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係天山(七)羊毛出在羊身上

來源: 2021-09-25 17:11:58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羊毛出在羊身上,羊絨也出在羊身上。

天有點涼了,開始穿長袖長褲,遠在天山以北的北疆各地,這時候應該已經穿毛衣了,南疆要晚一點。新疆人的毛衣,不出意外都是純羊毛。小時候有一次,對上海服飾推崇備至的母親買了件上海的毛衣,標著精紡,是羊毛混合晴綸線,一脫就起靜電,從此她就把混紡的毛衣、毛線都當做偽劣產品,無數次地告誡我們千萬別被顏色、款式給迷惑了。我點頭答應著,乖乖地隻買純毛毛衣,卻按捺不住對色彩繽紛的人造馬海毛的豔羨,買來織成圍巾、帽子,毛絨絨的樣子,喜歡極了。母親好像對圍巾帽子要求不高,所以她也戴過一陣兒人造馬海毛。

那些年,純毛線的顏色確實不出彩,手巧的人就想辦法在圖案、花樣上大做文章,母親和姨都是這樣的高手。看著一根根線被粗粗細細的毛衣簽子穿梭纏挑,變換出來平麵、菱形、麻花、葉子等等紋路,有時又在中間穿插不同顏色形成幾何圖案,我經常連連讚歎:人類是怎麽想出這些工藝的?

手工織毛衣是個辛苦活,我試過,手酸脖子痛地織成一件背心,沒力氣再繼續織袖子,幹脆就當背心穿了。圍巾倒是織過幾條,後來實在懶得費功夫,就找離家不遠的一家編織專業戶,那裏有編織機和式樣大全,不如手工的靈活多樣,不過懶人就別要求那麽多了。

天山毛紡廠是新疆的王牌企業,“天山”牌毛衣講究的是質樸、實惠、高質量,且足以抵擋春秋的低溫,冬天的嚴寒中更在純羊毛呢子大衣下再添一層保暖。1980年,天毛作為股份有限公司成為中國紡織行業中的第一家中外合資企業,一開始發展勢頭非常迅猛,接著經曆了一段時間的瓶頸期,之後,純羊毛的顏色就慢慢多彩起來,款式也豐富多了,並且在原有的平民風格的基礎上,又開發出了“金天山”這一高檔品牌,以羊絨為主。我的第一件羊絨衫便是“金天山”的小圓領套頭衫,咖啡色,長袖、短款,配上羊絨小帽和直筒褲,天冷時再套件呢子大衣,很有英倫範兒。

跟比較硬挺、有點紮人的羊毛比起來,羊絨真是柔軟又輕薄的寶物,不用在裏麵套秋衣,就直接穿,不管環肥燕瘦,舉手投足間都氣質立顯。從第一次觸摸到它的一刹那起,心就隨著那絨絨的手感一起變軟,羊絨立刻就成了我的大愛:圍在那濃濃的暖意裏,捧著氤氳的茶,就這樣看著窗外凋零的落葉,感念生活中令人珍惜的歲月靜好。

羊絨的英語讀音是“克什米爾”,同名的地點雖然跟新疆有關,但“金天山”羊絨衫在疆外卻鮮為人知。中央電視台“鄂爾多斯羊絨衫溫暖全世界”的廣告中,那磁性的男低音一出來就讓我找不到北,隻覺得那聲音像羊絨一樣柔軟、溫暖,把我皺著的眉頭都融化了。隻是,我是誰、我從哪來、我在哪裏,我隻見過“天山”、“金天山”,這“全世界”包括新疆一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嗎?又連著看了幾遍廣告,才慢慢回過味來:敢情我們的“金天山”沒在低音暖男的眼裏。失落地開始泛酸水,串聯來“狐朋狗友”,幾個戚戚小人湊在一起揣度:鄂爾多斯離皇城根近,容易套上近乎,消息靈通了人就活泛,知道什麽時候是時機,實在是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而天山偏居一隅,成不了氣候,更何況新疆比內蒙還多一個硬傷。

心中不平之下,把廣告中的“鄂爾多斯”換成“金天山”一遍遍地讀,但怎麽讀都不是味:這三個字是連續的陰平調值,還帶兩個開口韻母,發起音來簡直就像那高聳的天山,怎麽都溫柔婉轉不了啊!算了,就讓鄂爾多斯去溫暖全世界好了,咱們隻管溫暖天山南北。

