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須憐我我憐卿
看了睡衣阿絮淚眼盈盈細說從頭之後,再倒回頭去看第一集,人物厚度就不同。你回看他頂風冒雪穿著鬥篷走出城門那塊兒,很有一種風雪山神廟的蕭索絕望感。紛紛暮雪下轅門,而他身負重傷,似黃粱夢辭丹鳳,搖搖晃晃委頓馬上,踽踽獨行千裏單騎踏著白雪一去不回。身後是龐大的、持續運轉的黑暗機器,無數人在其中機關算盡,而你不想再做他們手中的刀。酷吏生涯到此為止,用最寶貴的生命贖出自由身,默默背負著曾經的罪孽找一個世界的角落悄然過活,然後死去,有一點決絕的英雄氣概,讓人心軟憐惜。
這時候再看看後麵,想他設定是什麽,是個不想幹了的特殊人員,就類似錦衣衛,大佬的近人兒,換算一下怎麽說也是個司局級(我瞎說的)吧,直屬boss領導,師出也是有名:為了理想、為了信仰、為了高義、為國為民等等;其具體做法則是為權力的實際所有人服務,簡稱鷹犬。為了四季山莊、為了死去的老師,年輕的阿絮稀裏糊塗叫晉王賺了入局,倥傯半生,幹了十年,自己不得自由不說,家裏人越幹越少,最後終於把全家幹沒了,這個結果就很可笑,因其做這份工作的初衷是保護家裏人。說不得難熬的是天天要做違心事,不論好人壞人,大佬讓殺就得殺,甚至還包括婦女兒童(11集阿絮酩酊大醉回憶往事,自己給人當槍使的時候殺過小朋友,並未將槍口抬高一寸,思及此處煎熬難當)。這種事兒對缺乏良心的人不構成太大影響,反而會使其沾沾自喜,幹得越發起勁以求加官晉爵,這種類型的人身上就沒有什麽矛盾衝突,沒有很大的塑造必要——況且這類人在生活中已經不勝枚舉,沒必要專門塑造一個來上電視讓大家見識。
這時候的阿絮就容易讓人適時地聯想起一些《竊聽風暴》《陽光情人》《繡春刀2》之類的電影。這個人設出現在這種劇裏就複雜且帶感,他的離開是對權力的無聲反抗。隻是還是那句話,這幾年不流行了,其一因為高尚不帶來快感。財富、權力、地位以及獲得它們的鑽營過程帶來快感,而高尚隻能給高尚者本身帶來幸福。快感與幸福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感受,前者譬如電光火石的性激情、暴力、淩駕他人等體驗,後者則隻與你自己的心有關。因而這些年比較流行霸道總裁、心機上位太子爺、x二代x三代、逆襲弱雞、甚至贅婿之類的主角,因其錢權勢並獲得過程帶來直觀刺激,但也僅僅是刺激。其二細說一下,《神雕俠侶》這書在明報連載的時候,你很難想到金庸起了個什麽神名字,叫《天殘地缺》,那意思楊龍二人是一對“汙點情人”,一個被砍斷手臂,一個曾遭人性侵,即“殘缺”。這就很不可思議,因為人類所受的苦痛並不成為其汙點,隻代表他們曾經受到過侮辱與損害。後來不少人表示受不了這種書名,小說改名《神雕俠侶》。但是欣然接受這種命名方式的人如今大有人在,貞操觀代入流行小說,稱之為“雙潔”;也有情感潔癖、人設潔癖——潔癖二字是抬舉——無法接受男主之一竟然曾經心甘情願為人鷹犬,這類人或許對世界的理解、對職業的看法和個體境遇的無奈的認知都不太充分地具備,簡而言之在人性部分有某種缺失,同時善於將年輕時美好的幻想投射至成人世界,振振有詞:“我長大了/在他的處境下絕不為五鬥米折腰。”關於這一點屠格涅夫有話說:“年輕時吃的是金色的蜜餞,就以為這是最起碼的食糧,但是乞討麵包的日子會到來的。”又及《了不起的蓋茨比》:“當你想批評別人,要記住,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關於善良的定義,就拿《竊聽風暴》舉個例子:電影主角是出色的情報人員,負責竊聽一位上麵指定的嫌疑人(其實隻是一名普通的作家),其上峰已預備好羅織罪名抓捕作家,然而主角在矛盾掙紮之後用消極方式反抗了上峰,救了作家一命。