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那兩張我從餐廳裏偷出來的凳子上,背靠著船壁。這時已經是三點光景了,我們五點半下船,所以五點就得進船艙去整理東西,能待在一起的時間就隻剩下兩個小時了。不知怎麽搞的,我這時感到了一些分離的憂傷,不過更強烈的感覺卻是如獲重釋。
熱辣辣的太陽已經傾斜了,但依然照得長江上熱浪滾滾,連吹過來的江風都有些烤人。我出上海正是最熱的時候,本來以為長江上總會涼爽些,可竟也這麽熱。白晃晃的陽光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麵對著這火熱的世界,待在船身涼涼的陰影裏,又使人心中產生了反差。
“進江西了嗎?”我問她。
“大概已經進了吧,前麵就快到石鍾山了。”她遠眺著。
“就要分手了。”突然一陣悵意向我襲來,我呐呐地說:“兩天過得可真快。”
“你會很快忘記我的,”她直視著我,“當然,我也會。”
“我不會。而且,我很可能一生都記得在長江上的這段美好時光。”我將目光投向遙遠的群山。
“這不可能,而且我也不希望這樣,”她把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轉向滾滾東去的長江水。“我不希望你一直記著我,更不希望已經發生的事對你有絲毫的影響。對你來說,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你要看得更遠些。”她真摯地說。
“謝謝,有朝一日真有了成就我會感謝你說的這番話。我也希望我看得更遠,但我並不認為我現在的所作所為是目光短淺的表現。”我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那就好。”她靠到了我的身上。
“隻是,”我負疚地說,“我希望你能原諒我的行為,至少你在將來回憶起我的時候,應該盡可能公正些,不要把我看得太壞。”
“我不覺得你有什麽需要我原諒的,”她說,“正像你昨天所說的那樣,在這件事上我們的地位是相同的。至於將來怎麽看你,那誰知道呢,我會盡量把你往好裏想的。”
“哦,你的保證太不夠了。既然如此,我就再對你施加些影響。”我摟緊了她。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看著被船衝開的江水。兩岸的青山在我的眼中充滿了誘人的活力,我把最美的形式注入了它,使它在我的眼中再現的時候重新把美奉還給我。
一個服務員走過來拿走了我們的凳子,這下我就隻得站著了。我生怕再引起那令人厭煩的痛楚,就坐到了船尾的通向駕駛台的樓梯扶手上,她倚靠在我的肩上。
四點左右,船駛近了石鍾山,鄱陽湖就在這附近注入長江。開始時我發現江水有點奇怪,對麵原來很混濁的江水忽然出現了一條清得發綠的流線,好像是從哪兒流出的綠色顏料。漸漸地,綠色的流線多了起來,也寬了起來,到後來索性是一片片的了。我問她這是怎麽回事,她說這是從鄱陽湖裏流出來了,很快就要到石鍾山了。
看慣了汙水咋一看到清流覺得身心俱爽,這些清水與汙水界限極為分明,互不侵犯,這樣就形成了一半綠、一半黃的景象。
石鍾山漸漸出現在船的前方,透過餐廳幹淨明亮的玻璃窗,石鍾山恰似一座小巧玲瓏的盆景,有岩石、有草木、有亭閣。當船駛過石鍾山的時候,我看清了這座玲瓏剔透的立於長江岸邊的小山的全貌。石鍾山的岩石有些像蘇州的天平山,它有很多亭閣,遠遠看去一座座各具特色,令人神往。它的邊上不遠處就是鄱陽湖,因此,站在石鍾山的山頂觀望長江與鄱陽湖一定是極富詩意的。
她對我說她上過石鍾山,我真羨慕。
不一會,船就駛到了鄱陽湖口,綠得可人的天邊湖水真像嵌著岸邊的翡翠,小小的、迷人的。
我重又坐到了樓梯欄杆上。
我問她:“在長江上看得見廬山嗎?”
她回想了片刻,說:“看不見,可能被其他山擋住了。”
“廬山真的很美嗎?”我又問道。
她笑了,“我也不很清楚,我隻上過一次,印象不深。不過,廬山是值得你一遊的。”
時間過得很快,已經過了四點半了。
“這下真的就要分手了”,我苦笑著對她說,“希望在廬山能獲得我所需要的東西。”
“會的”,她毫不懷疑地說。
“但願你得到真正的幸福,永遠永遠的。”我說。
“我也祝你獲得真正的幸福。”她報我以深情的微笑。
我凝視著她,她勇敢地回看著我。
我俯下了頭,在她的鬢角上吻了一下。她迎了上來,我們再度熱烈地接吻了……
還是她提醒了我一句“我們該去收拾收拾東西了吧?”於是我們便回船艙了。這次,我們是一起走進去的。
我隻有一隻包,一把傘,所以很快就收拾好了。她的東西很多,收了一陣,我真怕她下船之後沒法拿。
她問我有沒有塑料袋,我答稱沒有,正不知何意。她從包裏找出了一隻裝服裝的塑料袋,是永安公司的,在裏麵裝了滿滿一袋她從南京買來的那種我不知道什麽品種的小蘋果,然後送給我,我有點詫異。
我一向不喜歡蘋果,但我又不想推卻,我覺得那樣做是愚蠢的。於是我與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這袋蘋果塞進了我本來就裝得很滿的包裏。
離下船還有二十分鍾,我們無事可做,我便坐在陳老師的床位上。她坐在對麵,那個男青年與另一個南京上來的坐在斜對麵,陳老師和他的兒子坐在我邊上。
這時人徹底靜了下來,我才感到分手並不是一樁很輕鬆的事。兩天的交往雖然不可能產生愛情,但多少還是產生了一些感情的。再加上我從她身上發現了許多我沒有料到的美德,所有這一切使我對她產生了一種依戀。
一下船,我們就再也不能相見了;而且,從今以後我們也永無相見之日。我再也無處尋覓這個長江上相識的少女,再也無法重溫這長江上的鴛夢。
想到這裏,我的眼睛慢慢熱了;之後突然一下子,熱淚盈眶。
開始時我不以為意,我靠在床裏麵的牆上,那裏比較暗,我甚至以為讓她看見我傷心未嚐不是件好事,至少,讓她看到我不是純粹玩玩的也好。我根本不想控製自己的感情,以為最多不過流幾滴眼淚。
這樣我就錯過了時機,那以後我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我倒在床上,渾身顫抖,輕聲抽泣起來。
我可以想象得出周圍的人正以何種目光看著我,可我卻無法控製自己,繼續趴在那裏無望地哭著。
最後我勉強止住哭泣,起身快步走出船艙。一上甲板,我又哭了起來,這裏正是我第一次與她互訴衷腸的地方。
她走了過來,想安慰我,但說的恰好是我最討厭的一句電影台詞。“不要這樣,過去的事就讓它永遠的過去吧!”
