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7月18日 星期六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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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旅館,眷戀地看著這一路的鄉村景色。我知道自己短期內不可能重遊廬山,我想把這兒的一切都印在我的腦子裏,讓它伴隨我一生。
我又到了往仙人洞的那個三岔路口。我在岔路口的一家私人攤頭上吃了一頓便餐,我可不怕中毒,包裏還有一堆藥沒有派過用處呢。
吃完之後,我繼續緩步向前。
當我快要離開廬山的時候,我覺得我還能保持相當的寧靜。
我思考著廬山的優缺點,在牯嶺遠眺著山下,久久沒有動彈。
思考的結果,我感到無論如何廬山很平常,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麽美。我的廬山遊應該說是成功的,至少我的心境很平靜。
最後我離開了牯嶺。
我正走在那段來的時候我走在前、她走在後的路上,雲從我的身邊飄過,然後撞在六、七米高的石壁上,四下散去。後麵的雲又不斷地從空穀裏湧上來,乳白色的,像晨炊。
又到了小天池附近,問了半天,也不知往哪走才能到小天池。上山時我分明看到過一塊指往小天池的路標,可現在怎麽也找不到。後來一位當地人對我說,根本就沒有什麽小天池,這一帶就叫“小天池”,好不叫我掃興。
我在”望江亭“裏站了一會兒,又想到了在這與她的邂逅。當我想到就要離別廬山的時候,我的心微微一顫,然而這隻是瞬息之間的事。
從這開始才算下山,這時剛過十二點。
下山並不比上山輕鬆多少,尤其像我這樣必須小心翼翼地邁步的人。我不能走得過快,腳從涼鞋後跟歪出來腳跟碰到石階路麵時痛得刺心,所以我隻能一格一格地往下走。上山時傘可以當拐杖,很有用,但下山時傘根本幫不上忙,我用它遮擋太陽。走一段就要歇一會,很快就大汗淋漓了。
在下好漢坡時,我感到更加很吃力。因為我太顧及腳的落點,身體的其他部分就非常僵硬,時間一長就加倍的酸痛。
有好幾個地方正處在山坳處,熱得像火爐,不透一絲風。我不得不加快走出這些地段,這又使我的腳更痛了。
花了一個半小時,才下了山,這時我差不多已經不能挪步了。上山我並沒感到有多吃力,上山沒多久我就開始玩了。沒想到下山如此吃力。本來以為一下山就到汽車站的,結果又走了很久,來的時候好像隻有一點點路。走這段路時我差點累趴下來,到車站時我一屁股坐在了一張長凳上,再也起不來了,我這時巴望車子遲些來。
我與坐在我邊上的來自南昌的一個高中應屆畢業生聊了一陣,他估計自己考不上大學。
坐了有半小時光景,車來了,我站起來時還是感到有些邁不開步子。
汽車回九江沒花多少時間,我在煙水亭下了車。由於很累,我根本沒有興致去上次沒看成的周瑜點將台,隻是匆匆掃了幾眼煙水亭所在的甘棠湖就走開了。
在一家冷飲店裏吃了塊冰磚,難吃得差點吐出來,最後扔掉了一半。就是在這家冷飲店裏,我與她一起看電影的那晚,我們在此吃了碗冰凍橘子汁,她搶先付了款。那碗東西的味道也很差。
後來我才知道,我早下了一站,這可苦了我原先就已難以抬動的雙腳了。我拖著沉重的步履,蹣跚著向前走去。我竟在公安局的一張判決布告前站下了,饒有興致地看了起來。好像是一個家夥到朋友家去,看到一架十二吋的黑白電視機,忽然靈機一動想偷,打死了他的朋友,偷走了電視機。這人被判處死刑,看了之後我感到不可思議。
我繼續前進,到了那個十字路口,向左拐去。
多熟悉啊,不是嗎?
