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篇外之二:楓丹白露宮與凡爾賽宮
一 楓丹白露宮
據說Fontainebleau被徐誌摩譯作“芳丹薄露”,而首創“楓丹白露”的是朱自清。徐譯從漢語角度看似乎比較工整,朱譯則發音大概更接近法語。我不知道為什麽“楓丹白露”最終勝出,我隻知道兩種譯法都非常地《紅樓夢》。
最早把Champs-Elysees譯作“香榭麗舍”的也是徐誌摩。五四前後走出國門的那些文人,大抵國學底蘊比較深厚,所以他們翻譯出的地名人名,有時會意外地讓人擊節歎賞。另一個例子是“牛津”,試想如果把Oxford叫做“牛灘”、“牛渡”或“牛港”!
楓丹白露位於巴黎東南六十五公裏處,因泉水fountain de Bliaud而得名。
在將近九百年的曆史中,作為帝王居所,楓丹白露的八卦自然無窮無盡,下麵幾件也許不妨一提:
1)為了不必頂風冒雨就能直接從居室走去教堂祈禱,法朗西斯一世(Francis I,1494-1547)建起了如今遊客最大的看點之一—法朗西斯一世長廊(Gallery Francis I)。那時長廊裏所有的繪畫、浮雕、壁畫和家具,都出自專門從意大利請來的大師巨匠之手。那是意大利文藝複興的成果初次被法國大規模引進。而法國也就從此漸漸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發展成了歐洲的藝術中心。
據說法朗西斯一世經常把出入長廊的鑰匙掛在自己的脖子上,隻有麵子特別大的貴賓才有幸被邀請進去參觀。
法朗西斯一世長廊
法朗西斯一世長廊
2)亨利四世(Henry IV,1570–1610)曾在宮裏建了個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室內網球館。
3)因拒絕嫁人而於1654年從瑞典皇位自行退下的克裏斯蒂娜(Christina,1626-1689)在寄居楓丹白露期間,懷疑她的騎師兼情人背叛了她,於是命令侍從將其處死。那人在胃部和脖子上接連被刺以後,還掙紮著在宮中逃了一陣,直到那些凶手追上他,割斷了他的咽喉。而路易十四(Louis XIV 1638–1715)在兩個星期以後去看望克裏斯蒂娜時,若無其事,好像宮中根本沒有發生過客人殺人的事,把“主隨客便”的禮儀發揚得淋漓盡致。
4)1717年5月彼得大帝來訪,在楓丹白露住了兩天。雖然對外宣揚這次訪問取得了巨大成功,實際上彼得大帝過得不怎麽舒心:他不喜歡法國人的狩獵方式;他嫌楓丹白露太小;他不適應宮裏起居作息的規矩;他偏愛啤酒而不欣賞葡萄酒;他早起的習慣跟他的主人們正好相反。
而彼得大帝是幾近狂熱的法國迷。
彼得大帝覺得這地方太小。
5)法國大革命期間(1789-1799),造反派在楓丹白露沒怎麽打砸搶,不過宮裏所有的家具都被他們拍賣了,所以現在的那些家具的來曆可能有點蹊蹺。
6)經過全民公投,拿破侖在1804年底當上了皇帝。登基前夕,為圖名正言順,拿破侖特地從梵蒂岡把教宗庇護七世(Pius VII,1742-1823)請去主持加冕典禮。然而,在進入設在巴黎聖母院裏的典禮大廳時,拿破侖已經自說自話給自己戴上了古羅馬皇帝式的金製月桂冠冕。在儀式進行的過程中,也許是討厭教宗老頭慢條斯理、煞有介事,也許是突然覺得“朕當皇上,乃人民的選擇、曆史的選擇,幹卿鳥事?”拿破侖從教宗手裏搶過皇冠,因為自己無法冠上加冠了,就把皇冠放在了皇後約瑟芬(Josephine de Beauharnais,1763-1814)的頭上。拿破侖的傲慢無禮把教宗氣得七竅流血,兩人從此結下了梁子。
1809年,拿破侖占領了教宗國屬下的眾多城邦,引得庇護七世再次大發雷霆,宣布將拿破侖革除教門。拿破侖的報複別出心裁:“你把我趕出去,我把你請進來”,他在當年7月扣押了庇護七世。
1812-1814年間,庇護七世被軟禁在楓丹白露。
7)拿破侖在聖海倫娜(Saint Helena)島流放期間回憶起楓丹白露時寫道:那是“真正的帝王的寓所。…… 那絕對是歐洲最舒適、位置最可心的宮殿。”
