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姻緣樹的故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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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傑夫·梅斯

編譯:魏玲

照片:網絡

 

奧伊延是德國北麵的一個城市,靠近波羅的海,環繞著一座小城堡而建。卡爾·海因茨·馬汀每天早上開著黃色的郵車在窄窄的街道上左拐右拐送信,20年如一日。他送完市內的信後,出了城,駛過綿延幾英裏的農場田野,拐進一片森林裏。他用一把特殊的鑰匙打開了欄杆,然後把車倒進專用的車位,車頭朝外,以便離開時可以快一點。他背著郵包,嘎紮嘎紮地走在林子裏,山羊胡子上有時掛著一層雪珠或者冰霜。當鍾敲12點時,他會來到一棵大樹下麵。

很多人圍觀。“他們不相信郵遞員會給樹送信,所以在樹邊等著看。” 這棵橡樹500歲,在德國北部離開漢堡100公裏的多道森林裏,樹幹直徑5米,高25米,高聳入雲,撐開著,遮住了半邊天。在這棵樹上有一個大洞,很高,要從樓梯爬上去才能夠的著。老橡樹像人一樣有名有姓,像住宅似的有郵寄地址,每天會收到幾十封求愛信。單身們從四麵八方趕來,把手伸進樹洞裏取信,讀信後心有靈犀一點通的人則會回信。

人們都說這樹會做媒,稱之為姻緣樹。愛情中,二人相愛的緣分是由很多巧合、很多陰差陽錯、很多突然、一些偶然、一些必然組成的,而這棵樹則為巧合、陰差陽錯、突然、偶然和必然提供了機會。據記載,姻緣樹和給樹送了20年信的郵差一起促成了100多對婚姻。可是,即使馬汀幹著一份歐洲最浪漫的工作,中年離婚後至今還是孑然一身。他不相信緣分,認為這些婚姻純屬巧合。可是後來相信了,因為姻緣樹也改變了他的命運,給他帶來了可以和童話故事媲美的婚姻。

馬汀是在1984年開始給姻緣樹送信的。那時候德國一分為二,東德西德之間隔著一堵柏林牆。姻緣樹在西德。馬汀的婚姻出了問題,夫妻倆人也一分為二。他說,“那時我厭倦了女人,不想再去談情說愛了“。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這個工作很討厭。他抱怨說,他們以為我一天隻送姻緣樹一個地方,中午時分就會等在那裏。可是我為德意誌聯邦郵電局做事,一天要送很多地方。他半開玩笑地說:“他們占用了我的時間。”

姻緣樹吸引了眾多遊客和德國童話故事的粉絲。森林裏有孤獨的公主、巫師的符咒、灰姑娘和王子的羅曼蒂克,現在又有了一棵神奇的姻緣樹。馬汀的老板要求他給遊客講這棵樹的故事。他說的是低地德語—德國北部和西部藍領階層使用的語言,這種語言讓姻緣樹的故事聽上去既真實又古老,就像《白雪公主》、《森林小紅帽》和其它德國森林裏的故事一樣。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從前有一個王子,他被一個老巫婆施了法,被困在森林中的一個大鐵爐裏。一天一位姑娘來到了森林,她想盡一切辦法把他救了出來。為了感謝這位姑娘,王子種下了一棵樹。” 這棵小樹慢慢長大,成了眼前的這棵參天大樹。2019年的下半年,我們兩人一起走在森林裏,“這個故事比較短,”  他跟我解釋。

這棵樹是如何一舉成名的? 這個故事比較長。1890年德國萊比錫一個做巧克力的年輕人愛上了一個林場主的女兒,可是她父親不同意這門親事。兩個人隻好把信偷偷地放在一棵橡樹的樹洞裏。父親最終被感動了。婚禮是在大樹下舉辦的,樹蔭下新娘新郎相擁接吻,大樹旁高朋滿座喜滿堂。這棵橡樹成全了他們的愛情,也見證了他們的幸福,而它也從此有了名字:新娘新郎橡樹,又被戲謔為姻緣樹。馬汀說,從那時候起樹洞裏開始有了求愛信。

