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她的名字,盡管一開始我隻認識她姓趙,另外兩個字連音都讀不出來。
綠蘿紛葳蕤,繚繞鬆柏枝。
——李白,《古風》
蘿與蕤,是香草,是藤蔓,是繁茂而堅強的生命。
賦予這名字的是她的父親,趙紫宸,這位燕大宗教學院院長大概永遠想不到,這個名字將預示著這女子的未來,看上去脆弱不堪,實則堅韌不拔。
趙蘿蕤,在燕京大學的綽號是“林黛玉”。
我喜歡她一張彈鋼琴的背影,時間在那一瞬間凝滯,仿佛留下的隻有音符和屬於她的優雅。
香草美人,自然追求者甚眾。其中最為著名的是錢鍾書,世間傳說《圍城》裏的唐曉芙正是按照趙蘿蕤為原型:
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並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隻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麽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襪,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發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檫,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裏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錢鍾書,《圍城》
據說當年電視劇《圍城》選史蘭芽做唐曉芙,楊絳先生很歡喜,理由是覺得史蘭芽像自己。她呐喊若幹次,講自己就是唐曉芙,無奈吃瓜群眾不響,更要命的是錢鍾書也不響,“李唐趙宋”“牽芙連蕤”的隱語,實在有點昭然若揭。
楊絳和趙蘿蕤是好朋友,或者說,曾經是。
她們的友誼始於清華,趙蘿蕤小楊絳一歲,兩人都是清華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研究生。所不同的是,楊絳由東吳大學而來,為的是圓夢(她之前夢想讀清華);趙蘿蕤燕大英語係畢業,讀書是因為年紀還小,“不知道做什麽”。
在宿舍,阿季還是交往較多。她們還一起學昆曲……趙蘿蕤當時正在戀愛,追她的男生很多,一次曾問阿季:“一個女的被一個男的愛,夠嗎?”她的追求者之一、燕京同學吳世昌,從報上讀了阿季的《收腳印》後,對她說:“楊季康,你可以與她做朋友。”
——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三聯書店2016年
這段話有些女生之間的“不懷好意”,至少透露了兩點消息:
1、趙蘿蕤男朋友很多。
2、吳世昌曾經追過趙蘿蕤(吳世昌是著名的紅學家,也是奇人一枚,有機會講他的故事)。
隻字不提錢鍾書,或者用這個方式否定了錢鍾書曾經追求過趙蘿蕤,在這段描述裏,趙蘿蕤似乎離唐曉芙很遠,離鮑小姐有點接近。
有趣的是,看過《圍城》的趙蘿蕤表示自己對於書裏麵的細節並不熟悉。談及錢鍾書時,她隻說是“同學”,而楊絳則是“挺熟”。和揚之水的談話裏,有一段話顯然可以看出說的是錢鍾書:
“近來對某某的宣傳大令人反感”,趙蘿蕤說:“我隻讀了他的兩本書,我就可以下結論說,他從骨子裏滲透的都是英國十八世紀文學的冷嘲熱諷。十七世紀如莎士比亞那樣的博大精深他沒有,十九世紀,如拜倫雪萊那樣的浪漫,那樣的放浪無羈,他也沒有,那種搞冷門也令人討厭,小家子氣。以前我總對我愛人說,看書要看偉大的書,人的精力隻有那麽多,何必浪費在那些不入流的作品,耍小聰明,最沒意思。”
——揚之水,《〈讀書〉十年》
這裏的愛人,是她的丈夫陳夢家。
盡管有那麽多人追求趙蘿蕤,這個愛人,卻是她自己主動追求過的。
“是不是喜歡他的詩?”“不不不,我最討厭他的詩。”
“那為了什麽呢?”