8)楓丹白露裏的中國館是拿破侖三世的皇後歐仁妮(Eugenie de Montijo,1826-1920)開辟的(拿破侖夭折的兒子通常被稱為二世,三世是他的侄子)。館裏許多展品看上去臉生,因為那裏陳列的除了英法聯軍中的法國人在1860年從頤和園劫掠來的華夏文物,還有暹羅(Sayam/Siam,今泰國)國王的代表團1861年訪法時贈送的禮物。
2015年3月1日清晨6點左右,一夥專業竊賊潛入中國館,在七分鍾裏偷走了十五件精品,其中包括暹羅國王的王冠複製品、乾隆朝的琺琅麒麟和一幅藏人的聖壇壁毯。
中國館展品
9)在占領巴黎的同時,納粹也占據了楓丹白露。他們特意安排柏林交響樂團到楓丹白露金碧輝煌的舞廳演奏,然後把拍攝的紀錄片送回國內、送到前線,以炫耀勝利、振奮民心軍心。
東樓及馬蹄形台階(East Wing & Horseshoe-shaped Staircase)
榮譽廣場(Court of Honour)
戴安娜長廊(Gallery of Diana)
人造湖(Grand Canal)
皇家府邸(Great Pavilion)
楓丹白露
二 凡爾賽宮
凡爾賽宮距巴黎僅二十公裏。
那裏本來隻是路易十四的父親路易八世(1601-1643)在1624年建的打獵時過夜用的一幢別墅。路易十四從1661年起著手擴建。開始時,由於純粹是私用的住宅,建築費用由路易十四自掏腰包。他有兩個財源:作為王子時分得的封地的收入,以及來自國王私產—新法蘭西(今天的加拿大)—的收入。
凡爾賽宮廣場前的太陽王路易十四像
在位七十二年(1643-1715)的路易十四是個罕見的雄才大略、好大喜功的君主。凡爾賽宮修著修著,一個宏偉的一箭雙雕的規劃在他的心裏逐漸醞釀成熟:對外,他要把凡爾賽宮建成歐洲最輝煌的宮殿,建成法國的招牌,建成萬朝來儀的聖地;對內,一向討厭巴黎的路易十四不僅計劃把凡爾賽宮作為住所和宮廷,而且作為政府的公署。這後一點尤其重要。路易十四不喜歡他的大臣們與財大氣粗、忠誠不絕對的貴族們在巴黎的沙龍會所賓館裏拉山頭、搞小圈子、結黨營私、配置人脈、賣官鬻爵,也痛恨他們懈怠懶惰,敷衍推諉、屍位素餐、甚至中飽私囊、貪汙腐敗。在凡爾賽宮集中辦公,既能提高效率,更能強化核心對臣下的監控。
於是,凡爾賽宮的擴建改造就從一個私人工程變成了國家工程,所有開銷也就歸國庫買單了。
路易十四的財政大臣柯爾貝爾(Jean-Baptiste Colbert,1619-1683)極其精明能幹。柯爾貝爾認為,既然是法國的招牌,用於凡爾賽宮建築和裝飾的一切材料就必須是法國製造。不過他很快就麵臨一個大障礙:宮裏的鏡廳(Hall of Mirrors)需要大量的鏡子,而當時的威尼斯共和國獨家壟斷了鏡子的製造技術。柯爾貝爾的辦法是派人去威尼斯,用高價從穆拉諾(Murano)島招募了一群製鏡技師。而為了保住事關國運的商業和技術秘密,威尼斯專程派出刺客去巴黎企圖謀殺那些技師。
國民議會波旁宮(Bourbon Palace)前的柯爾貝爾坐像
鏡廳
為了確保高質壁毯的及時供應,柯爾貝爾甚至把當時最著名的一家壁毯工廠收歸國有。
柯爾貝爾往往不計成本地追求質量,同時,他也會精打細算,比如,他經常在無戰事時,動用軍隊到工地上幹活,從而節省下大量人工費。
1682年5月,凡爾賽宮的改建基本完成,路易十四按計劃把宮廷和政府從巴黎搬到了那裏。他又進一步規定一定級別以上的皇親國戚和貴族每年也必須在宮裏住滿若幹時日。他為皇親國戚和貴族們安排了大量的娛樂活動,讓他們沉溺於聲色犬馬。同時他又故意分頭請人喝茶吃飯,或給人吹風打招呼,弄得所有人因互相猜忌而爭相獻忠邀寵,以致無暇妄議中央。路易十四甚至經常拆看那些人的私信以確保自己能夠洞察一切。
路易十四的努力如願以償。以凡爾賽宮為代表的法國風格和趣味一時主宰整個歐洲。
不過連年的征戰也不免造成國庫捉襟見肘。1689年時,路易十四被迫下令將宮裏所有的銀製器皿,包括便桶,都送到鑄幣廠去鑄成銀幣以支付戰爭費用(不禁令人聯想到天朝。1884-95年間,原定用於北洋水師裝備更新的二千二百萬兩白銀被挪用於頤和園的擴建改造以慶祝西太後的六十大壽。甲午海戰發生於1894年。)
