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自殺(小說)
他是被一陣猛烈的哭天搶地的痛哭聲給吵醒的。
所謂醒,不過是他的意識回轉。他仿佛一直在向下墜落,四周陰森冰冷,深不見底。等他模模糊糊意識到他不可以再墜落,需要上升的時候,他的意識卻又像是一個找不到家的小孩,在空茫茫的意識的世界裏跌跌撞撞。他好像回不去他來的地方了。
直到他在嘈雜的哭聲中依稀辨認出女兒的聲音——她哭得那麽悲痛欲絕,撕心裂肺,聲音都嘶啞了,她在斷斷續續的哭聲中喊他爸爸。他張一張嘴唇想答應女兒,但是他的意識那麽虛弱無力,不能讓他的嘴唇有一絲移動,更不要提發出聲音。
況且即使能夠發出聲音,也被一陣又一陣的哭聲淹沒了,他悲哀地想。現在他的意識已經完完全全恢複清醒了。雖然他的身體不能移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有力氣抬一下,但是他清楚地意識到,此刻女兒如此傷心欲絕,是因為她以為他已經死了。
不!我沒有死!爸爸沒有死!他想大聲喊。他意識到一定是剛才他陷入深度昏迷,導致呼吸短暫停止,所以才讓女兒誤會了。不對,不是女兒。女兒還小,還從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她分辨不出死與未死。他轉念意識到,是妻子誤會了。是妻子誤以為他剛才呼吸停止死了。
即使他依然呈現一動不動的狀態,仿佛真的死了,但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知道周遭的事情了。現在大約是淩晨四五點鍾的時候,他猜測。他聽到妻子鎮定地打電話給親朋好友,她很抱歉這麽早打擾他們休息是為了通知他們他死亡的消息。
這時,一個護士的聲音響起,她好像在病房外,隻是探進頭來,隨口向病房裏問了一句,要不要叫醫生過來最後診斷一下,做一個心肺複蘇?
他聽到一陣狂喜。要!要!他心裏大聲回答。可惜沒有人聽到。
不用了。他聽到妻子遲疑但肯定地回答。然後他聽到護士踢踢踏踏腳步遠去的聲音,把他的希望也帶走了。
像一團烈火被一盆水噗地澆滅,他被妻子冷淡的聲音震驚到了。這聲音裏沒有悲傷,一點也沒有,隻有冷漠,無所謂事不關己的冷漠。
他被自己的這個發現嚇得暗抽了一口冷氣:他的妻子,大概已經巴不得他早點死掉吧。他的心裏忽然湧起一陣徹骨的寒意。
他已經住了小半年的醫院了。他隻有壽險,沒有重大疾病保險,誰會預料到自己會得這麽絕望的病呢。所以不用問,早就花光了家裏的積蓄。他半生攢下的錢禁不住一病的消磨。現在他們隻剩下房子和一堆外債。他妻子前些天在他意識還很清醒的時候跟他說,要不就把房子賣了。他感動得不行,自然堅決反對。現在想起妻子的口氣,那隻是一種試探性的口氣。
他生病以來妻子整天唉聲歎氣,尤其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的最近,需要妻子為他做各種各樣的事,僅僅收拾失禁的大小便就夠讓他對妻子又羞愧又感激不盡。即使妻子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他很能夠理解,覺得很過意不去。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隻是同林鳥的夫妻。他妻子是個好女人,他知道,若不是被他的病拖得萬般疲累不會如此。
但是他多麽不想死。剛剛他幾乎就是在地獄裏走了一遭,從鬼門關回來的。死亡太陰冷了,他害怕,他不要死。沒有比活著更幸福的事了。他的腦海裏出現了記憶中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世界,即使此刻這個世界離他也並不遙遠。還有女兒清晨的花朵一樣鮮美的臉頰,用小手圈住他的脖子,粉嘟嘟的嘴巴親他——這是很多年以前了。現在他女兒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再有兩年就可以上大學了。他的女兒一定可以考上最好的大學。他一向以女兒為驕傲。
可是,學費呢?他回憶著幾乎含笑的臉龐倏地一陣痛苦的痙攣。他再活下去的話隻會花費更多的錢,家裏背負更多的債務,女兒上最好的大學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他知道他大約是治不好了的,再也不可能有一副健康的身體去打拚賺錢。他活下去隻會是妻子和女兒的拖累。
他還是死了的好,他想。死了妻子和女兒就可以收到一筆數額可觀的保險費,即使還掉債務,也還可以餘下一筆錢,這樣她們的生活就有著落了。
他聽到越來越多的人擠進他的病房,都是他熟悉的親朋好友。他們之中有些人借錢給他治病。他們幾天以前就知道他陷入昏迷的消息,如今得知他確是死了都毫不驚奇。他要是不死那才是件奇怪的事,他心裏自嘲地苦笑。
沒有人質疑為什麽他的臉色絲毫不像一個死人。他很確信他的臉頰溫暖,呈現帶血色的微紅。他們也希望他死去嗎?這樣他們就可以停止無休止地借錢給他。再親的親人再鐵的哥們也經不起三番五次地借錢,何況大家心知肚明,這錢借出去很可能有借無還即使還回來也隻能是猴年馬月。他心裏略微算了一下,那筆壽險的一半就足夠還掉他為治病借來的債務。
有人進來說棺柩準備好了,問什麽時候可以進棺。
一想到他要被活生生——假如他現在還有意識就算作活生生的話——放進那個黑乎乎密不透風的棺柩裏他就又身不由己地害怕起來。他太害怕那個又黑又冷又孤單的世界了。何況要他意識完全清醒的時候承受這一切。
他多希望這時候有人再來伸手探一下他的鼻息,或者最後懷疑地再來確定一下他是否真的死了。可是沒有人這樣做,就好像沒有人期待他繼續活下去一樣。
此時他感覺他好像已經有了力氣移動他的手指。隻要他移動一下被女兒緊握的手指,眾人就會發現他並沒有死,他還活著。
他想象著之後的情景,最終一動也沒有動。
他感覺到自己被幾個人輕手輕腳地抬起又放下,在一聲高似一聲的哭聲裏,他聽見棺蓋徐徐闔上的聲音。
就這樣吧。他對自己說。這是他可以為自己愛的人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在那個絕對黑暗的世界裏,他的喉嚨輕輕蠕動了一下,一滴淚極其緩慢地滑出他的眼角。
(寫於2018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