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4日,華盛頓溫暖異常,一夜之間,氣溫從華氏37度升到62度。細雨連綿,直至黃昏才停。趁天黑之前,我去附近的“電車小路”(Bethesda Trolly Trail)散步。小路臨近美國國家醫學中心(National Institute of Health)和美國海軍總醫院(Naval Medical Center), 早晚期間,散步跑步騎車的人絡繹不絕。路上經過一座橫跨高速公路的封閉式天橋時,看到橋梁兩側掛著悼詞和自殺預防中心的告示。地上擺著幾束鮮花,一些燃盡的蠟燭盒,幾個玩具熊和一件紅色運動衣。一個叫Noah Marks 的男孩於元旦跳橋自殺, 他剛滿15歲。所有悼詞都很簡短,好像震驚之後匆匆寫就。 Sam寫道:”區區15年豈能概括你的豐富一生——你是我永存的好友”。“你的領結很酷”,就一句話,簽名潦草難辨。Noah家人的悼文封在一個塑料保鮮袋裏,涉及死因寥寥數筆:“你走了,我們的心碎了。你的內心掙紮是場恐怖戰爭,而你無法戰勝“。
這座橋,我走過無數次,第一次仔細打量,橋頂到路麵約有30米高,橋的兩側和頂部被防護網罩得很嚴實,普通人爬到橋頂幾乎不可能,除非身手異常矯捷。自殺的去處很多,為什麽非得選擇這座橋?死者和這座橋有何不尋常的關係?為何選元旦這天自殺?回家的路上, 這些疑問在我腦子裏縈繞,直到被一種奇怪的聲響打斷。我抬頭望去,一隻小鬆鼠在樹幹上吃鬆果,富有韻律的啃咬聲,在寂靜的樹林裏聽起來有點怪異。
回到家上網搜索,《華盛頓郵報》的喪事訃告欄說,Noah來自一個猶太家庭,有一個兄弟,父母,祖父母,舅舅阿姨都健在,僅此而已。生存還是死亡?Noah可能和哈姆雷特一樣,在內心深處自問過無數次。但他身邊的親朋好友是否了解?我們常以為熟知的人,其實所知甚少。
自殺乃至自殺念頭,對我都是陌生的。但有過幾次預感精神崩潰的體驗,都和女人有關。夜深人靜,當痛苦恍惚到有點窒息時,冥冥之中,翻出三大男高音的羅馬音樂會CD,播放到最大音量,躺著地毯上,直直瞪著黑暗中的天花板。“今夜無人入眠”和“我的太陽”衝破雲霄的穿透力,讓我漸漸安靜下來。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的一個夜晚,這個人口隻有幾十萬人的小國,盛產重金屬樂隊,如Svartidaudi, Angist, Solstafir。我心情沮喪,在街頭晃蕩,看到當地一個重金屬樂隊演唱會的廣告,就去了。倉庫改成的酒吧裏,搖滾樂震耳欲聾,空氣裏彌漫酒精香煙汗水的混味。奇怪的是,音樂越震耳,心裏越安靜,肉體和精神似乎反方向互動。回酒店的路上,我好像重返孩提時代,眼巴巴地仰望星空,尋找虛幻的北極光。需要強烈感官刺激,是否證明內心極度痛苦空虛?我不確定。
在北極圈內的格陵蘭島,我去過一個名字特長的因紐特(Inuit)人居住地Iittoqqortoomiitt。聽來自丹麥的社會學家介紹,冬季缺少足夠的陽光是因紐特人自殺的主因。我去時是夏季,因紐特人被圈在丹麥政府設置的保留區裏,成天酗酒,無所事事,看上去都挺壓抑。自由捕獵的傳統生活方式喪失,抑或是因紐特人的自殺主因?我不確定。