法國大革命中,皇家被迫搬回巴黎,凡爾賽宮被廢棄,其間大量家具被賣。而住在近旁的婦女趁機常去宮裏的水池洗滌,洗好的衣物隨即把周圍的灌木叢鋪蓋成一片姹紫嫣紅。
凡爾賽宮見證過多次曆史性時刻:
1783年9月,英國政府於此簽署《巴黎協議》,承認美利堅合眾國的獨立。
1871年1月18日,普法戰爭結束前夕,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Wilhelm I,1797-1888)在宮裏的鏡廳宣布德意誌帝國的誕生和他自己登上德意誌帝國皇帝的寶座。
整整四十八年以後的1919年1月18日,一戰的勝利者在宮裏召開“巴黎和會”,研究如何懲罰德國以及如何重新瓜分世界。
在四年多以前的1914年8月,趁德國人無暇東顧,日本人向德國宣戰,並在英軍的配合下經過七十天的激戰,奪取了滿清在1898年讓與德國的在山東的權益。作為“巴黎和會”的五強之一,日本要求在會議即將簽署的和約中確認它在事實上對山東的占有。以外交總長陸征祥為首的中國代表團反複抗議,他們強調,既然大家瓜分德國人的權益,山東本是中國的,理應物歸原主。日本則強調,既然大家瓜分德國人的權益,山東現在在日本的控製之下,日本的權益理應正名。
深諳“弱國無外交”真髓的陸征祥最後聲明,和約可以認可日本對德國權益的繼承,但必須寫上中國政府的保留意見,即山東的主權歸根結底是中國的。中國駐法公使顧維鈞慷慨激昂:山東是孔子的故鄉,中國不可能放棄山東,就像基督教世界不可能放棄耶路撒冷一樣。美國同情中國的立場,然而威爾遜(Woodrow Wilson,1856-1924)總統迫切需要英、法、意、日支持他的“國際聯盟”的偉大夢想,不願意為“山東問題”得罪列強,而那四國則異口同聲。在無奈中,陸征祥和顧維鈞能做的,就是拒簽和約。與會的三十二個國家,隻有中國拒簽。
“凡爾賽和約”的談判直接引發了“五四運動”,從而掀開了中國現代史的新篇章。
說起來有意思,創造了我們多少年來莫名其妙地為之驕傲的“絲綢之路”的概念的德國地質地理學家斐迪南·馮·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是德國侵占膠州灣、把山東劃為其勢力範圍的始作俑者。曾八次到中國旅行考察的李希霍芬向德皇建議拿下山東。他認為,首先,膠州水陸交通方便,有廣闊的發展餘地;其次,山東的煤田位置優越、質量良好;最後,中國有取之不盡、極其廉價而又勤勞智慧的勞動力。
德國在走上強國之路以後,一直覬覦中國的財富和市場,他們特別眼紅俄國在中國獲取的巨大利益。從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中開始,德國不斷向清政府要求租借港灣以在遠東開辟海軍基地,但都遭到了婉拒。
這時中國的憤民出場幫忙了。1897年11月1日深夜,山東曹州巨野的大刀會殺死了德國傳教士韓·理加略(Father Richard Henle)和能方濟(Father Franciscus Nies),造成史稱的“曹州教案”。
清政府飭令山東巡撫迅速捕捉凶手,以防事態擴大。於是公安胡亂捕捉了九個無辜群眾,宣稱此事件乃謀財害命,無關排外。然而德軍三艘巡洋艦在三天之內就從吳淞口抵達了膠州灣。
德軍希望兵不血刃。他們詭稱進行演習,五百人的陸戰隊乘快艇登上青島棧橋。一千五百個清兵如同檢閱一般,眼看著人家雄赳赳氣昂昂從總兵衙門前走過。德軍在快速占領了清軍軍械庫、彈藥庫、俯瞰炮台的高地等處以後,向清軍發出了限三小時以內撤退的通牒。清軍這才如夢初醒,然為時已晚,不得不乖乖服從。德國就此宣布占領了膠州灣及附近一切海島與屬地。
清廷反複指示:“德國圖占海口,蓄謀已久。此時將藉巨野一案而起。度其形勢,萬無遽行開仗之理。惟有鎮靜嚴紮,任其恫嚇,不為之動。斷不可先行開炮,釁致自我開”。“敵情雖橫,朝廷決不動兵。此時辦法,總以杜後患為主。若輕言決戰,立啟兵端,必致震動海疆,貽誤大局。試問將來如何收束耶?”