再一次走在這條路上時,那晚邊哭邊行走在這條路上的情形已經顯得很遙遠了,和那時的我似乎已經產生了一層隔膜,這讓我欣慰,我不願自己的心老是裸露在外。
一輛灑水車開過,陣陣熱氣從地上升騰而起。我真不明白往地上灑水有什麽好處,這隻能使地上的熱氣蒸發到空中來,讓人更難受。
到了她的旅館,問了服務台的服務員,說她出去了。我隻好坐在長椅上等著。
就這麽無聊地等了半個小時,她還是沒來,我實在累壞了,就將包枕在頭下,躺了下來。我一下子就睡著了,這時大約是三點鍾。
一覺醒來已是四點了,她還是沒有回來,我坐起身,不安地等待著。
邊上一個武漢來的青年正在以炫耀的口氣對兩個女服務員滔滔不絕地吹著他的一些得意事以及武漢的各種優點,他那油頭粉麵的樣子與誇誇其談的腔調真令我惱火,我恨不得抽他兩個耳光,幸好他後來走了,否則說不定我真的會那樣做。
到了四點半。
我正低垂著頭想著心事,一個人影站在我的麵前,我抬頭一看----當然,不看我也知道----是她,我微微點了下頭,沒有站起身。
她問我:”你等了多少時間?“
我沒精打采地說:”兩個多小時。“
我隻是稍抬起頭,並未站起身。我並不是因為等了幾個小時而感到不滿,隻是一種莫名的情緒壓向了我,使我處於一種麻木的狀態,也可能當時我還是沒有從極度的疲乏中恢複過來吧。
我問起了我最關心的問題:”船票買到了嗎?“
”買到了“,她有些困惑,想看出我是怎麽回事。
”我太累了“,我說。
”那麽“,她說,”到房間裏去休息會兒吧。“
我站起身來跟她一起走到了她的房間
在我打量這間小巧舒適的房間的時候,她說:”這不是我的房間,我今天夜裏離開九江去南昌,所以把房間退了,這是我同學的房間。他們還有點事,要過兩天才走。“
聽說是男子的房間,我便毫無顧忌地躺倒在床上了。她打開電風扇,並為我洗了個蘋果。
”船是四等艙嗎?“我問。其實我也知道能買到就不錯了,根本不必苛求幾等艙。
“四等艙都賣完了,是五等艙。我跑到那兒的時候已經排了一條長長的隊,如果排在後麵肯定買不到,我就跑到了前麵叫人代我買了。我隻買一張,所以還好辦。”她說,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我實在有欠考慮,不假思索地說:“為什麽不買三等艙?五等艙實在難受極了,我又得忍受一夜。”
得意從她的臉上快速地消失了,她不滿地說:“你又沒說過四等買不到就買3三等,能買到已經不錯了。”
我事先根本就沒料到有可能買不到四等艙,所以確實沒有關照過她。我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啊,我隻是說說而已。能買到我已經要好好地感謝你了,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呢!”
