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紀行:亞馬遜河上的五天四夜

地理書上說,地球上五分之一的淡水經亞馬遜河流向大西洋。由此可推知:把長江、黃河、珠江乃至全中國的河流匯到一起,也沒有亞馬遜河裏的水多。到這樣一條大得不可思議的河流裏泛舟,是我向往已久的事情。1997年5月,我因再也受不了比利時老板的欺負,一怒之下,炒了他的魷魚,跑到巴西聖保羅大學,重操留學舊業(博士後),得以圓了到亞馬遜河泛舟的心願。是年7月,我和老婆倆人,乘普通客輪,自亞馬遜森林腹地馬瑙斯市,經五天四夜的航行,到達下遊入海口附近的貝林市,全程一千八百公裏。

馬瑙斯是巴西內地最大的城市,有兩百萬人口。由秘魯而來的亞馬遜河在這裏與黑河相遇,形成了著名的一道風景:會水線。亞馬遜河渾濁,黑河清澈,兩水相遇後並不立刻相溶,而是比肩並流數十公裏,方才溶為一體,就像黑旋風李逵碰上浪裏白條張順,兩人從岸上打到水裏,打夠了才倒頭拜兄弟。

馬瑙斯有一個美輪美奐的歌劇院。據說按建築規模排名世界第三,僅次於巴黎和維也納的歌劇院。

馬瑙斯在上個世紀曾是世界橡膠產地中心。因種橡膠而暴富的大款們,捐錢於1896年修建了這個歌劇院,所用的石料都是萬裏迢迢從意大利運來。大款們一擲千金,聘請當時世界上所有頂尖劇團到這裏演出。可惜月有陰晴圓缺。南亞地區因為更適於橡膠生長而於本世紀30年代成了橡膠最大產地。亞馬遜地區的橡膠業便一蹶不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今天這個世界第三歌劇院就象個半老徐娘,風韻雖存,卻鮮有劇團光顧,隻靠賺點兒遊客的門票錢來打點時光,好不淒涼寂寞。

在馬瑙斯,遊客花上幾十巴元,便可乘一艘機動小艇去逛熱帶雨林。我和老婆那天隨小艇在林中轉了一個多小時。林子中密不透風,叢叢紮紮的樹全自水中長出。極目望去,除了水就是樹。未見一寸土,也未見一隻鳥,是個一塵不染的純綠而且寂靜無聲的世界。駕艇人帶我們參觀了一個水上人家。也就是在水上搭了個木台,台上再建屋,好比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吊腳屋。水上人家有五六個孩子,一見我們的艇靠上,便每人抱了個熱帶動物跑過來。我老婆接過一條大莽蛇讓我照相。相照完了自然是要給孩子們點小費的。這些熱帶動物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種長得有點象猴子,但卻非常愚笨可愛的動物,巴西人管它叫懶蟲。

我們旅行所乘的客輪有個發音挺好聽的名字克利維亞(Clivia。後來查了資料,才知就是君子蘭)。船長約40米。有14個包艙,每個包艙麵積3平米,一張雙層單人床已占去大半地方。艙頂裝有一台電扇。船的中部有上下兩層大通艙,橫七豎八,掛著許多吊床。吊床艙位的價錢比包艙便宜一半。船的尾部是廚房和餐廳。所謂餐廳隻是一張長桌,兩條長凳,可供10位乘客用餐。

克利維亞客輪於下午六點啟航。隨著碼頭漸漸離我們遠去,水麵越來越開闊。一小時後,我們已經駛過亞馬遜河與黑河會水線。水勢明顯變大,水流湍急,到處是直徑數米的旋渦。時已黃昏,躍動的水麵在夕陽中,仿佛被塗上了一層油彩,豔麗而持重。望著天邊的彩霞,麵對遼闊的河水,我心中湧動著一種莫名的感動。這樣的感動已是久違了。1983年,我孤身一人,露宿街頭,騎了三天自行車去巴黎。當我見到埃菲爾鐵塔時,曾有過一次類似的感動。那時我二十八歲,仍當易感動的年齡。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眼我已是三國演義電視劇中曹操自稱老夫時的年齡了,沒想到,跑到亞馬遜河上來又感動了一次,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

