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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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風翻開的日記(小說)【全文】

(2021-06-18 10:12:24) 下一個

         

被風翻開的日記(小說)

——獻給那些曾經的今日之青年女子

 

床前右方那一扇明亮的玻璃窗放映進來一角天空,雪白的棉花糖的雲,暗淡的雲,翻滾著閃電的烏雲……都在那裏輪番上場。

這樣重複的劇目漫雲看得津津有味。“人生隻是需要耐心,”她暗自想,“畢竟一切都是短暫的。”再濃厚的烏雲也會消逝,剩下一方淨藍的天空,等待新的雲朵浮上來,或者遊過,或者映襯新的閃電雷霆。

而她年輕時並不能看到這一點。年輕時的每一個此刻都被無限放大。誰在年輕時不是短視的呢?

黃媽出門前,漫雲請她幫忙把她挪到窗戶旁的躺椅上,她的臉緊貼著涼的玻璃,一絲清新便倏地傳入血液遞向全身。隔著玻璃漫雲也能感覺到,這是台北十二月驟雨前的空氣,夾雜著遠處群山後麵潮濕的泥土味——火山群上麵鋪蓋著厚厚的烏雲。而漫雲頭頂上的天空則是湛藍的,讓她無端懷念起幼年時家鄉的藍天。

漫雲不由自主努力睜大眼睛向著從前望過去——仿佛睜大眼睛可以幫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一切都已很遙遠了。而她能看到的,自然也是年輕時被放大的那些瞬間。

時代的浪潮滾滾向前。她在消亡中了,像轉瞬而逝於她窗前的雲。無人再記得她是誰,從哪裏來,走過怎樣的路,有過怎樣的人生。

一滴清淚緩緩從她蒼老的臉頰滑下來。

“我這一生是值得的。”漫雲心裏發出滿足的喟歎,然後慢慢閉上眼睛。

 

窗戶對麵,酒紅色的書櫃上整整齊齊擺放著一排排看上去極具年代感的書籍,那是對漫雲來說有著曆史意義的書籍:《娜拉》、《大同書》、《宋詞三百首》、《仁學》、《女界鍾》、《蕭伯納全集》、《還鄉》、《德伯家的苔絲》、《紅樓夢》,緊接著的是整整二十卷《魯迅全集》……

緊挨著漫雲床頭暗紅色的書桌,黃媽總是收拾得纖塵不染。三本民國時期的線裝日記本被合訂在一起,擺放在書桌正中。灰藍色的封麵上一列小楷端正錄著幾個字:“今日之青年女子。”大約是常被主人摩挲的緣故,日記本的四周邊緣顯出一圈淡淡的白。

一陣風忽然從微開的窗戶吹進來,像一隻無形手翻開了日記。紅線豎格的內頁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字。

更多的風吹過來,更多的紙頁被翻開。一頁頁紙被風吹得立起來倒下去,發出十分纖弱的舊紙張的聲響。

然而漫雲能聽到它們。

這本日記上記錄的內容漫雲早就熟背於心。她安詳地閉著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天真的笑意,為她僅僅聽著風的翻動,就幾乎能看見風讀到的每一個字。

 

“民國元年。家,早已名存實亡。民國九年十一月三日夜,聞大嫂噩耗補記。”

 

漫雲生在大富之家,無憂無慮地長成豆蔻少女,時間已到了光緒末年。那時整個中國正在拉開巨大變革的曆史帷幕,於此同時,漫雲的家庭也經曆著巨變。

那年漫雲大哥從日本留學回來不到三個月,就變賣了家裏的很多良田去不知什麽地方換回一個十分妖冶的女子,吊梢眉桃花眼,一張臉塗得慘白,走起路來兩條腿一扭一扭地絞著S形——大家閨秀絕不會那樣走路的。

漫雲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叫杏玉的女人。她也的確不討喜。一進家來就改變了家裏人的作息,天天拉著大哥睡到過晌午。對家裏下人頤指氣使不說,還讓大哥給她專請了一個裁縫做衣服,兩天一套三天一身,首飾更是天天換新樣,戴膩了就再去打新的花色來。沒幾天又嫌家裏的廚子做菜口味呆板,不夠水靈,硬是讓換了家裏用了十多年的廚師老張舅,惹得上上下下沒一個不嫌她。老張舅是漫雲母親家裏的遠親,幾乎是跟著漫雲母親陪嫁過來的。他走的時候抹著紅腫的眼睛說,“太太,這個家這樣下去,是要敗啊!”