“你走開,”我說,“讓我一個人呆在這兒。”
然而她一動都沒動。
我一下子惱火起來了。這算什麽呢?她如此鎮靜,而我卻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反過來要她來安慰我。我突然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於是,我停止了哭泣,拿出手帕擦幹了眼淚。
看她毫無走開的意思,我便重新走進了船艙。
我坐回到了陳老師的床上,安定了一下情緒,向對麵南京上來的那位要了一支香煙,我大口大口地吸了起來。
她也走了進來,不安地看著我,但沒作聲。
我邊抽煙邊同對麵的兩位男客談著話,沒等煙抽完,我已經恢複了正常的神態。抽完一支煙後,同艙的那個男青年又為我送上了一支,我們繼續抽著。我之前一直瞧不起同艙的這個男青年,他長得土裏土氣、麵目委瑣,我暗地裏叫他“鄉下人”。兩天裏我好幾次發現他窺探我們,但到了這會,他表現得非常善良友好,給了我不小的安慰。
第二支煙還沒抽完,就到了下船的時刻,我們都站起了身。陳老師看到她的那堆東西,就對她說:“你怎麽拿得了?讓我們送送你吧?”她搖搖頭,陳老師又說:“那就讓小唐送送你吧?”她還是搖搖頭。陳老師笑著說:“已經到了現在這步田地,你就不要推辭了。”她不作聲了。
我們一行出了船艙,人很多,都擁擠到一起去了。我替她拿了些東西,隨著人流,緩緩地走動著。有好一陣,人流根本就不動。
站著的時候,我吹起了“願友誼天長地久”的口哨,但我的嘴唇發抖,根本吹不成調。我問她聽出這是什麽曲子嗎?這顫抖的旋律在嘈雜的人聲中其實很難聽得清,她朝我苦笑了一下。我情願把它理解為她聽懂了我的曲子,但是也有可能她僅僅表示沒有聽清我吹的是什麽。
人群終於又動了起來,這期間我簡直不敢看她的臉,生怕再引起我的悲傷。我們就這麽默默地下了船,沒過一會,下船的旅客們都四散走開了,隻有我們兩個人呆立在碼頭上。
她對我說:“把東西給我吧,我們就在這裏分手。”
我這時竟感到手足無措了。在這一霎那,我覺得自己一個人根本就沒無法走出碼頭。我有些慌亂,說,“你能把我領到了一個旅館去嗎?”
她同意了,與我一起走出碼頭。我完全依賴她了,我請求她帶我去長途汽車站,我買了票後就在車站附近找個旅館。也許我潛意識裏就是想把她拖在身邊更久一些,她似乎也不想就這樣與我分手,答應了我的要求。
在去汽車站的路上,走過一家旅館,她想就住在這裏,便把東西先存進去。一進門,她叫了起來,原來她遇到了一個中專裏的同學,也是吉安來的。我在旅館外等著,過了一會兒,她才出來。
走了好一會,才來到長途汽車站。很倒黴,三天內上廬山的汽車票都賣完了。這下有點麻煩了,我可不想在九江待幾天,就問她有沒有別的辦法。她告訴我,可以乘2路公共汽車到蓮花洞,然後登好漢坡上山。
她介紹我住在車站附近的一個招待所裏,我把東西放好後就將她送了出來。
從我的招待所走出來一段路,就到一個十字交叉路口,一直走下去可到達她的旅館,往左拐兩百來米就可到2路汽車站,我明天將在那乘車去廬山。
到了十字路口她停了下來。
安詳地看著我,她說:“我們就在這分手吧。你看,我們原定是一下船就分手,現在已經拖了不少時間。”
我的喉嚨有點埂塞,沒有說什麽話。
“再見。”她朝我莞爾一笑,走過了馬路。又回過頭,朝我揮揮手,繼續向前走去。
我一下子意識到這就是我們的分別了,而且多半是永別。我強忍住眼淚。
她最後一次回頭顧望是在對麵的崗亭邊上。這以後,她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我這才想起我忘了說“再見”,我呆呆地佇立著,很久都沒有動彈一下。
終於分手了。別了、長江;別了、你!
(1981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