樹洞裏的信越來越多。1927年德國郵政管理局給了樹一個地址,又在樹下放了一把10英尺高的梯子,方便人爬上去從樹洞裏取信。來信都附有回信地址,讀了信無意回信者必須把信放回樹洞裏。很多情侶都到那裏去,把自己想說又不好意思親口說的事情,或者把自己的煩惱寫下來丟到樹洞裏去,據說姻緣樹會暗中協調,到最後能夠花好月圓皆大歡喜,和心愛的人百年好合。馬汀又加了一句,姻緣樹還是一個可以袒露心聲的地方。如果在月夜裏繞著大樹走3圈,一邊走一邊許願,許願人心想事成,“會在一年內結婚。”

千裏姻緣一樹牽,有緣過門拜堂,無緣天各一方。過門拜堂的夫妻還真不少。他們有的把雙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刻在樹幹上,這些刻痕是樹做媒的證據。他們當中有一個美國姑娘和一個英囯軍官。她寫信給樹,他取了信後回信,他們就這樣認識了,婚後搬到蘇格蘭居住。還有一個姑娘。她自己不好意思寫信,請朋友代筆,結果和一個德國兵結了婚。

如果馬汀去晚了或者是沒有興致,他就會把姻緣樹的故事的傳單發給大家。姻緣樹的名氣越來越大,電視台和電台記者來采訪了,隨後姻緣樹的名氣更大了。馬汀說,采訪前他平均每天給樹送5封信,釆訪後他平均每天給樹送50封信,“我扳著指頭數數,每年除了周末和節假日以外,大概隻有十來天沒有信。”

在一大群遊客麵前講故事是演講,馬汀剛開始時有些害怕,可是天天講,月月講,慢慢地就喜歡上了。馬汀說:“我一直把這件事情當作是一個榮譽。公司選中我做這個工作是因為我有聊天的才能。我會侃大山,是緣於我有一個法國母親,” 他又補充解釋了一下。隨後他講了一封信的故事。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馬汀的母親伊薇特還是一個小女孩,她父母開了一家洗衣店為德國軍隊清洗製服。有一天她在洗衣房外麵和朋友玩,被一個德囯兵看上了。他是軍士長,傘兵。“三個女孩中,他看中了最年輕的一個,那就是我母親。” 馬汀生下來的時候,母親才17歲。她給兒子取了一個和父親一樣的名字。戰爭結束後,老卡爾·海因斯失蹤,被認定是死亡。沒想到幾個月後在一個意大利的部隊醫院裏找到了他,隨後被送到他的老家德國弗倫斯堡養傷。

伊薇特抱著馬汀去德國團圓。不久她想家要回法國去。她的公婆堅持要把孩子留下來,說小孩正在感冒,乘火車一路上會吃不消。伊薇特那時自己也是個孩子,就把孩子留給了父親。馬汀長到12、13歲才知道,他口口聲聲叫的母親原來是繼母。生母在那裏?他不知道。

“我的繼母在電報局工作,我的父親在郵政局工作,” 馬汀回憶道。1961年步父親後塵他也在郵政局找了一份差事。他的工作是分信、把查無此人的信退回去。25歲那年,有一天他看到一封信,收信人是他,地址是爺爺奶奶家,可是他們早就不住在那裏了。當看到寄信人名字的時候,他一下子懵了。他拿著信奔到老板那裏:“這信是我母親寫給我的。” 他要立即折信。這可是大忌,觸犯了郵政局工作人員職業道德的底線。可是這封信是寫給他的。主任說:“你拆吧,我作你的見證人。”

馬汀謝過主任後開始讀信。他的生母找他來了:法國軍隊把他當成了一個逃兵,正在找他;到法國來和我見上一麵吧。信很長,內容很多。當馬汀告訴父親的時候,老頭子板起了臉:“你知道這裏有什麽,可是你不知道那裏會有什麽。” 馬汀不聽勸,開著他的大眾甲殼蟲車去看母親了。那是夏天,汽車的發動機在後麵,車子裏熱得像桑拿浴室。我問,和母親見麵感覺如何?他反問:“如果你第一次見到母親,你會有怎樣感覺?”