“因為他長得漂亮。”
——揚之水,《〈讀書〉十年》
不獨趙蘿蕤,誰見了陳夢家,不會誇一句“美哉少年”。
幹幹淨淨的模樣,盈盈秋水,雕像一般的五官,帶著溫柔笑意的少年,我見了陳夢家的照片,隻覺得詞窮,想了半日,覺得光風霽月這四個字,並不唐突了他。
但我還是比趙蘿蕤矯情,人家落落大方,隻說他“長得漂亮。”
夢家這個名字,源自母親懷孕時的一個夢,夢裏遇見了一頭豬。當然不可叫陳夢豬,“豬”字的甲骨文寫法為“豕”,加一個寶蓋頭,便成了“家”。這個名字,大約算是陳夢家和甲骨文考證結下天定的緣分。
夢家中學沒有拿到畢業證書,考進中山大學法律係,認識了聞一多,開始寫新詩。作為新月派最年輕的成員,陳夢家最早是以詩聞名的。俞大綱說他如王勃,“特具中國人的蘊藉風度”,而錢穆則說他“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
我喜歡夢家的詩:
不祈禱風,
不祈禱山靈。
風吹時我動,
風停,我停。
這首《鐵馬的歌》寫於1931年11月18日,那天白天,夢家和徐誌摩在雞鳴寺聊天,誌摩說自己要過一種新的生活,夢家寫了這首《鐵馬的歌》。第二天,徐誌摩飛機失事。
夢家的詩,竟然一語成讖了。
趙蘿蕤說討厭夢家的詩,理由是她反“新月派”,宣稱自己要做一個理性的詩人。我見過她寫的詩《遊戒壇寺》:
山裏顛了個把鍾頭,
清晨的風吹冰臉龐,
和車上那班旅行人,
同看龍煙廠的煙囪。
渡過永定河的泥水,
小驢也得得的過來,
十五裏無理的塵土,
爬蒼茫紅葉的大海。
她愛他,似乎是有理由的。
在遇到趙蘿蕤之前,夢家有過轟轟烈烈的戀愛,對象是孫多慈(我曾經寫過,具體可戳:陳夢家為什麽輸給了徐悲鴻?),為了這個差點和好基友鬧僵,然而最終兩人都失敗了,是《圍城》裏的“同情兄”。
1932年,22歲的夢家認識了20歲的趙蘿蕤。也是在這一年,他開始了甲骨文的研究。
普通人談戀愛軋馬路吃飯看電影,這對戀人談戀愛的成果是1933年10月1日《文藝月刊》上刊登的《白雷客詩選譯》,署名齁甜:蘿蕤·夢家。
戀愛談了三年,要結婚時卻遭遇了不小的挫折,理由隻有一個,夢家窮。
趙蘿蕤的母親明確表示反對,她甚至停了趙蘿蕤的經濟供給,趙蘿蕤一度要靠和楊絳借錢度日,每月借十元,等獎學金到了還,還了再借。最後,趙紫宸給女兒寫了一封信,告訴她自己的態度:
蘿蕤:
你的信,我能了解。我心中亦能體諒。前日攝影,我本向你母說,請夢家在內,她猶豫,我便不再問。我們都是神經過敏的。我愛夢家,並無一絲惡意。我從去年到現在,竭力將你撇開去,像心底裏拔出肉來一樣,所以我非冷淡不可。你有你的生命,我絕對不阻擋,因我到底相信你。現在隻有二件事:
(一)不要將孩子們的話,認真看。也不必向誰作解釋。
(二)不必重看母親之舉動。
信中之言,關係倫的事,我皆未知。我愛你們是赤誠。我冷淡,請你們撇開我如我撇開你們一般。
我認識夢家是一個大有希望的人。我和我的女兒是有誌氣的。我不怕人言。你們要文定,就自己去辦;我覺得儀式並不能加增什麽。
你們經濟上我本想稍微補助些。但我目下尚不能,因我支票底根上隻有三十一元了。除去新市立刻須寄廿元,尚有十一元,又不肯向徐劉李陸等去借!以後你有需用,可以寫個字來,我可以幫忙。看你認識我幾分;我是沒有人認識的!