我們剛在包艙內安頓下來時,老婆曾問我,在船上這幾天幹什麽?我說不幹什麽,這是當地人趕路的客船。老婆不甘心,又問,難道就象當年在長江上乘東方紅客輪從馬鞍山到武漢?我說,是的。老婆頓時泄了氣:我讓她不遠萬裏從比利時飛來,就是為坐這幾天船,難道是發神經嗎?是的,但是人總得時不時發點兒神經,否則心裏會憋得慌。譬如我辭去收入不菲的工作,到巴西來生活,也是發神經。但不那樣,我何時能認識這片神奇的紅土地?法語中有句話說得很俏皮:心愛者無價(Quand on aime, il n'y a pas de prix)。意思是說,對真心喜愛的東西,便不要考慮價錢。王小波把這類有悖常理的行為統稱為反熵,精辟。

我們雙人包艙的價格是300巴元。買票時說是一日三餐全包,但上了船才得知,開船當晚不供應晚餐。我們沒想到,上船前沒吃東西,晚上肚子餓得難受。好在船頂酒吧有餅幹賣,便買了些權且充饑。船頂酒吧是個大平台,周邊沿欄杆放著一圈椅子。酒吧上方裝有那種在文革中常見的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巴西流行音樂。我們自上船後一直坐在那裏,聽音樂,看風景。我旁邊坐了兩個巴西人,皮膚黝黑。我用剛學了兩個月的葡萄牙語和他們練對話。其中一人告訴我,他叫勒來羅,獨自旅行,睡吊床統艙。巴西北方男女交際隨便。入夜不久,勒來羅便交上一個年輕女子,又摟又抱。而他半小時之前還在和我大聲感歎,亞馬遜河景色真是bonito(壯觀)。

船上生活以晚上睡覺最為難受。包艙狹小悶熱。開著電扇睡覺會得感冒,關了電扇又會熱出一身痱子。除此而外,還有蚊子叮咬,蟑螂四處爬行,再加上隔壁機艙內柴油機的轟鳴,實在難以入睡。想想要如此熬四夜,難免讓人氣餒。很多年後,我發現,茨威格在《象棋的故事》的開頭,對乘船長途旅行的那種難受,有好幾頁紙的生動描寫。

次日早上醒來,已是六點半。太陽已升起。經一夜航行,河水此時已徹底變渾濁,但還是比長江水要好些。河麵開闊,獵獵晨風將我一夜悶熱所生煩躁一掃而空。時不時見到一群群的白色蝴蝶,起起伏伏地飛越數公裏寬的河麵。我用望遠鏡了望岸邊,可見兩岸熱帶雨林,各種樹木層層疊疊,密如牆壁。這些高大的樹木看起來就象是列隊為我們送行的衛兵,從馬瑙斯一直排列到1800公裏外的貝林。熱帶雨林裏偶爾可見吊腳樓立於岸邊水中,樓腳處係有船隻。

客輪時而停靠一些小碼頭。都是用木頭在河邊搭建的。許多小販在碼頭上叫賣廣柑,橘子,菠蘿還有冰棍。往往船已開動,買賣還沒做完。這時,船上的乘客就把錢往碼頭上扔,而小販則把乘客要的東西往船上扔。有時乘客不小心把錢扔到了水裏,碼頭上便有等在一旁的小孩,象黑泥鰍一樣,嗖地一下躍到水中,把錢撈上來。我們花一塊五巴元買了一隻碩大的菠蘿,足有籃球大小,顏色還是綠的,擔心未熟,切開一吃,味道奇甜,且多汁,清香撲鼻。生平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菠蘿。以往在比利時吃菠蘿,總要先切開用鹽水浸泡,以去澀味。現在才知道真正自然熟的菠蘿是不需此道工序的。

船行二日後的早上,停靠在一個大碼頭,SANTARIM(後來讀到,1941年,茨威格和洛特到過這裏)。船要在這裏停一個白天。此地雖然更靠近赤道,但卻沒有馬瑙斯那麽熱。有許多店鋪,夥計們都在大聲叫賣。巴西各地的商店普遍夥計過剩,這裏也不例外,一有顧客進門,便有夥計迎上並且緊緊相隨,讓你就覺得跟著個便衣,相當尷尬。靠河邊,有一大片魚市,幾十個小販賣著各種各樣的魚。很多魚是我們從未見過的。魚都非常新鮮,價錢很便宜,三巴元就可買到五條一尺長的鯉魚。亞馬遜河裏生活著一種食人魚,叫piranha(畢拉納),巴掌大小,長著鋒利的牙齒。遊泳的人要是遇上這種魚群,據說幾分鍾內就會被咬成一堆白骨。魚市上未見食人魚賣,禮品商店裏倒是有許多風幹的模型。河堤上有許多小攤賣烤魚。一塊五巴元一份:一條魚,一碗米飯,少許蔬菜。隻是,看見老板娘將那盛飯的碗在一盆油膩膩的水中浸洗,如何能咽得下那飯?我們買了四份,對老板娘說,肚子不餓,不吃飯,隻嚐烤魚。那魚,味道真鮮美!

