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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山的懺悔(四)

(2017-11-17 13:21:59) 下一個

【1981年7月15日 星期三 晴】

淩晨三點多鍾的時候,我熱醒了。頭上的電扇沒一點熊用,艙裏很悶,熱得我汗水淋淋。我無奈地爬起來,出去洗了個臉,然後就到甲板上去吹吹風。

來到甲板上,但見滿天星鬥,明月高懸,黑茫茫的長江上白色的水花點點翻騰。我回去拿了望遠鏡,對著星空觀察起來。

我清楚地看到了銀河。不用望遠鏡看到的是一條淡白色的帶子,在望遠鏡下這條白帶就成了密密麻麻的星星。它們緊緊地挨著一起,生怕被擠出這快樂的長河。這可是伊甸園?抑或是蓬萊島?

我世俗的心靈被這高潔的長河淘洗得幹幹淨淨,還有什麽可說的呢,在這夜深人靜之際遙望著銀河?

我想叫醒她,讓她和我共同感受這種純純的情思。或許她太累了吧?還是不要吵醒她,讓她睡吧。

圓圓的月,靜靜的夜,緩緩流淌的長江水……

我想看日出,可又怕睡過鍾點,就坐在船邊係纜繩的鐵樁上,趴在船邊,靜等著。就這樣,我睡了一個小時。

一個服務員告訴我,今天天氣不好,看不到日出,我十分遺憾地回船艙睡覺去了。

再醒來時,天也亮了。吃罷早飯,我約她一起來到了第三層的甲板上。

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很壞,簡直沒有一點人性。”

我倒吸一口涼氣,但默默無言,並不想為自己辯解。本來我和她挨得很緊,這時我挪動了一下,與她之間保持了半尺的距離。

我能說些什麽呢?雖然她未免說得過分,我也不便反駁,那樣就顯得我氣度狹窄。她感到受了委屈,我不能再傷她。

我沉默地看著江水。長江水很髒,江麵上漂著各種各樣的垃圾,稻草、枯樹枝、破紙、爛瓜皮。遠處的那隻航標燈飛快地向後移動,其速度之快,使得我懷疑它自己在向前航行。

如果她不開口,那麽我是會沉默到下船的。“這又何必呢?”她勉力笑著說,“我們下午就要分手了。”

下午就要分手了,這似乎給了我一個安慰。不管我做了什麽,不管她認為我是個怎樣的人,明天我就在廬山上了,而她那時也到了南昌。誰還會記得昨天的事呢?若幹年後回憶起來,這不過是一個漂浮在長江上的夢而已,不管它是個美麗的夢、還是個醜惡的夢,反正就是個夢,而夢是不會給現實生活帶來直接影響的。

她向我靠了過來,這樣我們又比肩接首了。我對那句指責我的話怒氣未消:“你是什麽意思嘛,你既那樣說了,我還能心安理得嗎?我承認我不見得是個好人,但我也不認為我是個壞人,我就是個具有多麵性的人。”

她諒解地笑了:“我剛才心情不好,現在過去了,請別介意。”

江麵上正漂著的那坨東西是什麽,一團稻草?管它呢,朝陽映著它,美得像朵花。

正是“日出江花紅似火”的時候,一切剛蘇醒不久,顯得睡眼惺忪的。鳥兒懶懶地飛,江水緩緩地流……

帶著餘驚,我問:“昨天你在那幹什麽呢?我真怕你會……”

異地笑了,反瞪我一眼,“那又為什麽呢?雖然我這身子比較輕賤,也不至於就要毀了它呀!”

我的心抽緊了,“哦,別那麽說,別那麽說……”聲音都顫抖了。

她寬慰地笑了,或許這正是她希望看到的。“那時我在想家,快一年沒回家了,一個人在外漂流。本來我並不想家,可昨天晚上我突然戀起了家,不知為什麽。”

不知為什麽嗎?我好像知道是為什麽,因為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我們沉默了許久。

昨天在南京碼頭看地圖牌子的時候,我感到氣氛不對,陳老師與上海姑娘像是在說我什麽閑話,昨天晚上她就隱隱約約地告訴了我,說他們已經看出了我們的關係。我追問他們到底說了什麽,她避而不答,說:“你知道了又有什麽意思呢?讓他們說去吧,我不會介意的。但我也不會告訴你。”

這時我又問了一次:“請你告訴我,昨天他們到底說了我些什麽?我就是想以後再遇到類似事情時可以有所借鑒。”

她緩緩地搖搖頭,說:“你知道了沒多大意思。”

我不便強人所難,就不再追問了。

我抬腕看了下表,已經是九點多了。我惋惜地說:“再過六、七個小時我們就要分手了。以後,我們也許再也不會相見了。真希望得到你一件紀念品,雖然我沒什麽可給你的,我包裏隻有幾本書。”