父 宸
民國二十四年四月九日
1935年5月5日,陳夢家和趙蘿蕤在燕大甘德閣訂婚,訂婚儀式是簡單的,茶和點心。
他們在七月參加了錢鍾書和楊絳在蘇州的婚禮,這兩個女孩子在結婚儀式之後漸行漸遠,盡管她們明明有著眾多交集。就像趙蘿蕤後來回憶的那樣:
“以後的幾十年,我們幾乎再沒有來往,形同路人。”
倘若林黛玉結了婚,也不得不麵對一個可怕的怪獸:家務。這是所有知識女性在進入婚姻生活之後最大的挫折,在傳統觀念麵前,女人天生是操持家庭的,哪怕她有那麽多理想和事業心。
很多女人敗給了現實,連林徽因也不例外。隻要看看她寫給朋友們的信便可以知道:
致沈從文:
“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著生活有點浪漫的發生,或是有個人叩下門走進來坐在我對麵向我談話,或是同我同坐在樓上爐邊給我講故事,最要緊的還是有個人要來愛我。我做著所有女孩做的夢。而實際上卻隻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從不認識一個男朋友,從沒有一個浪漫聰明的人走來同我玩——實際生活上所認識的人從沒有一個像我所想象的浪漫人物,卻還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紛糾。”
“我是女人,當然立刻變成純淨的“糟糠”的典型,租到兩間屋子烹調,課子、洗衣、鋪床,每日如在走馬燈中過去。中間來幾次空襲警報,生活也就飽滿到萬分。文藝理想都像在北海王龍亭看虹那麽樣是過去中一種偶然的遭遇,現實隻有一堆矛盾的現實抓在手裏。”
致費慰梅:
我繼續扮演‘魔術師’來玩耍經濟雜技,努力使每位家人、親戚和同事多多少少得到一些照顧。我需要不斷地為思成和兩個孩子縫補幾乎補不了的內衣和襪子……有時我們實在補不過來時,連小弟在周日下午也得幫忙。這比撰寫一整章的宋、遼、金的建築發展和繪製宋朝首都的圖像都要工程浩大。上麵兩項工作我很有興趣也很自覺地替思成做過,在他忙著其他部分寫作的時候。寶寶成績很好,難為她每天要走這麽長的泥路去學校,而且中午她總是吃不飽。
趙蘿蕤沒有孩子,在家庭負擔上比林徽因輕一些,她說自己“是老腦筋,妻子理應為丈夫作出犧牲。”
她的犧牲不小,1938年,新組建的西南聯大拒絕了趙蘿蕤,理由是清華舊規:夫妻不能在同一學府任教,而陳夢家已經是清華大學中國文學係的教員,趙蘿蕤選擇了回歸家庭。
從做飯開始,她曾經發表過一篇《一鍋焦飯 一鍋焦肉》的小文,初到昆明的下馬威,狼狽不堪的“林黛玉”。
但她確實沒有林徽因那麽多哀傷,《一個忙人》和《廚房怨》中,把“靈魂交了出去”的日子充滿了幽默感:
“一早起來蓬頭散發就得上廚房”
“沒有一本書不在最要緊處被打斷,沒有一段話不在半中腰就告辭。偶有所思則頭無暇及緒,有所感須頓時移向鍋火。寫信時每一句話都為沸水的支察所驚破,縫補時每一針裁都要留下重拾的記認”。
“終究是個讀書人。我在燒柴鍋時, 腿上放著一本狄更斯。”
她漸漸學會了許多家務,後來連種菜也學:
菜園的總顧問當然是老朋友張發留君了,我從他學會了如何點刀豆,兩顆一堂。
——《龍泉雜記》
她說自己是個樂觀主義者,因為悲觀沒用:
也是在婚後,趙蘿蕤翻譯出了艾略特的長詩《荒原》: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
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