在朝廷看來,德軍兵精械利,甲於歐洲。淮軍的新式操練,采用的是德國陸軍操典;北洋海軍的主力軍艦,也主要購自德國。學徒豈是師傅的對手?何況,在以往中德交往中,從未發生過武力衝突。所以他們對德國在膠州灣的橫行霸道,既感到震驚,也覺得恐懼。同時,出自“以夷製夷”、“遠交近攻”、“渾水摸魚”等等傳統智慧,他們或許私下裏還有點小高興:如今不用走出家門,就有機會看狗咬狗的好戲了。
1898年3月,李鴻章、翁同龢等與德方簽訂了中德《膠澳租借條約》,規定將膠州灣及灣內各島租與德國,租期九十九年;允許德國修築膠濟鐵路,並允許德國在鐵路沿線三十裏內采礦。
膠州灣乃至山東就這樣淪入了德國之手。
德國人連一槍也沒有放。
我不清楚1897-1898年圍繞“山東問題”的輿情。反正沒有聽說過“扶清滅洋”之類響亮口號。不過那很正常:江山是人家滿清韃虜的,人家願割願租,跟老百姓半毛錢的關係也沒有。
我也不清楚1914年日本人從德國人手裏搶走山東權益時的輿情。反正沒有聽說過學生請願、工人罷工、商人罷市之類。那時已經是民國了,大家都是國家的股東了,怎麽就聽憑日本人打德國打到膠州灣來了?怎麽就沒人去青島、去膠濟鐵路收回產權?
到了1919年,日本人已經在山東經營了五年,為什麽突然大家都覺得理所當然到了收回山東的大好時機了?九九歸一,國人還不是指望列強為自己仗義執言?一方麵埋怨列強弱肉強食,另一方麵又祈求他們為自己主持公道,這不是典型的緣木求魚嗎?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學生居然還喊出了“寧肯玉碎,勿為瓦全” 的口號。
“外爭國權”不成,於是隻能“內懲國賊”,一夥暴徒把人打得頭破血流,還火燒了趙家樓。
說起來,中國賴以躋身“巴黎和會”的“戰勝國”身分實在不容細思。在人家昏天黑地打了三年、美國參戰、勝負初見端倪之後,北洋政府才對德宣戰,其投機的目的婦孺皆知;而且北洋政府沒有派出過一兵一卒,隻是借用日本的資金,往英、法、俄派出了近二十萬勞工替人家挖壕溝運軍火當苦力。
凡爾賽宮宮前廣場。表現凡爾賽宮擴建期間路易十四的活動的電視係列劇Versailler已經播了兩季二十集,挺好看的。目前正在攝製第三季。
2009年複原的榮譽門(Gate of Honour)前的孩子們
手不離槍甚至不離扳機的防恐軍人。我老實坦白,我總懷疑一旦身邊發生什麽事情,死於這些軍人的亂彈的概率會大於死於恐怖分子炸彈的概率。
大理石庭(Marble Court)
長尾巴的孩子。我在梵蒂岡博物館也注意到長尾巴的人物雕像。我猜想這種進化過程中的“返祖”現象大概在那時的歐洲被視作時髦。我期待曆史學家和美術史家的指教。
梵蒂岡博物館裏的展品
拉托那噴泉(Fountain of Latona)
阿波羅噴泉(Fountain of Apollo)
小特裏亞儂宮(Small Trianon)
大特裏亞儂宮(Grand Trianon)
愛神殿(Temple of Love)
凡爾賽宮花園
凡爾賽宮花園
凡爾賽宮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