她笑了,說:“你別看我大包小包好幾件行李,可也沒有一件能作為禮物送給你。要麽這樣,下船以後我買一副眼鏡送給你。”

“可我有眼鏡了呀。”我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

“多一副也沒有關係的,”她依然帶笑。

”你知道嗎,我戴著的這副眼鏡要十四、五塊呢!”我當她是開玩笑,便也開起了玩笑。十四、五塊不是小數字,我這次旅行全部預算也隻有五十塊。

“你別瞧不起人,這點錢我還是出得起的。”她認真地說。

”那麽,就算我不願接受吧,我希望禮物不超過一塊錢。”老實說,我覺得接受十元以上的禮物是不合適的。

我們還是沒達成協議,我心裏打定了主意,在分手的時候問她要一張照片再加一塊手帕。

我無意中回了下頭,見同艙的那個男青年站在甲板的另一頭,用好奇的眼光偷看著我們。這時,我已經不再感到困窘,既然已經不是秘密,我也不必躲躲藏藏的。

我摟住了她的腰,把手擱在欄杆上。她看了看我,似乎有些詫異我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膽量,之前的幾次都是在黑暗裏或無人處,不像這次是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我朝她探詢地看著,她臉上微微有些泛紅,含笑靠緊了我,我將手臂收得更緊了些。

“昨天你好像很吃力,所以我讓你先走了。今天好些了嗎?”她倚在我的懷裏,關切地問。

“確實是的,昨天我剛睡下時,痛得差不多無法入睡。不過現在好多了,這恐怕是站得太久的緣故。”

我側首凝視著她,她是個相當漂亮的人。在我的高中與大學班上,最多隻有一個或兩個女同學與她差不多。經過了這短短的一天的接觸,我開始讚賞起她的性格來了,這使得我很後悔自己一開始是出於一種很庸俗低級的念頭和她接觸的。她為人慷慨大方,而且性格豪爽,不刻意掩飾什麽。自然,她也一定是權衡之後覺得自己的直爽不會帶來什麽惡果才會那麽做的。

甲板上人很多,我們的前後左右都是人,不少人用驚奇的目光打量著我們。的確,如此大膽的青年在這艘船上隻有我們兩個,我們是不同凡響的,我稍稍有些得意,別人的目光並不會使我退縮一步。

船靠岸了,到了安慶。上海姑娘和她的母親就要在這兒下船,她們是去看她的姐姐與姐夫的。我並不想下去送,但她覺得她不送送不好,便走了下去,我也就跟她下去了。

陳老師已經幫她們把行李搬出了船艙,他們一群人都站在出口處。走的時候,她幫她們拿起了行李,恐怕要送他們上岸。上海姑娘的母親向我說了聲再見,我看著這個長得並不錯的上海姑娘,她對我仍是麵無表情,我暗中歎了口氣,真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當她們一群人(還有陳老師)走出出口處的時候,上海姑娘回了下頭,向我暼了最後一眼,目光安靜、坦然,這目光讓我更加困惑。

我先行回到甲板上,過了五分鍾左右,她也回來了,她說她沒送出碼頭。上海姑娘一走,我覺得如獲重釋。

我們繼續安靜地談著,我繼續挽住她的腰。好幾次,我先環顧了一下四周,見旁人不注意我們這裏,便側首吻一下她的鬢角。每到這時,她總是側首向我微微一笑,但我終於沒有勇氣與她接吻。

我們談到船重新開動、談到中午,我們還是分開去餐廳裏用了餐。這時我又隱隱覺得身上不舒服了,一吃完,我就找到她,問她怎麽辦。她建議我休息一下,我接受了她的建議,決定去睡個午覺。但兩點之前無論如何要起來,因為我們五點下船,還能待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三個小時。三個小時,這實在太短了。

我躺在床上隨意地胡思亂想著。

她也上了床。剛進船艙時,她找出了她的畢業證書,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我想看看她的名字以及照片,便要求她給我仔細看看,她不肯,很快又放回包裏。

在床上我模仿她,從我出門總帶著的黃色皮包中取出了我的學生證,向她晃了一下。她朝我拍了拍手,我便扔了過去,幸好正好落在她的床上。這個舉動有點大膽,周圍的人看見一定會覺得很怪。

我睡在第三層,而她睡在我對麵的第二層,我們之間大概間隔三米左右。

還在甲板上的時候,我忘了帶手帕,便借了她的手帕擦眼鏡。用完之後,我便把手帕揣進了自己的口袋,她抗議,但我置之不理。

她在南京時買了一些蘋果,洗了幾個放在我的床上。這時我拿起一隻蘋果做了一個咬的動作,意思是問她能不能就這樣吃,她點點頭。我知道蘋果已用開水燙過了,我拿出毛巾擦了擦,便吃了起來。

