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追夢人,雖然我並不多夢。現在追的,有的還是年輕時的舊夢。
八十年代後期,《讀者》上麵有一篇方勵之教授寫的《重訪卡普裏》,不多時又在《英語世界》上讀到巫寧坤教授的英譯。這篇文章給我很深印象。正是從文章中,我第一次知道《重歸蘇蓮托》這首歌和蘇蓮托這個地方。我記得方教授提到卡普裏島上那座太陽天文台,更忘不了文章結尾“對自由的追求”那一行醒目的字。
那時我年輕,蘇蓮托、卡普裏和自由成了我的夢。這夢在當時顯得有些遙遠,但我一直夢想著能實現它。
2019年故鄉爆發新冠瘟疫的時候,我們正在歐洲旅遊。巴塞羅那聖家堂(Sagrada Família)裏人山人海,回想起來,那似乎是最後的自由。不多久瘟疫傳到歐美,熟知的人中有親友染疫去世。一開始還能到比較偏僻的步道散步。後來當局號召居家防疫,隻好堅壁清野,一切網購,靠每天到後院打羽毛球鍛煉身體、接受陽光。
到2022年初夏,我們已經戴了兩年多口罩、打了全套疫苗。是時候了。我跟家人提起蘇蓮托,他們毫無概念。好在是旅遊勝地,不需要我做說服工作。我們決定到那裏小住。這不是第一次到蘇蓮托,因為她一直在我夢中。幾十年的風吹雨打,雖然夢的螺絲鏽跡斑斑,但在我心中已經生根、越結越牢。重歸蘇蓮托,是實現多年舊夢,是找回本來就屬於自己的自由。
蘇蓮托進進出出都方便。乘坐公共交通不出一個來小時,既可以往北到那不勒斯、維蘇威火山、龐貝古城,往南到美麗的阿馬爾菲海岸,也可以到第勒尼安海裏的卡普裏島或伊斯基亞島。租車自駕並不劃算,而且有相當風險。不絕的山巒和驚險的海岸線之間,山路蜿蜒而狹窄,在拐彎處錯車、來來回回,並享受不到自駕的樂趣。我們一直坐公交。
不談周邊的風景名勝,蘇蓮托本身就是世界級的目的地。小城坐落在山海之間,一邊是海景,一邊是山景。日日夜夜,山海之間都是熙熙攘攘。遊客來自世界各地,街上摩肩接踵。此地氣候溫和,夏天陽光明媚、空氣幹燥。我們在那兒呆了三個星期,隻在一天晚上下過雨。當然這裏也無法遊離於全球氣候之外,按當地標準,今夏熱得反常。這裏盛產檸檬和檸檬甜酒,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檸檬味兒。檸檬樹和橄欖樹的墨綠,點綴在五顏六色的建築物之間。無需破費,餐館常免費提供檸檬甜酒。
我們的愛彼迎在橘街邊、四樓,火車站就在街對麵。賓至如歸,接下來可以作從容的逍遙遊。難怪樂不思蜀。每天早上,我們的早餐都有音樂伴奏,火車站裏手風琴師不知疲倦地演奏《聲聲慢》(Despacito)的曲調。我喜歡看周遊列國的旅人拉著沉重的行李箱進出車站,隻要不是我自己。夜夜笙歌,夜晚經常在盛大的焰火晚會中結束,大概是從大碼頭那兒發射的。我們的陽台是絕佳的觀景台,但是直到離開,我們也沒鬧明白,到底為什麽動不動就燃放焰火。
在蘇蓮托觀賞日落,是份獨一無二的體驗。當地氣候條件穩定,但是每個日落都各有不同。天幕的成色、雲彩的形狀和顏色、太陽的大小、海上的迷霧、遠處的島嶼和船隻,變幻莫測。唯有日落能讓這座小城暫時停止喧囂。臨了,集體靜默總要被觀看日落的人群散開前的鼓掌聲打破。但是,蘇蓮托的日落真正不尋常的地方,在於它持久的餘暉。八點半日落,但是到九點半餘暉才完整,環繞整個那不勒斯海灣。其時海麵全黑,而中天蔚藍,蔚為壯觀。
跟日落一樣多變的,是您對這座夢幻小城的觀感。您對海岸線的觀感取決於您所處的位置和高度。您對小城的觀感卻決於您離海岸線的距離。橘街以西直到海岸是旅遊區,是五湖四海、川流不息遊客無盡的狂歡。橘街以東直到山麓才是居民區,寧靜平和、腳踏實地、原汁原味的意大利。
好幾次,我們深入當地人的領地。到接近山腳的時候,已經見不到遊客的蹤跡了。民宅散布在山坡上,有時還很陡峭。蜿蜒在高牆之間的夾道,心如止水。偶爾可以瞥見人家的院落和花園。不知不覺中,我們走到了公用通道的盡頭,山頂隻在一箭之遙。眼前一棟很像樣的宅子,花園很大。那家的閨女從陽台上給我們招手,“哈羅”,而不是“笨豬羅”。我們得以就近察看山頂豪宅,而平時隻能在遠處發揮想象。返身下山,整座城都在夕陽中燃燒。我們以幾滴汗的代價,看到了千金不換的景致。
麵對當地美食,我們無異饕餮(tāo tiè)。當地人自認是那不勒斯人,但是我寧肯相信他們的烹飪要比那不勒斯正宗。像那不勒斯那樣的大都市易受外來影響,而像蘇蓮托這樣的小城偏居一隅,往往能更好保持自己的傳統。本地產的檸檬和橄欖油、海裏剛撈起的水產品,外地廚師做夢也別想。新鮮的橄欖油入口清冽,餘味辛辣。我們的最愛,有海鮮什錦、海鮮麵和豬肉小方餃等。為了在有限的時間裏品嚐盡可能多樣的食物,我們有意不做回頭客,即便好吃。