亞馬遜河橫穿巴西北部,在巴西境內流程約四千公裏,沿途兼收並蓄數十條大小河流,最後形成汪洋大海一般的河。在SANTARIM匯入亞馬遜河的支流叫TAPAJOS。天氣炎熱,河水清澈,又有沙灘,讓人耐不住要去水中消暑。我老婆回到船上換上泳裝,我穿著大褲頭,剛一下船,便被警察攔住。那人大喊:Roupa, roupa ! 並連連用手比劃身上。我們明白,與巴西濱海城市不同,此地女人不能穿泳裝出門。於是退回船上,穿好衣服,警察這才放行。TAPAJOS河水溫度宜人,置身水中,暑氣全消。我往河水深處遊了三十米,忽然想起食人魚,趕緊往回遊。

CLIVIA號於傍晚又啟航。我們看見一艘龐大的俄羅斯海輪正在碼頭上裝運木材。在我們整個亞馬遜航程裏,這艘海輪是唯一能讓我想起一點現代工業的東西。整個航程中,未見一座橋,未見一條跨河電纜,更不要說水壩了。亞馬遜河是我所見到的最原始的河流。由於有TAPAJOS的匯入,亞馬遜河水勢更加浩大。此時,站在客輪甲板上,遙望對岸,隻是淡淡的一條線,河寬當在十公裏以上。

第四天下午,客輪離開主航道,駛入亞馬遜河三角洲內的小河叉。離岸邊叢林很近,僅50米之遙。河邊的吊腳樓明顯增多。許多小孩和婦女劃著小木船逼近客輪。是些水上乞丐。客輪上有人將衣服和食品扔給這些劃船的小孩和婦女。

我見到一個最小的孩子,也就4、5歲吧,獨自劃著一條小舢板,在客輪翻起的波濤裏,一起一伏,與其它的小船爭奪落在水裏的包裹。中國那些與他同齡的小太陽們,此時還得讓爺爺奶奶追著往嘴裏喂飯呢,而在亞馬遜河荒蠻之地,幾歲的孩子就得為生存而掙紮了。

當日正是陰曆十五。是夜,天空飄有瀟灑修長的薄雲,薄雲之間,一片靜空,靜空裏,懸掛著一輪皓月,渾圓,碩大,色微黃,月影鋪灑於河麵上,穿行於熱帶叢林的樹梢間。

在這樣靜謐的深夜,置身如此亙古荒河,再浮躁的心靈也要被淨化了。我若對禪有點兒研究,此時此刻,說不定,腦袋裏忽然亮起一道閃電,就頓悟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五天的早上。我們的航行,將在中午結束。此時客輪又回到主河道。放眼望去,前後左右,滔滔一片黃水,水勢如天。對岸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按人的視限估算,此時的河寬應在18公裏以上。這哪裏是河,分明是個奔流的大海。從地圖上看,這還僅僅是亞馬遜河數條入海河道之一。亞馬遜河之大已經不能用我們的感官來度量,隻能靠悟來體會了,就象杜甫寫洞庭湖那樣: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中午時分,前方地平線上出現了林立的高樓,那是我們亞馬遜航行的終點:貝林。我們離船上岸後,盤桓了一下午,在長途汽車站邊上,一個鋪著白色桌布的高檔餐館吃了晚飯,於夜裏乘長途汽車去了濱海大城FORTALEZA。很多年以後,我讀到的資料裏說,2018年,以凶殺率統計,貝林在全世界排名第三,比裏約每10萬人裏有32人被謀殺的數字還高,但我們當時什麽也沒感覺到,也許是我們的運氣吧(2000年5月原載華夏文摘,文學城江岩聲博客發表時有所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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