馬汀在德國和法國交界的邊境上見到了母親,陪她一起來的還有繼父和舅舅。他們聊了幾天。他感到母子之間一點隔閡都沒有,好像從來就沒有分開過。他的繼父是一個廚師,燒得一手好菜。他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喜歡法國菜和法國文化,連他骨子裏那點古怪的幽默都是法式的。他和母親慢慢地有了感情,每年去看母親4、5次。他一直記得那封給他帶來好運的信。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西德郵政局大刀闊斧地進行了改革。新引進的分信係統不需要很多人力資源,全國各地郵局的分信部門從3600個減少到350個。部門合併,人員也需要調動,1967年馬汀從卡珀爾恩調到基爾。1972年兒子奧裏伏出生後,他搬到了奧伊廷和女朋友住在一起。兩人後來結婚了。夫妻之間難免有些磕磕碰碰,兩人認真起來就離了婚。離婚那天雙方很平靜,簽字後,和兒子一起吃了一頓飯,好像在告訴兒子:我們永遠是你的父母。他們家裏有條狗,混血、毛發烏黑發亮,名字叫米加,和德國人最喜歡吃的米加香腸同名。分家時米加跟了馬汀。我問:送信時米加是否坐在車上。老郵差斬釘截鐵地回答:這是不可以的。

馬汀34歲開始給姻緣樹送信。去森林要繞來繞去多開一英裏,這可不是一條理想的線路,郵差們都抱怨。給姻緣樹送信的郵差被稱為愛的信使,他們是去傳遞愛心的,可是他們大多數人是單身。其中有一個被采訪時說:“剛開始給姻緣樹送信時我不是很高興,因為我覺得這些人有點傻。”

和這些單身漢們一樣,馬汀也沒有閑心去談情說愛。他在弗倫斯堡長大。這個地方靠近丹麥,他父親的出生地,用點數方式懲罰違規司機的德國車管局也在這裏,是一個很嚴肅毫不含糊的地方。他一直覺得自己命中注定要幹一份政府工,相信傳遞愛心是公民的責任。馬汀送信守時守點。如果你在樹邊等著他,你可以把鬧鍾設置在預定到達的時間,鈴一響,他準出現。

西德的郵政服務是國家高效率的見證。郵件來往以快而著稱,94%的信第二天就送到目的地。高效率的原因之一是郵遞員們循規蹈矩按照規定的路線送信。有一個郵遞員很敬業,他找到一條捷徑,結果被拖到法庭盤問,差點坐牢,罪名是沒有按照規定的路線開車。1984年馬汀開始給姻緣樹送信時,西德郵政局有543200名員工,比國家軍隊的人數還要多,儼然是一個軍團。

在柏林牆另一麵的東德郵政局正好相反。送信的路線不多,秘密警察史塔西經常拆信開包裹搜查,然後把裏麵的錢和值錢的東西都拿走。盡管如此,東德人的信還是通過各種途徑送到了位於西德的姻緣樹。馬汀說:“有些信,我真想回複,可是老板不讓。”

“如果信裏問你們西德開什麽車,我不可以回信說,‘寶馬。’” 有一個女人問了一個尼龍緊身襪的問題,他笑著說:“我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郵差,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像這樣的信,“我會寄一封事先寫好的信回去。” 信裏附上一張樹的生平和一些有趣的故事的複印件。

1988年馬汀給樹送了一封信,回信地址是東德的班的燒諸根。這個鎮是東德幾個最早有鹽水治療溫泉的鎮之一。信是一個名叫克勞迪雅的姑娘寫,她19歲正是青春萌動的年齡。有一天晚上她偷偷地把電視轉到西德的娛樂節目,電視上正在介紹姻緣樹。節目結束時,樹的地址出現在影幕上。克勞迪雅拿起筆抄了下來:

“Bräutigamseiche, Dodauer Forst, 23701 Eutin, Germany”

馬汀走後,弗裏德裏希·克裏斯琴森來到了樹下。他36歲,農業機械技術員,農民的兒子,住在西德的馬倫特,離開樹不遠。他不想去農民組織的舞會找一個當地的姑娘。當他聽到母親說起這棵老橡樹的時候,他的心動了。那天他在森林裏閑逛。看到馬汀走後,他爬上樓梯朝樹洞裏張望,看到有一封信在裏麵,就把它拿回了家。他讀了克勞迪雅的求愛信後,覺得這就是他要找的人。“我喜歡她的筆跡,” 他告訴我。

