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6年夏天,具體哪一段時間,從哪天到哪天,一下想不起來。但那期間有個時間坐標,卻刻在曆史上,就是比利時兩女童,Julie et Mélissa,被劫致死案震驚了全世界。我們是在蒙巴薩一家旅館裏的電視上看見報道的,有兩個孩子以及凶犯馬克-杜圖夫婦的照片。馬克-杜圖被判無期徒刑,至今還在監獄裏。他老婆因是同謀,並直接造成兩個孩子在她家地窖裏被餓死,而被判30年,服刑15年。最近假釋出獄,入住比利時南部一個修道院。其申請假釋的過程,拖了三年。先是法國一家修道院答應收留她,因為比利時民眾的抗議而取消。後來又是荷蘭一家修道院答應收留,又因為民眾的抗議而取消。這次比利時那個修道院頂住了正義的壓力,維護了邪惡的利益,應該算是法律的一次勝利。
那次旅行,兩個星期,包括機票,花了15萬比郎,是我那時月淨工資的兩倍。那樣大手筆的花錢跨洲旅遊,後來再也沒有了。因我一年後,辭職離開了公司,去了巴西讀博士後。再後來,養了孩子,先是一個,後來又加一個,負擔越來越重,錢卻掙得越來越少。好在老婆比較爭氣,我這邊的損失,她那邊補上了,而且超過。所以我現在能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並於曬網日,寫一些從不曾換得一文錢的文字。世上很少人,男人,有我這條件,我得感謝老婆,是不是?
看上圖赤道周圍的模樣,尤其那道路,就想起我和老婆,還有兩個黑漢,三男一女,四個肉餅,貼胸搭背,摩肩接踵,擠在出租車後座,從內羅畢,直到那大牌所示的地名,南尤基,凡六個小時。那車行駛中,忽左忽右,因為道路上,忽右忽左,分布著大坑,車須繞坑而行。且經常與對麵忽右忽左,飛駛來車,擦肩而過。一次一次的驚險,迎麵撲來,掠窗而去。吾命那次未休,運氣也。不應有怨,何事常像在肯尼亞拚車?
下圖那帳篷內,有兩張帆布行軍床,一個洗臉盆,一個坐式便盆,質地倒都是白瓷,隻是很髒,黃不拉嘰的,看著惡心。有冷水,無熱水。雖然到處是樹木,茅草,蚊子並不多,不像我當年插隊那裏。可能是周圍沒有水麵的緣故,空氣幹燥,涼爽。夜晚看天,很高,很深,布滿星星,一層一層,密不透風。從未看見過那麽多,那麽亮的星星。
我和老婆在帳篷裏住了三夜。該帳篷營地位於馬薩伊馬拉野生自然保護區中心某地。從內羅畢到那營地,我們兩人,還有四個以色列人,加司機兼導遊,一共7人,乘一輛小麵包車,天蒙蒙亮出門,一路風塵,跑到快天黑才到。三夜四天,還有一天在納庫魯,住了一夜旅館,總計每人275美元。到今天,16年過去了,這價錢肯定要翻番的。
除去野生動物觀光遊那五天跟著導遊外,其餘時間裏都是自己拿著地圖亂跑。乘了蒙巴薩到內羅畢的夜車。電影《走出非洲》就是以這趟火車開始的。參觀了小說《走出非洲》作者Karen Blixen (1885-1962)的故居莊園。到內羅畢郊區的Carnivore(食肉苑)吃烤肉,有斑馬,角馬,長頸鹿,野牛,鴕鳥等,沒見獅子肉。所吃動物據說都是飼養的,不是真的野生動物。吃完烤肉,又去附近的一個土劇場,看了一群黑人,袒胸露背,散發著強烈的狐臭,跳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始部落舞。因為那天食肉苑沒有鱷魚肉,回到蒙巴薩後,又專程走了很遠的路,中午時分,大太陽之下,到一個鱷魚山莊補吃鱷魚肉。那肉,雪白,口感似肉非肉,似魚非魚。吃時不能想,一想挺滲人。吃鱷魚肉時,飯店已差不多打烊,店裏就我和老婆兩人,坐於涼亭靠窗位。窗外樹下,一口淺塘,半個籃球場大小,橫七豎八,趴著十多條巨大鱷魚,個個披盔戴甲,醜到極點那種。那頓鱷魚肉把我肚子弄壞了,後來的24小時裏,我一口東西沒吃,還老犯惡心,直到飛回比利時。
兩星期自助遊,花錢如流水,日子過得飛快,心情也像假釋的囚犯離開監獄那樣愉快著。記得剛到肯尼亞的第一天夜裏,坐了一夜火車,從蒙巴薩到了內羅畢。第二天早上,在旅館房間外的涼台上吃早餐,旁邊有黑人侍者服務。我一邊切甜瓜,一邊跟老婆幽默了一句從比利時電視廣告裏聽來的話,Riche, c'est mieux(有錢真好)。可是,好景不長,飛回比利時那天,犯了抑鬱(但我當時並不知道那叫抑鬱,要過好幾年以後,才知道我當時已屬嚴重抑鬱患者)。飛機繞著布魯塞爾機場,盤旋了一圈又一圈,就是降不下去,可能是起落架打不開。滿滿一飛機的人,全都緊張得不行。我肚子仍在萬般難受——被那鱷魚肉折騰的,但心情非常平靜。因為我的腦子裏,在盤旋著一個鱷魚般冷血、殘忍的念頭:掉下去吧!掉下去,明天就不用見老板那張臉,那臉上的鷹鉤鼻子!
