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讀過小一。在幼兒園曾看到過小一課本，隨便翻翻，就覺得內容沒勁。再看街坊鄰裏孩子們，整天背包上學，都一年多了，寫個字兒吧，慢得跟納鞋底兒似的，還納得離了歪斜；而我那時的學力，免稅吹吹，夠替滿大街牆壁上的政治標語美術字勾邊兒的份兒了。那些大字標語，每個都有一頭牛來高，三四頭豬來寬，粉刷於樓壁院牆之上，什麽“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啦，什麽“安哥拉人民武裝鬥爭必勝”啦……你看那“澤”字三點水的第三滴，就是一隻帶把兒的花瓶造型！再看“戰無勝的毛澤東思想”九個字，字字帶有一顆鵝頭，尤其那“戰”的金戈一提，“毛”的最後一撅，都是收筆隻露尖嘴角，早有鵝首落下頭。
就因為上學學不到觀察這些美術字造型的東西，隻好一次次把上學切入點往後拖。直到有一天，我家鄰居那個營養不良臉色蠟黃的女主人成了二年級老師，我媽就和她打過招呼，在一個早春寒露的清晨，帶我下了北樓，到院兒東側東樓地下一層，把我領進她上課的教室。
鄰居那位臘黃臉女主人是一位小學文化程度的山東婆娘，嫁了一位在大學混日子的助教，隨遷進城，在街道大集體小廠幹臨時工。終年累月平日裏總見她在下班的歸途上低頭慢走，麵部表情就跟西雅圖那睡不醒的的冬三月似的，老是沉雲密布，一個月露不出四天晴朗。趕上教育戰線鬧修正主義回潮，中學畢業生們偏偏又都被保送到鄉下修地球回不來。她算沾上讀書人的邊兒，借這個教育回潮之光臨時充當了初小老師，一直教到知青返城為止。
我插班上學的第一天的第一節課是語文課，蠟黃臉班主任帶全班同學朗讀課文，她念一句，我們跟念一句。當她念道：我們哀心祝願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我聽到前後左右這些二年級的老同學們也都跟著把“衷”念成了“哀”。
當時我好生納悶兒，這二年級也不至於深奧得離譜，離譜到能把字兒改音的地步吧？我舉手，起立，大聲發言：“老師，不念哀，念衷。”
蠟黃臉一聽，臉色頓成黃泛區。同學們都看我，沒有人能理解我這個情商很低的問題，是屬於那種讓老師極度難堪和驚慌失色的性質……後來聽大人說過好幾次，蠟黃臉這事兒要被報到派出所，批鬥是輕的……不是危言聳聽，我們小時候那個舊社會呀，真就這麽邪門兒，有天放學，忽聞傳言四起：鄰院兒居委會辦公室黑板上，發現有人書寫“宋江好”、“宋江萬歲”幾個“反標”（就是反動標語的意思），結果招致好幾輛綠底帆布上印著大號黃字“公安”的吉普鳴笛而來，一片大敵當前的肅殺氣氛。
到了小學三年級，換了個班主任女老師。
女老師姓賈，叫向黨，年輕，臉瘦，眉長，八字倆瞥兒挺像咱主席的接班人副統帥。她喜歡期末給全班學生寫鑒定條，讓各自帶給家長蓋章再交回來。她對班委會幹部，不問考試成績怎樣，寫得一律跟黃帥跟楊瑩一般出色，給其他同學則總要寫上諸如組織紀律性薄弱啦渙散啦之類的評語。她的教育理念興許是希望把所有同學塑造成一樣的毛坯，結果卻讓我們幼小的心靈在每個期末都陷於回家挨揍的惴惴不安之中，其效果是讓我們十分憎惡她的行徑，她的自行車胎氣帽也因此常被悄悄地擰掉。
我也煩她，不僅因為她在鑒定條上寫我自由散漫，還因為她將我的入隊問題拖延到了班上的最後一撥兒。那次入隊大會上，她還在全班同學麵前侃侃而談了一節課，嚴肅地指出我出身於什麽非無產階級不勞動人民家庭，說我的父親是在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洪流中被紅衛兵小將打倒過的對象。從此，班裏就出現了一些同學在與我鬧人民內部矛盾時罵我的父親。每一次聽到如此嘲罵，我的心情就鬱鬱寡歡好一陣。
