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的文章,一句話說得清:找自己。
他這樣地在《桃花源記》中說自己:
這個自己是,到哪兒,注意看房地產,飯桌上有啥,人情冷暖。
這個自己是,滿嘴假客氣,心裏門兒清。當麵什麽都答應,背了麵“處處誌之”。
這個自己是,分享樂子可以,分享日子不行。
源中人是這個自己的另一麵是,盡撿不重要的說,怎麽進入桃花源的password ,不說。
這個自己,一下就想到去太守那兒通消息,而且就能見得到太守。
這個“自己”,不怎麽樣。陶潛文章的看點卻正在這兒。以為。
比較《滕王閣序》《嶽陽樓記》《前後赤壁賦》《徐霞客遊記》《今生今世》《白楊禮讚》《威尼斯日記》(鍾阿城〉,文學城裏的各種遊記,它們像是和《桃花源記》,背靠背。它們都在找別人,找時勢,找自己和周圍的契合點。
“認識你自己”的第一步,上下打量自己是個啥樣。從已知的《詩經》《楚辭》,諸子百家,《史記》,直到魏晉,漢人才停下來打量自己。陶潛做得很好。
在《五柳先生傳》中,陶潛更直接地更進一步地打量自己,雖然有不經意地給自己貼點金之嫌。將《桃花源記》和《五柳先生傳》粘起來,看得出來,陶潛是個啥樣。
瀟灑,活得通透,“世外桃源”等,是“活別人”的後人的瞎說陶潛。陶潛筆下的自己,可謂漢人文章中的第一個自拍:
飲食男女一個。
在日子裏,挑肥揀瘦。
幹得來的事,不想費勁;幹不來的事,也不好意思一下推脫。
半個酒鬼。
躺平式讀書。
司馬遷住深處說自己,痛得自己也受不了了,就轉而為自己找托辭,有難以自棄的本領,還沒成一家之言怎麽舍得死,等等。陶潛想不了那麽深,也因此雖然不深,但清冽,一眼見到底。對,陶潛是一灣淺溪,不遮攔地淌。人,活深了,不易;活得不深,但明朗,也不易。
不藏拙,不怕露怯,不怕人說寒酸,不怕人說“看你個窮相”“你就是個半瓶子醋”“你就是灘扶不牆的爛泥”….並且就活這些,不見得就是“找到了自己“認識了自己”,但確是看到了自己。自司馬遷的深刻之後,活出了另一番真有點意思的,就數陶潛了。
沒有全然不裝的純瀟灑,“回眸時看小菸菟”,正是人有點意思的地方;“橫眉冷對千夫指”是擺拍,“俯首甘為孺子牛”給兒子騎在背上自己像條狗樣地滿屋子爬,才是真實的人間樂園。陶潛不怕滿身酒氣地人前人後,在習於裝成儒裝成道的華夏祖祖輩輩中,呈現出一份難得的明白。
大都深不了,太正常了。明明很淺,卻煲雞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地裝哲人,顯通達,倒是總有的。真不該。
活得淺,不深,像陶潛,難道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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