那個年代有無數負責竊聽的情報人員,而電影中隻有男主角一個人願意支持正義(還是在久經糾結之後作出的消極行動——現實更為殘酷,現實中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曆史也未曾記載過有哪個錦衣衛因為受到愧疚的折磨寧願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解甲歸田(或許有,隻是無法被記錄在案),而阿絮就是這一個,他有句比較振聾發聵的台詞:“我已經做了四季山莊的罪人,沒辦法再做天下的罪人!”在人類進程中你可以在史料的邊角找到幾個屈指可數的類似人物,僅僅為了不願再戕害他人就付出慘重的代價。
說真的倒回頭說第一集讓很多人有點看不下去的原因是什麽,就在這類電影裏主角心態發生轉變、不想再違心殺人害人的時點都在中後期,這時候人物很豐滿了,你能切身帶入角色體驗這種無可奈何感。而這劇一開頭就弄了這一出,這時候人物還比較薄,你還沒怎麽認識他,他刷一下裸辭了,你一下接受不來。這個緣由等過了24集,他才對著心愛的人剖白心事,也帶一些求對方救贖的意思:我沒有家人可以疼愛了,可不可以認歸師門讓我順理成章地疼愛你。人物的破碎感更加強烈,你會忍不住想為這個飽經滄桑的人抹去眼淚。讓人看了之後不禁感歎,三十歲真好,真是太好了,有一種更加成熟的愛情觀和包容感,和曆經世事的人性的魅力,不是平板一塊的好人,會更加深入地思考,更加有味道。
這時候再想,你聽他贖身之後自我介紹叫什麽,叫周絮,柳絮的絮,很有點感懷身世的意思。心如死灰,身若飛絮,前半生走馬蘭台類轉蓬,即將到來的、為期三年的後半生也預備江湖飄萍。含著一點不想以真名示人的意思,也有換了身份,由頭來過的味道在裏麵——雖然也沒有命過多久了。
再往後看,前麵幾集的推拉很有意思,大概是什麽意思呢?就圍城的那麽一小段,男主方鴻漸想吃烤地瓜,說烤地瓜聞著好香啊。朋友說烤地瓜就是這樣啦,聞著巨香,吃著隻是一般香。男主說那豈不就是偷情?偷著不如偷不著。雖然沒有實質性進展,兩個人眼神的推拉、動作的進退卻十分關乎情愛,並且關乎有美感的情愛。溫客行修長纖細的手指對阿絮有意無意的觸碰、言語飄飄然的挑逗撩撥,以及那雙含情眼非常有進攻意味地黏在阿絮身上,讓我不由得想起以前看得一些春宮文學:“恨不得眼裏長出吊來。”話糙理不糙。這邊廂老溫與阿絮你來我往,旁邊阿湘在動作奇詭地烤兩個餅,並反複將它們交疊在一處,可不是“貼燒餅”?此種暗示不一而足,帶著曖昧的下流。當然我們看了後麵可以得知,老溫此時早已得知阿絮就是周子舒,因此更加肆無忌憚,因其預料自己即將得到無限的包容。
這劇就時時處處透露著金古那味,比如桃紅綠柳cp,很容易讓你想起《笑傲江湖》裏的桐柏雙奇;又有點紅樓味,你想主角一是一位姓甄的三生石上舊精魂,一是一位兩肩挑不起萬古愁身受重傷弱不勝衣的美人燈兒,兩人的走向是“貼燒餅”;還有點港氣,又像邵氏又像tvb,後來我一看果然劇組裏有幾位專業港人。我之前磕過一對古早香港cp,現在小孩不知道了,叫狄龍薑大衛,代表作叫《新獨臂刀》,薑大衛斷了一條胳膊,狄龍在繩子上睡覺,這個設定熟悉嗎?啊?朋友們?楊過小龍女啊!不展開提了,就劇裏狄龍有句著名台詞:“我也封刀不提武事,我們到太湖邊上去務農去。”因此狄薑還有個名字叫太湖cp。朋友們!解甲歸田,退隱江湖,簡稱退休,是多少古早誌向高潔cp的願望啊。你看看金庸主角哪個不是最後退居二線務農去了。阿絮退休之際遇上了溫客行,兩人定下心意了之後阿絮就想著拉他退休,不再摻和江湖廟堂的淤泥潭,想做一對天涯浪客。還是那句話,現在很多流行作品不興這一套了,結局須得是撈著實際好處的,好讓大部分熱愛代入“位極人臣”的觀眾朋友們獲得快感,什麽宮鬥冠軍、為官做宰、日子紅紅火火、娶妻納妾生四個兒子之類的,就算是紅樓夢也能搞成這一型故事,就讓你感覺在精神這方麵的需求弱一點(當然沒有說這種故事不好的意思),攀不上馬斯諾金字塔的頂尖,這個意思。