但是波波羅酒家讓我們欲罷不能,先後去了三次。到後來,我們都能分辨出,誰是店主、哪幾位夥計是一家人。這家一家擁有、幾家合開的餐館代表蘇蓮托傳統家庭廚藝的精華。這個地方總是賓客滿座,但是運轉井井有條。每位員工、包括店主,各司其職。餐品常來自出其不意的地方,而入口出人意料地美味。冷切櫃的老夥計先送一袋麵包,再遞來火腿奶酪拚盤。男侍應生從一個方向端來色拉,女侍應生從另一個方向端來意麵。然後店主從廚房將我們的爆蒜蟶(razor clams)遞給他女兒,她的裝扮、神態和語氣都有著村姑的誠樸。全體員工配合得天衣無縫,猶如交響樂團。不少客人跟我們一樣,很欣賞他們的表演。
弗蘭克披薩店食品哲學分店有本地最好吃的披薩。他們算是悟透了披薩裏的哲學。
我們沒上過烹飪班。有段時間我們在兩個不同的時區遠程工作,得在當地時間七點以前吃完晚飯。但七點半以前沒有餐館開門。那些天裏,我們自己做晚飯。一盤卡普裏色拉,或者蔬菜色拉。一盤生菜,撒上胡椒粉和帕爾馬幹酪粉,淋上橄欖油和香脂醋,就是本地的蔬菜色拉,簡單、好吃還健康。本地人不做凱撒色拉,我們後來才知道那是意裔美國人的發明。我學著做奶酪胡椒意麵,有時加些肉末。吃的人說不比餐館差。本地人隻把麵條煮到八成熟,吃起來有嚼勁。本地買不到阿爾弗雷多醬,那也是意裔美國人發明的。
在一家叫菲利普的餐館,食客多是美國人。我們旁邊,一對意大利夫婦麵前一大盤煎魚,還有別的菜,正吃得津津有味。我們不禁眼饞,陷入《當哈利遇到薩利》的時刻。“對不起,您說英語嗎?”一位女士,三十出頭,打斷他們,“你們吃的叫啥,我想點你們點的。”臉皮子這樣地薄,哪有美國人做不出、做不成的事?
坐船去卡普裏隻要半小時,我們去了兩次。島上有兩個鎮,卡普裏和阿納卡普裏。因為地形陡峭,而且景點分散,一天遊完全島比較困難。從大碼頭可以坐巴士去阿納卡普裏。我們坐升降椅登上太陽山。路上一群年輕姑娘即興演唱《我欲淩空》。她們唱得真好,而且山坡有回音,空中沒有障礙,音效無與倫比。在山頂可以看到卡普裏島的全景。海霧環島遊弋,來去不定,猶如風中麵紗,製造出一種仙境的效果。我們騰雲駕霧。
我們坐巴士去的藍洞。洞內空間有限,入口比水麵隻高一英尺。多數遊客是坐船來的,而我們在岸上排隊。一艘小船將我們先送到一艘大船繳費,然後進洞。陽光裏的紅光被海水吸收,而藍光折射和散射進入原本黑暗的岩洞,洞內水體泛著一汪藍色的光。藍洞讓船工變成安德烈·波切利,高歌《飛翔》(Volare),它自己是多好的一個回音腔啊!人們不禁躍入水中。岩洞裏生成了屬於自己的大氣層,由黑暗、光波、聲波和動感組成。
在島的東南角,聳立著三座高大的石柱,由海浪侵蝕而成。位於中間的“次高音”高達269英尺。我們從卡普裏鎮中心走到特拉加拉觀景台,拾級而下,一直走到特拉加拉點,好從近旁領略這奇觀。其中一天,回蘇蓮托的船還有倆小時,我們想打的去約維斯莊園。卡普裏的士很招風,有敞篷的,也有軟頂的。司機不帶我們,去莊園的路隻能步行。我們時間不夠,漫無目的步行到了坎農點觀景台,看藍色海洋裏,象牙一般的石柱。
甭管您在島上呆多久,最好坐一趟環島遊的船。在船上,我們看到海水對岩石緩慢而可見的侵蝕。船不小,似乎比“次高音”的拱門還要高大,正犯愁看駱駝如何穿過針眼,駱駝已來到針眼正中,太陽先被遮擋、然後重現,不啻一幕意大利喜劇。同樣富有戲劇性的,是橫陳在半橢圓形洞穴豎直蛋殼上方的郎世寧莊園,這種巧奪天工達到了犯罪級。不坐這船,就看不到完整的“犯罪”現場。遊船經過聳立在阿納卡普裏西南角的卡雷那點燈塔,回到大碼頭,卡普裏滿幅畫麵盡在眼前。
方教授考察過的那座天文台,在藍洞正上方不遠處。先生羽化,天文台早已廢棄。但是隻要夢還在,心就不會死。隻要心在跳,對自由的追求就不會停。
“重歸蘇蓮托,讓我痛快地活!”
2023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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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唯一的追夢人。文學城有人去卡普裏找那座天文台,找了兩天,遍尋不得。您如果一定要去,其準確地址為Via Grotta Azzurra, 1, 80071 Anacapri NA, Ita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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