共同綱領》草案送交政協會議主席團。
1949年9月30日在政協會議上，毛澤東當選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朱德、劉少奇、宋慶齡、李濟深、張瀾、高崗當選副主席，周恩來、董必武等五十六人當選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包括馬寅初、沈鈞儒、沈雁冰、陳叔通、司徒美堂、黃炎培、張治中、傅作義、章伯鈞、程潛、張東蓀、龍雲等黨外人士二十七名，充分顯示了共產黨和各民主黨派的合作。
當時的參加者，民盟副秘書長、政協常委周鯨文【註2】，1956年底從北京逃回香港，著《風暴十年》一書揭露了這個劃時代盛事的真相：
《共同綱領》由共產黨提出，在小組討論時，代表所能建議和修改都隻是文字上，內容不許刪動，即使有人提出一些意見，也由共產黨人解釋，予以否決。在大會上提出這個綱領，全場熱烈一致舉手通過。在選舉政府人名單時，事前也是共產黨擬定，結果也是在大會上全場一致通過。在會上代表的發言，也是先擬好，交大會主席團看過批準，主持這件事的，不用說又是共產黨。
這樣一手遮天，一手包辦的事，共產黨說是「新式民主」，……《共同綱領》真是把人民的要求全都列入了;對黨派說：「這是聯合政府」;對知識份子說：「這裡有民主，有自由」;對資產階級說：「有公私兩利的經濟」;對農民說：「土地改革，個人分得了土地」;對民族分子說：「民族平等團結」;對愛國分子說：「我給你一個偉大的祖國」。這真是「民主，自由、幸福、繁榮、富強新中國的誕生！」但是事實告訴我們，這都是畫餅充饑。
（《風暴十年：中國紅色政權的真麵貌》香港時代批評社1959)
【註2】周鯨文(1908-1985) 遼寧人，北京匯文中學畢業後入讀日本早稻田大學、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和英國倫敦大學政治係。1931年回國創辦哈爾濱《晨光晚報》，1936年任東北大學法學院院長。1937年赴香港創辦《時代批評月刊》，參加左聯活動，保護過流亡香港的簫紅。1944年起任民盟中央秘書長，1949年後，任全國政協常委、政務院政法委員會委員，多次赴各地視察司法工作，深感失望，1956年底返回香港。1985年8月病逝。2014年電影黃金時代，湯唯扮演簫紅，王誌文演魯迅，張嘉譯演周鯨文。
紅二代戴晴《張東蓀和他的時代》透露：當時這場選舉，五百七十六名代表，毛澤東得五百七十五票。眾人認為毛謙虛，所以少了一票，其實毛澤東投了自己贊成票。後來查出是張東蓀【註3】投了反對票。1952年張東蓀被控為「美帝特務」，失去自由，1968年再次入獄，1973年在獄中去世。其四子女，長子與他同時被捕，1975年釋放已精神錯亂。次子與三子均在文革中自殺身亡，連兩個孫子都被勞改十幾年，這就是共產黨的「新式民主」。 (戴晴《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9)
讀者可能責疑筆者，為什麽寫這些與本書主要人物並無直接關聯的事。須知這些事件強烈顯現了毛澤東個人的性格特性和中共的內在特性，直接關係到那時代每一個中國人的命運和生命。1948年平安夜，章榮初和李濟深各自上路，走向同一個人生目標，也走向了同一個命運深淵。
【註3】張東蓀(1886-1973)，浙江杭縣人。49年後任民盟秘書長、全國政協委員。
金雄白 李濟深在香港 (1948) 周鯨文
1949年3月25日民主人士在機場迎接中共領導人，毛澤東右為郭沫若、李濟深、張瀾
毛澤東和李濟深在開國大典，毛身後為黃炎培、彭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