一些隱晦的細節也很有意思。譬如二人攜成嶺回到四季山莊之後,阿絮雨夜醒轉,鏡頭拍到他睡在榻外側,裏側還有一副空枕席——鏡頭一轉老溫在外頭孤零零站著看雨,繼而阿絮出來走到廊子上,跟老溫說:“夢裏覺得冷。”(似乎在25集上)意味深長類似一江湖傳說:徐誌摩和胡適討論春宮畫,徐誌摩說遍香豔獵奇場麵,胡適不置可否,最後舉例一則:床上拉著幔帳,床下兩雙鞋。兩人一致以為這幅最佳。此場麵即有這個意思在裏頭。譬如老溫不願阿絮易容,理由是阿絮的原裝麵皮最好看,阿絮果然就戴了黑幕籬掩著臉,活脫脫一個蒙麵美人木婉清。譬如老溫曬太陽時那一聲“阿絮”是本劇的第一百聲,似乎也是老溫喊得最開心的一聲(之一)。但看阿絮的細微反應,幾不可見地一皺眉,眼睛竟開始讀唇,然後才反應慢半拍地笑起來,假裝無事地嗔怪:“叫魂呐!”顯然是漸漸聽不見了,卻又不想叫人知道,不由得使人悲從中來。再譬如孟婆湯與醉生夢死互為解藥,你可以解讀為老溫是阿絮的孟婆湯,營救他出過往糟心的人生記憶;阿絮是老溫的醉生夢死,讓他從二十年苦楚的地下生活中清醒等等。
此劇的反派也不太一樣,你很難看到哪部劇的反派的主要手段是當爹,並且是當很多人的爹。由此想到一個豔情小說裏的笑話,說一位風流婦女:“也不賣,也不嫁,卻零碎嫁。”趙敬稱霸武林的手段就是零碎當爹。有網友說他那叫稱爸武林,貼切。
阿絮去救被毒蠍抓走的徒弟(兒子)一節,十分富有趣味。阿絮手持白衣劍橫衝直撞長驅直入,麵對敵人的問名,端正裏帶點桀驁地一笑:老子是你祖宗!(此處有gif)清冷自傲又帶一點含蓄,又隱隱約約透出不自知的嬌美。他少年得意,但隻是在世俗名利場裏得意,給人家做刀子,在自己心裏不得意;再者說名利場裏,槍打出頭鳥,悶聲發大財,衣冠常苦事違心,含蓄也是一種應當的習慣,因此整個人被一種藍灰色調覆蓋,極少露出這種表情。如今獲得自由身,又重組家庭,人漸漸滋潤,天性被不知不覺帶了出來:“老子想殺的人,想要之物,天下也沒人攔得了!”——(待再過了幾集,他完全由殺人機器回轉人間,又具備了一種嬌憨促狹的年輕人模樣,也是多年來被壓抑的自由氣,最典型的就是遇見愛慕阿湘的小曹,嘻嘻暗示道:“這可有一場惡戰等著你。”說著眼神含笑,一手擺動作扇扇子狀,不是學老溫樣子又是什麽。)——末了輕輕幾不可見地一挑眉,目露精光,口唇沾血,長袖一甩發射暗器,好一個不擇手段的美刺客、俊酷吏,慈悲的人帶上一種殘酷的美。這也是他從前做錦衣衛頭子的曆史遺留。此時溫客行從大門進來,成嶺呼救一聲,他正看見阿絮單薄的身子搖搖晃晃倚在成嶺身上,口角流血,一身藍衣襯得臉色雪白,端的一副複雜的美人形態,見他進來,嘴角幾不可見地抬了些許,卻傷重笑不出來——又想起兩個人剛剛大吵一架,一個笑容便悄無聲息地消失。老溫卻顧不上這些,眼裏隻容得下阿絮一個人,一邊不顧一切地救下他來,一邊嘴上逞快。不愧是老溫,畢竟“嘴頭上的功夫厲害。”雖然時時心狠,卻又天真赤誠得讓人想笑。22集上,老溫一見到有人可殺,倏地衝上前去,瀟灑地一甩扇子。阿絮忙喊他留個活口,沒想到他殺起人來風馳電掣,末了無辜調皮地一聳肩:“說晚了。”因其前半生的修羅場遭遇,人命被他當兒戲,他渾然不覺,隻做耍子。