我心愛的羊絨有個最大的缺點,就是太貴,那軟黃金的價格是我當時隻有幾百塊的好幾個月的工資,自然洗的時候就小心翼翼地用手輕揉。當然羊毛織物都是手洗,這在我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羊絨就洗得更輕一些,舍不得擰,仔細地用幾條毛巾裹著卷起來吸水,再平攤著晾幹。離開新疆時母親讓我把羊絨、羊毛的衣物統統都裝進箱子,我自己也不知道未來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不會隻有晴綸吧。

剛到美國那會兒,沒想太多,等穿完毛衣要洗時發現沒有盆,發愁到哪裏去買洗衣盆,洗完又涼哪兒才不占地方、又不變形。有人說:洗衣機上有毛衣檔,他們都是用洗衣機洗的,在美國誰還用手洗呀。我將信將疑地把毛衣放進洗衣機,選了輕柔檔,提心吊膽地等到洗好,取出來一看,差點掉淚:毛衣全部被熱水給縮水了,都成了緊身衣,傷心!我這才反應過來別人都是晴綸的,隻有我這新疆來的傻土豪是純毛。怎麽沒想起來選涼水呢,悔之晚矣。

於是開始了尋找純毛毛衣的艱難之旅。住處附近有個叫Ames的百貨商店,裏麵倒是有毛衣,全是晴綸的,拿在胳膊上蹭了蹭,引起呲啦啦的靜電。又想辦法去了當時在窮學生眼裏還算高大上的Walmart,也一樣。郵箱裏賣衣服的廣告上有毛衣,照片看著挺吸引人,而且寫著是新材料,就想:新材料會不會好一點呢?按上麵的電話打過去,接通後才想起來不知道英語裏靜電怎麽說,隻好跟他形容是穿、脫毛衣時因為人工材料的摩擦而引起sparkling,問他們的毛衣有沒有這個現象。電話那端聽得一頭霧水,解釋了幾遍也不明白我在說什麽,隻是打包票地說他們那些毛衣什麽毛病都沒有。奇了怪了,難道隻有新疆人起靜電?

後來搭車去了一趟Mall,開了眼界,原來這裏有羊毛、羊絨。可是!羊毛都是天價啊,更別提羊絨了,最後隻好自哀自憐地在Walmart挑了兩件,過起每天呲啦啦放電的日子。從此找尋能買得起的純毛毛衣持續了好些年,也成了我的魔怔。有一年春天碰到Kmart羊絨衫打折,居然才四十塊,白菜價呀,萬分驚喜之中一口氣買了二十多件,留幾件給自己,剩下的放起來準備回國當禮物。過了幾個月,這些寶貝們被我扛到新疆,捧到親友的手中,心中甚是得意:在新疆人眼裏,羊毛、羊絨永遠都是能拿得出手的。沒承想,送到最後一件時,人家打開毛衣想試試,赫然看見兩個蟲咬的洞!我傻了眼,尷尬極了,不停地解釋說是春天買的新毛衣,不知道怎麽就招蟲子了。心想怎麽到了最後一件才發現。還是在廣東、湖南、四川都生活過的姐姐見多識廣,說新疆以外的其它地方空氣潮濕,容易生蟲,應當放上驅蟲的東西,並裝進密封袋裏。於是生活中又多了一件事:為羊毛、羊絨找驅蟲的各種物件。

這些年下來,自己買的、親友送的,漸漸地積攢了很多羊毛、羊絨的衣物,有些已經小得不能穿了,按照網上有人教的方法放進烘幹機裏烘成毛氈,再縫成坐墊,也由此明白了從小就用的毛氈、穿的毛呢是靠加熱而成的原理。我還存著母親當年為我們縫製的毛呢大衣、毛布風衣,是她從《服裝裁剪》、《上海服飾》等裁剪書刊上挑選的樣式,襯裏、貼布、墊肩都一絲不苟,做工令專職裁縫都點頭稱讚,我曾經穿著風光地走過人頭攢動的北京的大街,後來也走過人影稀少很多的美國街頭,係腰帶的、不係腰帶的,都是英倫風格的經典款,不會過時。

不曾過時的還有在新疆巴州小河墓地出土的用羊毛材料做的氈帽和披風,跟現在的款式一模一樣,著實令人驚訝,而小河公主穿戴著它們在那裏靜靜地躺了三千多年。三千年後的現代,在不知情的歲月裏,我曾裹過同款披風、戴過同款帽子;在後來知情的日子裏,每當秋冬時節,更加感恩這一大自然賜予的寶物,想念家鄉羊毛、羊絨的溫暖。

2021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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