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6)

他的麻煩在第二天早上。女人將鹹菜碗重重地拍在堂屋的方桌上,“昨兒夜裏,你說什麽來著?”

鯉魚夜裏狠點兒,白天珍惜革命成果,“喝──多了,說──胡話。”

好在女人沒有再深究。

 

夜晚沒有色彩,隻有機械運動、床的吱嘎和單調的男聲。

女人的情感已經死去,理智還活著,知道守妻子的本分,不會拒絕。她的身子零件齊整,但已失去知覺,不能逢迎。她的身體活著,但心已死去,沒有歡樂,也沒有痛苦。

 

土壤並沒有意誌。種子播下,就會生根發芽。蘭鯉魚辛勤耕耘,蔡菊英確是良田,兩年來的收成,都沒讓她現在的男人失望。倆小子,也都沒有名字,就順口大狗、二狗地叫喚。

懷孕、解懷、哺乳,她樣樣盡心,但隻守女人本分,並不完全出自母性。像一頭騾子拖著貨車,任勞任怨,但是車上那些貨物,又跟它有什麽關係呢?

男人有殺氣,出一言而滿堂噤聲;革命有成,已經升了民兵連長,一呼而百應。戰果得來已久,不再像當初那麽憐惜。傳宗接代已經超額完成任務,不用像過去那麽巴結。完全習慣了她的溫順,而不再顧及女人有女人的想法。

她曾是一朵鮮花,但不再綻放;容顏尚在,但神采盡失。漸漸地,鯉魚開始厭惡她的鬱鬱寡歡,開口閉口,“喪門星。”

沒有公婆,女人成天圍著兩個孩子、灶台打轉。三十不到,好像手腳都沒有原先麻利了。男人興致勃勃開完會回來,見孩子哭鬧,冷盆冷灶,晚飯無著,頓時心煩意亂,反手就是一巴掌,“懶婆娘!”

女人摸著火辣的臉,不敢哭出聲,眼中的淚在昏暗的屋子裏發出幽冷的光。她沒有停頓,趕緊做好晚飯,侍候孩子吃飯、安頓他們睡下。

她沒有吃飯,手裏拿著一件夾衣,“我想出去走走。”

男人吃完了飯,卻還在生氣,不屑於問她,天都黑了,上哪兒去?

 

月色淒苦。

 

村裏有小孩在哭鬧。

“快不要哭,你聽,山上狼又在叫。”

小孩嗓泣兩聲,不敢再哭了。狼的嚎叫,卻持續到了深夜。

 

第二天早上女人才回家。“我讓你去哭墳!我讓你去哭墳!我讓你去哭墳!”男人暴怒,女人嚎叫。

聲音磣人,隔壁的麽八夫婦敲開門,“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別以為我治不了你。我治得了蘭路生,我就能治你!”男人餘怒未消,女人又是兩聲哀嚎。

麽八夫婦費力將兩人拉開,由麽八媳婦將菊英引到一邊,鯉魚才罷手。

 

蘭鯉魚中午回家推開大門,蔡菊英吊在堂屋正中、閣樓的橫梁上,梯子砸在了神案。他滿屋子尋他的大狗、二狗。他們屁股朝上,頭砸在水缸裏。這位敢衝敢打的莽漢,就地癱倒在灶屋。

 

舅兄得報趕來的時候,鯉魚的叔伯兄弟已經將菊英放到堂屋的一側,她的瞳孔早已閉上,但眼睛大大張開。

出了這樣的慘事,小孩自然是草草埋掉。菊英如何處置,叔伯兄弟要舅兄另想辦法,“她害了鯉魚,是個喪門星。我們絕對不能接受——她安葬在我們家的墳地。”

舅兄隻能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這事該你們負責。”雙方相持不下。天氣開始暖和起來,喪事不容拖延。

這個苦命的女人,生既不得安生,死也無人安葬。

 

又是三條人命。薄暮時分,在蘭田坳不同的角落,就很有一些人咬耳朵、嚼舌頭。道學家的角落憤憤然,“這個狠心的女人婆,自己走了也就罷了,連帶兩個孩子!”

命理學家的角落富於智慧,“蔡菊英紅顏薄命。一個美女,兩家人命!”

新聞記者的角落,消息來源最可靠。“打死路生父子的事情,可是鯉魚自己說出來的。不相幹的人怎麽敢說?女人早有懷疑,最終由鯉魚親口證實。結果出了這樣的禍事。要怪呀隻能怪自己。”評論員馬上發表意見,“真是報應啊!”

 

民九將舅兄拉到一邊,“哥哥,讓菊英跟路生他們葬在一起吧。”舅兄已經走投無路,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民九邊走邊說,“菊英,烈啊!”

舅兄一宿沒有合眼,這時眼圈一紅,蹲下去,蒙著頭,整個身子都在抽搐。

 

鯉魚這邊沒有人插手菊英的喪事。菊英暗中守了三年的節。出殯的時候,民九婆婆哭喪也就接著三年以前,“路生呃,你的屋裏人來會你來了啊。我的孫娃子們呃,你們的娘來看你們來了啊。女兒呃,你的命怎麽這麽苦啊──啊──”

村中婦人倚牆垂淚,男人默然不語,小孩不再打鬧。

那誰家的孩子還在抱著他娘的大腿哭鬧。“不醒事的東西!”他爺一個栗鑿子打過去,馬上也就不哭了。

 

天色晦暗,一群烏鴉在山頂徘徊盤旋,直到夜幕將它們完全吞噬。

 

“修複問津書院、開發夫子廟文化,實現文化搭台、經濟唱戲,是縣裏扶貧工作的重點。首先要通公路,再不能是山道彎彎。上麵要求見屋拆屋,見山開路,見水鋪橋。涉及拆遷的,都有補償。別人都同意,民九爹爹,你為什麽不同意?”

“總要講個入土為安吧。遷墳怎麽可以?”

“我們加倍補償。”

“四條人命,三十來年,連本帶息,怎麽補償?婆婆也埋在那裏。”

“你出個價吧。”

“我孤老一個。把我的命也拿走,你們怎麽遷都可以。”

 

在原來的山道和新修的公路之間,留下一根令人矚目的石柱。秋爽時節,翹首望去,正中一棵蒼柏,左右各一株青鬆,還有一叢秋菊。過去的山是不存在了,前些年炸石方賣錢,這兩年修去夫子廟的公路。過往的遊客,沒有人知道為什麽獨獨留下根石柱立在那裏。再過幾年,石柱興許成為胭脂口紅的商業廣告。

“爹爹,今天出門啊?”“去村裏,領這個月低保的錢,”民九步履老邁,走路鞋子在地上慢慢拖,沙沙作響。

迂曲的夫子河流得更慢,連聲兒都沒有,但卻不曾停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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