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冬天使我們溫暖,大地
給助人遺忘的雪覆蓋著,又叫
枯幹的球根提供少許生命。
……
我讀了艾略特那晦澀的原文之後,才意識到趙蘿蕤的翻譯是多麽精妙和準確。她的翻譯甚至得到了作者本人的認證,1946年7月,艾略特曾經邀請趙蘿蕤和陳夢家夫婦在哈佛俱樂部共進晚餐,詩人在趙蘿蕤帶去的《1909-1935年詩歌集》和《四個四重奏》二書上簽名,還在扉頁上題寫下“為趙蘿蕤簽署,感謝她翻譯了荒原”的題詞。
有趣的是,趙蘿蕤出版《荒原》時,請葉公超寫序(因艾略特是由葉公超介紹給中國讀者),葉公超問:“要不要提你幾句?”趙蘿蕤清高地回答:“那就不必了。”
趙蘿蕤靠譯名擺脫了“燕京校花”(錢穆評價)稱號,成為了實力派翻譯家。這當然離不開她的努力,不過,作為丈夫的夢家,確實也和其他的丈夫都不一樣。
他時刻照顧趙蘿蕤的情緒,比如有段時間朱自清經常去陳家吃飯聊天,陳夢家代替趙蘿蕤待客,甚至引起了朱自清的不快,回家在日記裏寫下“陳太太始終在廚房裏吃麵包黃油”。
他時常鼓勵趙蘿蕤,希望她不放棄自己的文學事業。當陳夢家在金嶽霖的推薦下獲得了芝加哥大學的講學機會時,他拿出了自己一部分獎學金,鼓勵趙蘿蕤讀博士:
維爾特教授問我有多少時間學習,打算學三年還是四年? 他說若是你跳過碩士學位這一關,可能三年就得到博士學位,不然就至少用四年。這時我想起了 10 歲時祖父和我的一段對話。祖父曾問我:“你將來想得一個什麽學位?”我誇口說:“我隻想當一個什麽學位也沒有的第一流學者。”我猶疑了。夢家此時卻竭力說服我:“一定要取得博士學位。”於是我對維爾特教授說,那還是四年吧,我想多學一點……
——《我的讀書生涯》
這在當時,是非常非常非常奢侈的事,當然,現在也是。1947年,陳夢家決定先行回國,趙蘿蕤留在美國繼續寫她的博士論文。
回到北平的夢家心裏裝著趙蘿蕤,魚雁往來之間,細細密密是他的溫情:
小妹:
聞你欲作衣,在其店中挑一件古銅色的緞子並裏子。
在東單小市買了小古董,銀碟子陶鏡子紅木文具架子,一一寫信和夫人匯報:
此等東西,別人未必懂得它的妙處,而我們將來萬一有窘迫,可換大價錢也……你看了必高興,稍等拍照給你。
他斷定趙蘿蕤看了會高興,因為他們的三觀審美都很一致,從讀書到欣賞藝術,陳夢家離開美國之前,趙蘿蕤鼓勵他在行李中塞滿書籍和唱片,陳夢家的“身上隻剩10元,還要借墊付稅”,因為“我和夢家商量,必須盡我們所能,享受美國社會所能提供的和個人文化教養有關的一切機會。”
但他們並不是貪戀美國生活的,1948年年末,當趙蘿蕤聽說平津戰役打響,北平即將解放時,剛剛獲得哲學博士學位的她放棄了來年六月在著名的洛克菲勒教堂登台接受博士學位的機會,搭乘第一條運兵船美格斯將軍號離開美國,前往上海——很多年之後,當我們讚譽著錢學森等一係列烽火回國的赤子時,趙蘿蕤的事跡被湮滅了。但我們不應該忘記她,滄海橫流,這一刻,那個在無數人眼中瘦瘦弱弱的女子盡顯英雄本色。
到上海,哥哥全家去了香港,去北京的火車和海輪都已經停運,趙蘿蕤最終托査阜西幫忙,搭乘傅作義運糧食的飛機前往北京,至天津上空,她聽到了解放軍的炮聲。
1月31日,北京宣布和平解放。而陳夢家則用最浪漫的方式迎接他的摯愛——他和朋友們騎著自行車,把趙蘿蕤接回了清華。
博士趙蘿蕤意氣風發,她興奮地發現新中國的旗幟下男女平等,女教授也能施展拳腳,她再也不需要像過去那樣,因為丈夫的出色而不得不蝸居灶台,燕京大學外文係等著她和她的同事們一起奮鬥。