他們從此鴻雁傳情。來來往往的信激發了愛情和希望,可是一堵柏林牆把德國一分為二,政策法規不允許牆兩邊的人戀愛通婚。就像當年做巧克力的年輕人和林場主的女兒一樣,他們隻好繼續用信來傳遞相思。春紅夏綠思慕遠,秋黃冬白寄素箋。可是紙上談愛,隻見信不見人也不是個辦法。她長得好看嗎?高矮胖瘦如何?嗓音甜美嗎?他想去見見一個有血有肉的克勞迪雅。於是這個農民小夥子買了一張東德的地圖。東德的信息很少,地圖上很多地方空白,可是最終他找到了克勞迪雅住的地方。他駕車朝邊境開去,心裏有點緊張。

在邊境他撒了一個謊,說是去看表妹,然後偷偷地去了約會地點,那裏在法蘭克佛東北麵約100英裏的地方。裏德裏希和克勞迪雅終於擁抱在一起了。裏德裏希記得:“她有一輛機動自行車。” 盡管隻見了一次麵,1989年夏天兩人結婚了。兩人至今珠聯璧合,三十年的婚姻叫珍珠婚,意思是婚姻就像珍珠一樣光滑圓潤、幸福美滿。

目睹著愛情一個個開花結果,馬汀那顆冰冷的心開始融化了。他承認他去網上找過,可是2萬人的小鎮,可選擇的餘地不多,再說鄉裏鄉親,弄得不好會很尷尬。他告訴我,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他每天生活三件事:送信準點、帶著米加走路鍛煉和參加當地體育俱樂部的社交活動。他為自己驕傲:我自己照顧自己,不需要太太。他的家裏幹幹淨淨井井有條,去過的人都不相信這屋子裏沒有女人。 

像馬訂一樣,卡琳·克魯特瑪婭也不相信婚姻有緣分這回事。她住在離荷蘭邊境不遠的豪斯特爾,聽說過姻緣樹,可是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寫信。有一年聖誕節她丈夫去世,之後她感到很孤獨。紅塵阡陌春消瘦,浮雲流水怨月圓。當她夏天在巴伐利亞森林中度假的時候,有人和她提起這棵會做媒的樹。姻緣樹能夠幫我再找到愛情嗎?上一世紀80年代後期的某一天,她決定寄封信去試一試。

當時漢斯·彼得·葛瑞德正在波羅的海阿姨家裏做客。他告訴阿姨,他要離婚了。阿姨建議他去新郎新娘樹碰碰運氣。那天下午馬汀剛走,他就從樹洞裏把信掏了出來。這封信是卡琳寫的,豪斯特爾的一個寡婦。漢斯當天就回了信。幾個星期後他們就摟在一起了。卡琳說:“我們一見鍾情。” 姻緣樹又成功地做了一次媒。

馬汀聽到過很多這樣的故事。有一個先生是來奧伊廷一家健康渡假村治病的。他住在魯爾,靠近多特蒙德,離開這裏幾百英裏。天氣忽然變化,他去不成波羅的海沿岸地區,隻好在內陸兜風。他去了姻緣樹,把手伸進了樹洞裏,拿到的信是一個住在離開他家幾英裏的女人寫的。老鄉遇老鄉,他們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千裏姻緣一樹牽。

馬汀沒有收到過任何結婚請柬,不過沒事,他從不抱怨。他看著樹的葉子變黃,轉綠,又變黃。他的胡子也由黑變白了。東德西德邊境對峙緩解了,柏林牆也折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姑娘們在月光下繞著姻緣樹轉圈許願,樹周圍的土地都被踩平了。為了保護姻緣樹,林業局在樹周圍搭起了欄杆,隻有郵遞員的車才能開進去,其他人必須走過去。

馬汀往樹洞裏送信有一千多次了。有一天他照常來到了樹下,爬上了樓梯,從郵包裏拿出來一封信。他無意中撇了一眼信封,突然傻眼了。

這封信競然是寫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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