這個罪惡的念頭,我從未對外人講過。十六年後的今天,因為看見那兩張照片,又想起來了,趕緊記下,並值某網刊“本月特別推薦江岩聲文集”,告白天下,以免有人看了那文集,誤以為我是好人,善良人。
後記:
從肯尼亞回來後,思緒萬千,如梗在喉,不能自己,便用“中文之星”輸入漢字,寫下一篇遊記,滿滿四頁紙,投給《人民日報》(海外版)。編輯王誌光先生將之剪輯,取了大約四分之一的文字,以《生態鏈的有趣環節》為題,發表於1996年11月29日《人民日報》(海外版),第8版(下圖)。
首次投稿便得發表,給我很大鼓舞,並從編輯的剪輯悟出一個寫作技巧:一篇文章隻談一件事。據此,我把原稿中去肯尼亞赤道的旅行單獨寫成一篇,再投稿,又中(見附錄)。於是,就寫了下來,從未中斷,至今已25年,四分之一個世紀!
那年我到肯尼亞,開啟了我的寫作之門,是我到肯尼亞時完全沒想到的。
附錄:
肯尼亞赤道行
江岩聲
肯尼亞最高峰肯尼亞山的西麓,有一個小鎮叫南尤基。赤道在鎮南二公裏處橫穿而過。一位到過該鎮的比利時朋友對我說,那裏有人用水向遊客演示地球的自轉,因為水在赤道南北的旋轉方向是相反的。出於好奇,今夏我到肯尼亞旅行時,專程去了南尤基。到達時,已是傍晚六點鍾,天空飄著似有若無的毛毛雨。找了一個小客棧安頓下來後,看看表,知道離七點半天黑還有約一個小時,便決定順著來時的公路步行去看赤道。那條公路是南北向的,正好與赤道垂直相交。乘車來的時候,看到公路旁邊豎著一麵底色為黃色的大牌子,上寫一行大字,“EQUATOR”,字體厚實遒勁。
走了一會兒,就來到大牌子下麵。隻見牌子上還畫著一個非洲地圖,黑色,一條紅線橫貫那地圖。牌子下方的水泥地基上,漆著一條白線,是赤道的位置。附近有許多鐵皮蓋的小店鋪,都已打烊。我在牌子南北各照了一張相。正待離開時,從一個鐵皮店鋪裏走出來一個黑人小夥兒,問我願不願意看他演示地球自轉,價錢是200肯尼亞先令(合25元人民幣)。我一聽,正中下懷。花了半天的時間,從內羅畢乘車來此,那車上兩人的座位,坐了四個人,差點沒被擠成肉餅。受這些洋罪,不就是為了這事兒嗎?!看天色已暗,且就他一人,不討價還價了。我略略思忖,便表示同意。小夥兒麵露喜色,回到店裏拿來一個碗,一隻桶,一個水壺。碗的底部中心鑽有一孔。他先走到牌子南邊20米處,將那碗置於桶上,然後站起身,取立正姿態,麵朝著我,朗聲說道:
先生,您一定知道,地球每天都在轉動。地球引力和自轉向心力疊加會產生第三種力,稱為科氏力。這些,您在物理學中一定都學過,不是嗎?科氏力在南北半球的指向相反,造成水在南北半球的旋轉方向相反。我將向您演示這一現象,從而證明地球的自轉。現在我們站在南半球上,您將會看到,水是沿著逆時針方向旋轉的。
他把壺中的水徐徐注入碗內,然後放上一個小草棍。果然如他所說,水在碗中形成了一個漩渦,草棍浮在水麵上,隨著漩渦緩緩地轉動。從上往下看,其方向確實是逆時針。等碗裏的水漏光了,小夥兒把桶裏的水倒回水壺,又帶我走到牌子北邊20米處,重複了一遍剛才的演示。這次,那草棍沿順時針方向旋轉,和他跟我預報的一樣。
真是有趣!如此簡單,就證明了地球的自轉,當年傅科怎麽就沒想到呢?他傷了一夜腦筋,才想出了傅科擺,用來證明科氏力的存在和地球自轉。我在北京天文館見過,有幾十米高,是個龐然大物,和這個小夥子的一桶一碗相比,顯得小題大做!我興猶未盡,問道,如果將碗正好值於赤道之上,會如何?答曰,那就不會轉。一試,草棍果然紋絲不動。我更來勁了,想,如果我此時將水碗平端到赤道北20米處,應能觀察到草棍由靜止而逐漸沿順時針方向轉動起來。如是做了,結果令我失望的是,草棍紋絲不動。我捧著水碗,又向北走了20米,草棍仍然不動。我心生懷疑,是不是他注水時玩了把戲,視在赤道南北,將水沿碗邊相反切向注入?而在赤道上,我注意到他十分小心地對準碗的中心注水。於是,我亦在赤道北20米處,將水對準碗的中心注入,待水滿了,再放上草棍。這下,直到水漏光了,也沒見那草棍轉動一絲一毫!
我問小夥兒如何解釋。他嘿嘿地笑了起來。我明白了,他是在變戲法。實際上,科氏力的作用非常微弱,在地球的大尺度上才有影響,比如台風,海洋流的旋轉方向在南北半球之不同。但對這小碗裏的水,不應該有什麽肉眼可以觀察到的效應。不然的話,那些乘飛機的,跳傘的,不都得暈頭轉向嗎?
盡管是場騙局,200先令還是要付的。付完錢,我和小夥子道聲再見,揮揮手,祝他今後好運,然後就順著來路往客棧走。天已黑透,毛毛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我邊走邊想,雖然上了一當,今天來赤道還是不虛此行,至少,那黑人小夥兒明天有飯吃了,不是嗎?(原載1997年1月14日《人民日報》海外版第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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