她邀請了仍在芝加哥大學讀書的巫寧坤回國教書,當巫寧坤輾轉到達北京時,他敏銳地發現,原本愛穿西裝的趙老師換上了皺皺巴巴的灰布毛服。不久之後的院係調整給了趙蘿蕤一記悶棍,作為教會學校的燕京大學被解散,趙蘿蕤被轉去北京大學西語係,巫寧坤則前往天津,從來都在困境中頗具幽默感的趙蘿蕤第一次放聲大哭,為了巫寧坤,也為了她的壯誌未酬。
這對天真的夫婦退回了書齋,退回那些明式家具之中,退回趙蘿蕤心愛的斯坦威鋼琴之中,躲進小樓成一統,他們以為書中自有歲月靜好,可惜,隻是一廂情願。
我不想,亦不忍,把那些細細碎碎的折磨一一展現給讀者。我寧可講述在那些滄桑巨變之中,這一男一女的相互扶持。
當陳夢家被誣陷貪汙清華大學文物館文物時,一向優雅的趙蘿蕤用最通俗的話勸慰丈夫:
我告以不吃屎,不騎馬,以此兩句作座右銘,不承擔未有之罪,但亦不自高自大,騎高頭大馬。
陳夢家調入中科院考古研究所之後,夫妻分居城內城外,陳夢家給妻子寫信,時常末尾一句是“你放心吧”,想起《紅樓夢》裏寶玉對黛玉語,他隻要她放心:
今日因不放心你,心中不知何故非常難過……現在但求一個“安”字。
壓垮趙蘿蕤心靈的最後一根稻草是陳夢家在鳴放時對於簡體字的批評,她精神受到嚴重影響以致失常,協和醫院要把趙蘿蕤送到瘋人院,陳夢家求夏鼐去說情,最終出院。然而回家二十天,再次爆發,給王獻堂的信裏,夢家吐露了心聲:我與她共甘苦已廿五年,昨日重送入院,抱頭痛哭而別,才真正嚐到了這種滋味……
小小庭園中,太太心愛的月季業已含苞待放,令箭荷花射出了血紅的幾箭,最可痛心者是一群黃顏色的美人蕉全開了。美人蕉啊,何以名之為蕉?憔悴乎?心焦乎?
他想把趙蘿蕤的工作從北大調到文學研究所來,這樣自己可以照顧妻子,最終也失敗了。他下放去居庸關勞動,幾乎每天給趙蘿蕤寫信,寫的都是細節,有點囉嗦,但是可愛的:
你的健康是我唯一掛心的事,但其實你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我的床上放的是你的黑大衣。
我買了幾卷檸檬糖,居然想吃幾顆了。
我理發一次後,並未剃胡子,棉衣很髒了,見到時你不要怕。
……
他最想說的,其實還是這一句:
我們必須活下去,然必得把心放寬一些。
他這樣勸她,他自己卻未必做得到。
我從前寫過夢家的故事,這故事和夢家的骨灰一樣不知所蹤了,偶爾有人發給我看,署著別人的名字,我並不以為意,這是我對於夢家的祭奠,隻要大家知道了他,於我便是值得。我仍舊想要在趙蘿蕤的故事裏寫一寫夢家,因為夢家是蘿蕤的一部分,是她靈魂裏最溫柔、最有靈性的一部分。
夢家喜歡研究吃,再簡單的食材,他也能欣賞出味之道。大白菜切成條,加胡蘿卜絲和生薑絲,拌了白糖,他吃了一盤又一盤下酒,“中國菜肴舉世無雙,是我們傳統文化中的一大特色”。
夢家喜歡幹淨,“反右”之後家裏不再有條件請傭人了,但學生上門,發現他一個人做飯洗衣,家中依舊整潔如初。
夢家喜歡買家具,這些故事都被王世襄先生記錄下來,往事曆曆在目,是活潑甚至有些歡快的,隻在最後露出一點悲傷的餘味,久久蕩漾在我們心裏:
例如那對明紫檀直欞架格,在魯班館南口路東的家具店裏擺了一兩年,我去看過多次,力不能致,終為夢家所得。但我不像他那樣把大量精力傾注到學術研究中,經常騎輛破車,叩故家門,逛鬼市攤,不惜費工夫,所以能買到夢家未能見到的東西。我以廉值買到一對鐵力木官帽椅,夢家說:“你簡直是白揀,應該送給我!”端起一把來要拿走。我說:“白揀也不能送給你。”又搶了回來。夢家買到一具明黃花梨五足圓香幾,我愛極了。我說:“你多少錢買的,加十倍讓給我。”抱起來想奪門而出。夢家說:“加一百倍也不行!”被他迎門攔住……