躺在我的位置上,剛好能看到她,這倒省我很多事。不幸的是,我必須時時提防那個男青年,他睡在我對麵的三層。搞得不好,我向她送去的流盼便會被他看到。

我重新調整了自己的位置,讓床沿的突出部分剛好擋住他的視線,而我卻又能清楚地看到她。就這樣,我一邊吃著蘋果一邊用眼睛同她交談著。

我們互相間頻送眼波,並打著手勢——當然,幅度不能太大。至今我還感到奇怪,我們竟完全可以領悟對方的意思。我們時而熱烈地拋著飛吻、時而恬靜地對視微笑。也有這樣的時候,她想表達一個複雜的意思,便隻能用口型的變化來表達,而我差不多都能領悟她的意思。

一連吃了兩個蘋果,我用她的手帕擦了擦嘴。這下,我又有了新發明。我不停地吻著她的手帕,並把它含在唇上,同時朝她得意地笑著。她這時好像有些害羞,用一把折扇遮住了臉的大部分,隻露出兩隻大而明亮的眸子。我有些著急,示意她取下那把折扇,我這時有些感情沸騰,隻想多看一下她那張迷人的臉。在我的再三請求下,她取下了折扇。我得意極了,繼續狂吻她的手帕,這時我仿佛感到吻的不是她的手帕,還是她本人,她的頰、她的額、她的頸、她的唇。

我們繼續鬧著,我的感情慢慢地更趨熾熱。幸好是在船上,不論我心存何等欲望,不論這種欲望何等強烈,在客觀上我們也不存在放縱的條件,也許這也是我會那樣縱容自己的原因。同時,我也深切感到我們一下船就得立即分手,否則結局定然不妙。

我張開雙臂向她伸去,示意她撲到我的懷裏(這在客觀上是不可能的,她隻會掉到地上)。她含笑擺手,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說做不到,還是讓我不要胡鬧。我頭稍稍一側,雙唇微微張開,做了個接吻的動作,她微笑著接受了。

所有這些動作的幅度都是非常小的,我想對麵那個男青年不會看見,而且就算讓他看見了又怎麽樣。大概他並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完整的動作,隻是發現我不停地在動,後來他坐了起來,朝我的床上張望著。我無可奈何,隻得暫時停止與她的對話。

我閉目養了一會,再睜開眼時,那個男青年已經躺下來了,她依然躺在那邊出神。於是我們繼續對話。

她用眼睛問我:“你休息好了嗎?”

我用眼睛回答:“差不多了。”

船艙上的喇叭響了,廣播員預報說前方即將路過長江上有名的風景點小孤山,希望乘客到甲板上去觀賞。我自然不會放過這種機會,就向她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們一起出去。我向她伸出三根手指,意思是到三層甲板上去。隨後,我便先下床走上了三層甲板。

過了一會兒她也來了,我們靠著船壁上靜靜地等著。

五分鍾後,小孤山出現在船的前方,她是一座矗立江中的小山峰。等船到了跟前,我們才明白這座小山峰為什麽那麽出名。小孤山雖不過隻有一百多米高,但卻相當險峻,而且鬱鬱青青,煞是好看。在山腰及山頂都有亭閣,可見這座山早就成了旅遊景點。

我久久地注視著小孤山,當小孤山消失在長江的盡頭時,我又開始感到不適了。她關切地勸我再進船艙休息,我接受了她的好意。

到了兩點多的時候,我再也躺不下去了。過不了多久就要下船了,我不能再管什麽舒服不舒服了。

我再次下床,提議上第三層甲板。我先走了出來,到了船尾餐廳處,我想在甲板上找個可坐的地方。坐在地上太髒了,而船尾的一隻鐵箱子上又有水。我無可奈何地東張西望,突然看到餐廳的一扇窗沒關,我爬進去拿出兩張凳子,放在船尾,我便坐在上麵觀賞著長江的景致。

這時船已經快要進入江西省了,兩岸的青山開始現出不同的風味。山並不很高峻,顯得有些圓潤。兩邊不時有些小河流注入長江,給渾濁的江水帶來一股股清流。然而沒流出多遠,這些原本清澈見底的小河中流出的清水便與長江同流合汙了。

我這時甚至並不希望她立即就來,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待一陣,享受下大自然的美妙趣味。我沉浸在一種美的感受中,這使得我感到身體軟軟的,而我的心卻嚐到了滿足的樂趣。

待了很久,她還沒來。我開始不安了,我托一個坐在邊上看書的青年替我看住凳子,隨後便去找她。

我最後在第二層的前部找到了她,原來她找不到我,便一個人跑到這裏來獨自觀賞江景了,我把她領到我待的地方。

(寫於1981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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