英雄大會後大雨,三人困在山洞裏(似是16集)。司局級離職gwy阿絮穿的什麽?把遮臉的黑幕籬摘了,隻穿白紗衣服,頭上戴一個塹花的金屬發箍。我問問你什麽正經男人穿著白紗衣服?—— 編劇訪談我略看過一些,講這兩個人,溫客行是“有一種天真的殘忍”,阿絮是“兩千個圖層的灰”,很有那個味兒。兩千個圖層的灰人有兩千件冷色調的衣服,藍青綠灰白,飽和度很低,越發襯出一副胎裏素gwy的味道來。——層層疊疊的,深領子裏顯出分明的鎖骨和修長的脖子,越發顯得身形薄溜溜的。恰巧拍攝的時刻一滴水珠順著他脖頸一路滾著流進白紗衣領子裏,說不出的暗暗誘惑感。整個人在黑咕隆咚的山洞裏明珠生暈,閃爍人性的光芒。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秋水明月、朝露飛絮。把人性本惡論主義與反社會人格的保有者溫客行都照亮了——溫客行本人是金鳳凰、花孔雀、繁花錦緞,荊棘叢中的紅玫瑰,玫瑰枝上的金鎖鏈,被相反的美吸引和折服是理所當然——我頭二十年見過這樣美人還有一個,那就是周海媚的周芷若。但是你就很難相信這樣美麗飄飄欲仙的白紗裙裏放著兩個餅,並不禁聯想這兩個餅之前到底是放在紗裙下的什麽部位。
而從龍淵閣回程,一行四人喝湯一節(21集上),聯想起了笑傲江湖任盈盈給令狐衝烤青蛙。外麵茫茫夜幕,將寥寥數人隔成一個小世界。一鍋野生魚湯,做出了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氛圍。你四位忘記了一切與社會及人有關的苦大仇深,其中兩位甚至忘記了自己死生亦大矣的事,隻專注於烤火吃飯,融融泄泄。夜晚總是美好的。本劇中有數個類似這樣氛圍的夜晚,私以為這夜最好,或許是其他的夜裏都吃的貼燒餅或燒烤,而此夜喝了魚湯,熨帖多了。
一行五人去龍淵閣的路上(17集),坐實了成嶺的起點男主身份,原是根骨清奇,命運別有安排。可惜命運對阿絮沒安排妥當,一天一天離死近了起來。葉白衣說自己不知年歲,早該死了,老溫不看葉白衣,眼神飄向阿絮,醉成一隻忘形的可憐狗勾。阿絮進房看他(這處地方眼尖的看出來,阿絮已看不見移門的把手,全靠摸索著開了門),老溫一雙眼珠子蓄著淚貼在阿絮身上,阿絮聲音低低的,好像貼在老溫的耳邊:“看什麽?”一句話裏欲望橫生。老溫滿眼淚光盈盈,眼裏有水又有火,巴巴地伸手指向阿絮的胸口:“疼不疼?”觀看此處的我心砰地一跳。朋友講,這集以前高光時刻是甜,這集是情欲。愛欲和流淚是捆綁在一起的,心疼是情欲的前戲,心酸是心跳的雙生。中聽的話,卿須憐我我憐卿。換成不太中聽的話,“幾把一硬就心軟”,有其道理。到了後來,這對浮沉半生的苦命鴛鴦都已在彼此麵前哭過一回,睡衣阿絮剖白心事時滿臉掛淚,老溫在龍雀的山洞裏也淒淒沾襟,給彼此關係更添隱秘的聯結。見過對方的幾把,不一定就是愛人;但沒見過對方的眼淚,便一定不能算愛人。
看此劇最大的感受之一,就是“這錢花得值”,類似於本劇金主的感受。畢竟這年頭花錢能買到好貨都實屬不易。這種體會體會最深的之一就是18集(龍淵閣掉落懸崖一集,標誌性對話:“得君為友,不枉此生。”“幸得君心似我心。”)cp跳崖一刻,老溫觸動,想講蜜糖典故,被阿絮截住話頭,你們詞中有誓兩心知,觀眾還沒看明白。最後還是在21集講給了成嶺。人生苦短,如露如電如夢幻泡影,苦苦追尋的不過是一點蜜糖的歡愉。你們前有斷崖後有追兵,生死難料了,好在彼此相伴,兩心相知,刹那間生死與共的甜蜜勝過外物,萬般柔情湧上心頭。苦熬長大的金孔雀溫客行,腹背受敵沒睡過一個安穩覺,阿絮就是他黑暗中的光,困苦中的蜜糖。到了龍雀的山洞裏,老溫感懷身世,眼睫一顫,清淚如鉛水——這場景十分美妙,老溫一滴淚,天上一顆星——阿絮抱住他、摸他的頭發、額頭抵住他的額頭,像慈愛的母親、溫柔的兄姊在撫慰兒童,動作與老溫媽媽相同。就想起寶玉向小丫頭問起晴雯:“一夜叫的是誰?”丫頭說:“一夜叫的是娘。”好的戀人與母親有相似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