——王世襄,《紀念陳夢家》
夢家喜歡晚上工作。趙蘿蕤永遠記得1964年,家裏有了電視機。夢家天天看到十點鍾,太太去睡了覺,他開始工作,“有時醒過來,午夜已過,還能從門縫裏看到一條淡黃色的燈光,還能聽到滴答——滴答——他擱筆的聲音。”
如今,這足以令她心安睡去的聲音,再也不存在了。
趙蘿蕤的精神分裂症在最慘痛的那一天“拯救”了她,她沒有見到丈夫最後一麵,上天似乎用一種殘忍的方式挽救了她,讓她得以幸免他最為淒惶的生命終點。我猜,那麽光風霽月如夢家,也許也不願意她見到這樣的自己。
夢家用稿費購買的房子,她上交給了國家,象征性地拿了點錢,她去歐洲旅行了一次。這是趙蘿蕤的作派。
1981年,她重又訪美,興致勃勃地喝了百事可樂,收到朋友送的“當地視為稀罕的鬆子糖,其實哪比得過蘇州的產品呢”。在西班牙風味的飯館吃了奶酪塞辣椒、肉糜塞玉米餅蘸辣醬、油炸餡餅,她評價道“口味都失之濃濁,我不能欣賞。”——在吃這件事上,她也和夢家一樣,喜歡清淡。
她仍舊喜歡看書,並且如夢家希望的那樣,一直在勤奮翻譯。1991年她翻譯了惠特曼的《草葉集》。1994年她發表的《讀書筆記》上說,自己“這個八十出頭的老嫗”仍然“必須每天抽出兩小時來閱讀我剛剛收到的精裝的1984年紐約大學版的惠特曼《筆記與尚未出版的手稿》,共六大卷……我的職責不是研究原稿原樣而是熟讀正文,增加我對詩人思想內容與藝術風格的理解,正文當然是最寶貴的部分”。
在很久很久之後,她仍舊避免提起有關夢家的一切往事。巫寧坤在賓館裏詢問夢家的最後,她忽然正色道:
你要讓我發病嗎?
她說的是實話。1991年,趙蘿蕤參加芝加哥大學校友會活動。在芝加哥美術館,工作人員向她出示夢家編著的《白金漢宮所藏中國銅器圖錄》時,趙蘿蕤再一次慟哭失聲,淚如雨下。
她沒有忘記,一天也沒有,一小時也沒有,一分鍾也沒有。
1998年元旦,趙蘿蕤去世,享年八十六歲。她去世兩個月之後,潘家園市場上出現了一個“保姆模樣的人”用麻袋裝著趙蘿蕤的日記、和夢家的書信、甚至她的家用本,開價達數十萬元。幸好,這些書信被收藏家方繼孝買下,刊登在他的《碎錦零箋》裏。
我們難以評價趙蘿蕤的一生,我隻能說,如她的名字一般,趙蘿蕤堅強地攀爬過那些苦難,蜿蜒曲折地繞過那些千瘡百孔,一株女蘿,一直到最後,仍舊帶著芬芳,迎霜傲立。
我們難以評價趙蘿蕤的苦難,尤其當這些苦難最終隻能被付之以“時代”兩個字時,我們便更難以啟齒。我堅信那個時代將永遠翻篇,將永遠不再回來。
如何度過生命的至暗時刻?趙蘿蕤的答案是“不吃屎,不騎馬”,守住自己的底線,不洋洋得意,不落井下石,不胡亂攀附。在黑夜裏靜靜地等待,像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裏寫的那樣:
暴風雨結束後,你不會記得自己是怎樣活下來的,你甚至不確定暴風雨真的結束了。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當你穿過了暴風雨,你早已不再是原來那個人。
這篇文章寫了大半個月,擱筆之際,忽然發現已是9月3日——夢家的忌日,冥冥之中皆有注定。謹以此文獻給蘿蕤·夢家,獻給黑暗中的我,也獻給所有感知生活不易的人們,讓我們用夢家的話作為結語吧:
我們必須活下去,然必得把心放寬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