她稍微緩和了些,說:“反正也有鋪位,差不了多少。”說完之後拿出來船票遞給了我。
我知道來的時候那種有床鋪的五等艙並不是普遍情況,很多五等艙是睡地上的。但我隻是在心裏想了一下,再不敢多嘴,同時希望回程的五等艙仍有床鋪。我接過船票,翻過來看了下票價,從口袋裏拿出錢來給她。本來我還有點怕她推辭,但這是多慮了,她也知道沒有必要退卻,就接了過去。
“那兩個南昌的司機呢?”我動問道。
“他們昨天就走了,本來要和我一起走,我還有事,就讓他們先走了。他們說要到火車站接我,要我住在他們局的宿舍裏去。”這時我正用有一種悲天憫人的目光看著她,她接著說:“當然,到時候我會拒絕的,沒什麽意思。”
後來她告訴我一件令我高興的事:“下午我等了你一會兒,後來這兩個同學約我一起出去拍照,我們就要各奔前程了。我順便去取那卷昨天拍的膠片,沒想到全部走光作廢了。”
這下我隻在精神上與廬山保持一種聯係了,我沒有一件有關廬山的物件,我似乎覺得這段時間在將來會是不堪回首的。
我和她正談著,她的同學走了進來,看到我們正談著,就退了出去。
她問我要不要擦擦身,我累了一天,出了很多汗,也真想洗洗,就答應了。我們一起走到盥洗間,她替我放了盆熱水,我便洗了起來。我想用冷水衝腿,她讓我用熱水洗,我實在怕麻煩,就堅持要用冷水。她賭氣說:“算了,不關我什麽事。”
在洗腳的時候,我看到腳上的兩個水泡已經比蠶豆還要大了,我輕輕地洗了洗水泡表麵,她在邊上看得唏噓不已。
再回到房內的時候,已經是六點多了,走到船碼頭要將近半小時,船七點二十五分開,我已經得準備趕路了。我整理好包,稍微坐了會兒,就站起了伸身,準備走路。
她隨我站了起來,我並沒有想過她是否會送我,我以為這是無需多想、顯而易見的,可她顯得有些遲疑,這使得我驚奇地問:“你送我嗎?”
她頓了一下,說:“好吧,那我就送你。”
我們一起走了出來,她問我要不要吃晚飯,我搖了下頭。
在走向碼頭的路上,我們的話很少,我有些傷感,便不想多說。她也沒有說什麽,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向前走。
其實也就是三天前啊,我們一起離開碼頭走向市中心,當然,也是走在這條路上。與那時相比,我現在的心情算好多了。當初我不僅僅是傷感,簡直有些搞糊塗了,我不明白我何以會來到這條路上。兩旁的建築像是莫名其妙地向後移動,我隻是一部機器;或者說,走著的不是我。
現在至少我確切地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我的所有情感都歸自己控製,我最怕一種不可名狀的痛苦。
我們到了碼頭,看到“潯陽碼頭”字樣時我想到了“潯陽江頭夜送客”,至少,這是白居易住過的地方。
她先去看看在哪個候船室上船,我在外麵等著。我茫然地看著四周忙忙碌碌的人們。
過了不久她就回來了,領我到了一個隊列前,我不一會就擠到很前麵去了。我身邊是鐵欄杆,她就站在鐵欄杆外麵。
我看出了今天情況不妙,因為碼頭外有好幾艘船沒辦法靠岸。有艘該四點多開的船還停著沒開,而九江的碼頭一次又隻能停靠一艘船。
不知得等多久,我有些擔心自己的身體是否吃得消。明天我可能又要爬山了,我的計劃是上黃山,頂多在山腳下歇一天。
我和她說著話,借以打發時間。她對我說:“我現在很想回家,弟弟不知考得怎麽樣了。”
“你不該上廬山“,我說,”我知道你是擔心我的身體,可這樣你遲了好幾天回家。“
她笑了笑。
”到了家給我寫信“,我說,”分配到什麽地方了,弟弟考得怎麽樣了,好嗎?“
她想了一下,就答應了。
天很熱,再加上室內很悶,我不停地在出汗,她自告奮勇出去替我買冷飲。
從再次見到她開始,一直有一種沉悶的感覺使我喘不過氣來。我知道,上廬山那天在望江亭裏我的舉止是不妥的,這可能刺傷了她的自尊心,使得她在廬山上盡量避開我。雖然我希望我們在廬山上保持適當的距離,不然難以預料會發生什麽事,但如果這隻是我的失態引起的話,我是並不滿意的。我毫無補救的辦法,這使我苦悶,我無法向她說清我當時的心情,甚至我自己也不完全明白自己的感情。
現在我將與她帶著這麽一重誤會分手,讓我怎麽說呢。
她回來了,給我帶來了兩支冰棍,她說隻有這個,她自己不想吃,這樣我就一個人吃下了兩根。
九江與南京一樣,雪糕的味道不及上海、但冰棍的味道比上海的好。
就要分手了,這在我已經沒有多大的淒涼感了,因為我好幾次嚐試過分手、可最終還是又見麵了。自然這次是絕對不可能很快再見麵了,但我卻遠不如第一次分手時那麽難受。
我突然想到,讓她離開是不是更好,她在這陪我等著又有什麽意思呢?好像我的這個想法也符合她的願望,這又使我有些隱隱的不快
我說:”你回去吧,反正我就要上船了。“
”那麽,我走了。“她全神凝視著我說。
“好。”我說。
她把手伸向我,我把手伸出欄杆與她相握。在我看著她的眼睛的時候,我感到她是理解我的。
還有什麽可擔憂的呢?她怎麽會怪我呢,既然她會以那樣的目光看著我?