昨晚,重看了德國導演赫佐格(Werner Herzog)拍的紀錄片《相遇在世界盡頭》(“Encounters at the End of the World”)。作為西方文藝片(art house film) 大師和德國“新電影”派元老級人物,赫佐格試圖通過對美國駐南極科考站人員的采訪,探索極端條件下人與自然的關係。我去過南極,對動物和自然更感興趣。影片最震撼的一幕是:風雪中,一隻企鵝離開隊伍,頭也不回地走向南極腹地,身後海岸線越來越遠,等待它的是必然的死亡。赫佐格采訪的科學家說,總有一些企鵝走上不歸路,沒人知道原因。人唯一該做的,就是不加幹涉。Noah的自殺是否也和這隻企鵝一樣無法挽回?我不確定。
橋,好像總是被賦予某種悲劇宿命。《魂斷藍橋》,《廊橋遺夢》,《桂河大橋》,這些經典電影的結局,我們都已熟知。在潛意識裏,橋也許是從絕境通向願境的精神天梯。橋的獨特建築形式,在唯美的自殺者眼裏,具有邁出生命最後一步所需的戲劇化崇高感? 我不確定。
除夕那天,我帶上日本壽司,中式菜肴和香檳,去養老院看望多年未見的朋友Wilton。他是史密森學會(Smithsonian Institute)的資深人類學家和藝術史專家,二戰期間,曾任麥克阿瑟將軍的新聞秘書。91歲的他,行走依賴輪椅。在布滿各國藝術品的餐廳裏,我們敘舊嚐新。從麥克阿瑟故意在美國大使館召見日本天皇以示羞辱,美國總統Andrew Jackson 對印第安人的種族清洗,直到法國頹廢詩人波特萊爾.......Wilton 是一部活百科全書。我問起Wilton對麥克阿瑟的最深印象,他說,麥帥富有曆史感,熟讀《羅馬帝國興衰史》。戰後,他起草日本憲法,推動土地改革,避免重蹈羅馬帝國的覆轍。談話自然而然地轉到韓戰,Wilton說,麥帥對中國了解不夠,過於自信,鄙視杜魯門,最終連累一世英名。臨別時,我們去養老院的重病房護理區,與他妻子Virginia道別。她躺著病床上,鼻子插著氧氣管,消瘦虛弱。當認出我時,她臉上浮出優雅的笑容。Wilton說,Virginia得了種很奇特的病,不能吃含水分多的食物,否則水會流入肺部,隻能喂特製的食物。“不過,你可以請她喝杯脫水濃縮紅酒。” Wilton對我眨眨眼。
回家的路上,我聽著維也納交響樂團演奏的圓舞曲,車窗外,夕陽西下,波托馬克河上的冰層映著丹紅。Virginia在我家後院跳舞的場麵湧現眼前—— 那是個難以忘懷的仲夏夜。年輕時的她,曾是職業舞蹈演員。元旦那天,Wilton發郵件給我。上海除夕夜的踩踏事件讓他憂傷,但我的到訪,象重新浮出海麵的潛水艇,讓他對新年滿懷憧憬。Virginia要他轉告,她還想與我共舞。 我說,在除夕相聚的那短短幾個小時裏,我們以麥克阿瑟在菲律賓鏖戰日軍的蛙跳戰術,跨世紀地在軍事/飲食/文學的疆域裏縱橫馳騁。仁慈精神讓我們的友誼超越地理, 東西方文化, 年齡的差異,我期待更多這樣的相聚。
我沒有提及那座橋,2014過去了,2015剛開始。
2015.1.5. 馬裏蘭
“電車小路”
天橋防護網
去美國國家醫學中心和海軍總醫院的高速公路出口
天橋
悼文引自CNN主持Anderson Cooper
Noah Marks
Noah Marks
Noah 可能喜歡帶領結
紙杯領結
Noah 家人的悼文
小鬆鼠
南極企鵝
憂鬱企鵝?
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
因紐特人廢棄的狩獵木屋。
格陵蘭島上因紐特人保留地的墓地
我的好友Wil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