當然，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有識之士正義之師。 一晚，幾個同學坐在院兒裏聊天兒，忘了因為什麽而口角，其中一個站起，在我身旁轉圈兒，嬉皮笑臉地數落我出身不好。這時，一陣虎步生風呼嘯而過，走來北樓中間門洞三樓那家半大小子老二，二虎。二虎平時好勇鬥狠，一副長相令人生畏，我每次見著他也是繞道走，連話兒都沒和他搭過半句。二虎擦邊而過，聽到隻言片語，忽然氣不公地揚手一指那同學，說：“你罵個屁！自古英雄不問出處。毛主席都說過，出身不好還重在表現呢 …再說，你家庭出身又算個屌蛋呀？不就一城市小業主嗎？”二虎這次以文代武，憑其根紅苗正雇農出身一席話，令任何其他家庭出身的都失去發言權。那同學早已麵紅耳赤，啞口無言。 可是向黨老師卻害得我為家庭出身這事兒內心一直自卑到英明領袖華主席一舉粉碎四人幫為止。
向黨老師在我們看見過的絕大多數時間裏，都像副統帥一般陰沉著臉，但她的辦公桌裏也曾給我留下過一次快活的記憶。那是有一次，她找我談話，被另外一位老師叫出去一會兒的工夫，我瞥見她半開的抽屜裏有本《新婚夫妻手冊》，應該是文革末期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的。打開一看，第一頁上半身是紅彤彤的嵌框大號字──
那時的我也不懂得啥叫自律啊，稀裏糊塗就往下翻，翻到了第×頁，見上寫──
“革命夫妻在新婚之夜，要先團結，後緊張，本著循序漸進，由淺入深的原則。尤其是男同誌，要特別注意謙虛，謹慎，戒驕，戒躁，關心和愛護革命伴侶女同誌。 ”
第×頁的下一頁上接著寫──
“革命夫妻每一次不宜將運動深入持久地進行下去，以免影響休息。要保持充分的睡眠，以便第二天能以飽滿的激情投入到火熱的革命工作中去。。。總之，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以上這段快活的文字記述，曾被海內外上千家網站竊用過，其中隻有寥寥可數的網站署名轉載自文學城老哥XD。
革命夫妻也就是愛人，這個我們懂，但是當向黨老師告訴我們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同誌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愛人的時候，我們都詫愕不已，難道我們心中的紅太陽，世界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也有愛人嗎？天黑了也要光屁股跟愛人睡到一張床上去的嗎？
那是一天的語文課，向黨老師用了整整一堂課的時間給我們念毛主席給他愛人的一封信，邊念邊講解，江青要錢，給了她三萬，她說不夠，又給了八千。小時候隻知道父親一百一十多塊錢的月工資在那個年代已算是富裕階層的收入了，可是天哪！毛主席給他愛人錢，一次就給三萬八呀，比老百姓的錢多多啦！另外一段話比較難懂，向黨老師給我們解說那是毛主席在批評他愛人：“不要多露麵，不要批文件，不要由你組閣，當後台老板，你積怨甚多，要團結多數，至囑。人貴有自知之明。”
尤其是”人貴有自知之明“這句話，向黨老師一字一字地講解，我們才弄明白意思。打那兒以後，我就逐漸注意到，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從上層建築到街頭巷尾，從中央到地方，簡直是太他媽的多啦，浩如煙海，多如牛毛呀。
再後來換了個年長的班主任，她對誰都慈眉善目，不但不在期末寫鑒定條，就是沒收到我們男生課桌之間傳來傳去寫滿不堪入目的髒話的紙條，也默不作聲，小事化了。也許她理解語文的啟蒙也是個自然辯證法的運用過程，語文的學習也應堅持理論聯係實際這一優良傳統和作風。想想也是哈，語文的學習保羅萬象，魚龍混雜，雅俗共存，理論要是不聯係現實生活，那理論不就成了灰色的空談了麽？總不能從小學到大，最後連句罵人話的作文能力都無法達標，那還怎麽拿起筆來作刀槍，深揭猛批四人幫呢？
根據虛度的青春第2篇 小學時光1 蠟黃臉教我們背書和3 年輕臉瘦眉長的向黨女老師剪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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