我放心了。
”祝你一路順風,並祝你前程遠大。“她鎮靜地說。
”謝謝,我也同樣地祝願你。“我說。
她走了,放下了我的手,走了,沒有回頭。我目送著她,她走了。
我閉了下眼睛,借以穩定自己的情緒。
當我睜開眼時,這個嘈雜的世界把我從我的內心世界裏拉了回來。我煩躁地等著。
大約到了六點半,人群才開始向前蠕動。我一下子就鑽到了前麵,一個糾察攔住了人流,他要讓前麵的人走掉些再放我們過去,以防太擠。
過了這道關卡,我繼續往前擠,不一會兒就到了檢票處。人真是多極了,這時我真擔心上船之後找不到鋪位。
可實際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糟,連甲板上都坐滿了人,船裏靠牆邊的地方也都差不多被人佔了。我抱著僥幸的心理走進船艙,不要說沒鋪位、連地上都坐滿了人。等到我走出船艙時,船上的所有走廊----除了機房與廁所邊----都被佔了。
我走到甲板上,這時還是不停地有人上船。
我幾乎找遍了全船,還是找不到一個可以坐下的位置。我又回到了甲板,人已經全上完了,船慢慢地開了起來。暮色中的潯陽古城漸漸地遠去了,而我心中的廬山,卻又在我走投無路的狀況下離棄了我。
我到船上醫務室去了一次,請醫生挑去了那兩個水泡。腳雖然現在有些隱隱作痛,可過些時候就會好的。
我沒吃晚飯,但肚子並不餓,我衝了杯可可麥乳精,拿出了那袋小蘋果,坐在第三層通向船員宿舍的樓梯上吃了起來。
第三層服務處前擠滿了人,都是想得到一個鋪位,他們都有介紹信,我自然就不敢問津了。我安分守己地坐在樓梯扶手旁,聽天由命。
我這時候感到當初硬要遊廬山是多麽愚蠢的行為!我蠻可以舒適地呆在家裏,或是約個朋友一起出來,這樣我就不會受那麽多皮肉與精神之苦了。
我又走到甲板上,正是農曆十七,月亮還是圓的,幾乎沒有缺陷。因為剛升起來不久,顯得相當大,散發出桔黃色的光,正正地倒映在遼闊的江麵上。
別時茫茫江浸月。。。。。。
我感慨萬千。對麵是漆黑的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到了石鍾山。
那是個多麽明亮的世界啊!光明與之永在。
甲板上慢慢地靜了下來,這個世界多麽寂寞,惟有明月伴著我,使我感受到一份生命的溫暖。
我在甲板上找到了一席之地,正好我的包裏有一張報紙,我便把它鋪了開來,這樣,我的身體就能躺在報紙上,頭枕在包上。腳不管了,擱在什麽東西上就可以了。還有,我懷抱著傘。我就這樣渡過了這個夜晚。
好了,我的《廬山的懺悔》寫完了。
(1981年12月5日上午十時一刻於複旦第三教學樓3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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