漫雲十五歲了。她不在乎家敗不敗,隻是心疼天天哭得淚人兒似的大嫂。大嫂在漫雲六歲的時候就過門來,陪著她長大。在漫雲眼裏,大嫂溫柔體貼,知書達理,比那個杏玉不知道強多少倍。

杏玉未嚐沒想過拉攏漫雲。她會叫裁縫去給漫雲做新衣裙,時不時也送漫雲一對銀耳環,玉手鐲什麽的。每每漫雲都冷冷地盯著她,眼睛裏有一睹高牆,還有一把鐵釘子。

久了杏玉就冷了心,一心一意霸住大哥去了。她很懂得大哥在這個家的地位。後來漫雲連見大哥一麵的機會都難得。大哥也壓根兒不再進大嫂房裏,那會鬧得全家都不得安寧——杏玉可不像大嫂那麽好欺負。

漫雲記憶中那個手把手教會她蕩秋千、教她念字寫字背唐詩,也會從日本寫信來時特意叮囑母親,不要給漫雲裹腳的大哥死了。

 “不知道從哪裏弄來這麽一個狐狸精。好好的人留個洋回來怎麽就像給換了心似的?看來留洋還是謹慎一些好。”族裏的長輩見過杏玉的沒有一個不搖頭歎息。那些本來家裏準備了銀元要送兒子去東洋留學的親戚都不由得先放下這個打算。

“你還是趕緊找大祖父他們主持分了家吧。再這樣下去,你和雲兒兩個的日子都得搭進去。”三嬸偷偷給漫雲的母親出主意。

 大嫂除了哭也並沒有更好的主張,不過還是請求漫雲母親做主,給她和她的麟兒爭得一份產業。

漫雲的母親是大哥的繼母,父親又早逝,家裏的這份事業早晚都要到大哥的手裏去。眼看著不能指望他光宗耀祖,再下去連家都要敗光了。漫雲母親不打緊,可是大嫂和幼兒,還有漫雲,不能不為他們的將來打算。

於是家就那樣分了,也散了,漫雲天真爛漫的少年時代也隨之終止。

那時漫雲不知道還有離婚這條路,不然她一定會支持大嫂跟哥哥離婚。等她後來知道原來還有一個嶄新的世界等待中國女子的時候,大嫂已經鬱鬱而死,杏玉失了寵幸,大哥又換了新人。

 

“民國元年七月十二日,偕同小姨抵京。轉瞬間,十年倏忽而逝。”

 

要不是小姨投靠漫雲母親,漫雲絕不會來到千裏之外的北京城讀書。

作為前清朝議大夫的外祖父為自己女兒們選擇的自然都是官宦之家。據說天生麗質的小姨嫁的是身份尊貴的前清皇族人氏,曾在東洋留過學。雖然小姨的婚姻也是承父母之命,但他們的婚禮卻廢棄了舊的繁瑣的程序,舉辦的是簡單的新派婚禮儀式。小姨和姨丈一度極其恩愛,可謂新式婚姻的典範。可惜好景不長,姨丈很快就又娶了一房姨太太進門。

“我不甘心。憑什麽女人隻能成為男人的之一而不是唯一?”小姨是見過世麵的女人,了解時代正在發生的深刻變化——那時候辛亥革命已經爆發,各地革命情緒進入高漲時期。她知道自己做不了男人的主,但是她做得了自己的主。小姨離家出走了。

對漫雲來說,小姨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有力的鑿子,一下一下鑿著漫雲頭腦裏那個狹小封閉的舊式思想的鐵房子,最終給她帶來一股最清新的時代空氣。

漫雲第一次聽說原來女人不滿意婚姻就可以從婚姻裏逃離。相比因為被丈夫拋棄而一籌莫展的大嫂,在年輕不更事的漫雲眼裏,敢離家出走的小姨怎麽看都帶著一道新女性的光環。

關於搶奪了小姨幸福的那個女人,漫雲曾經問過小姨,是否恨她。

“恨她?不會。”小姨看著漫雲那時無法看到的遠處,若有所思,努力給漫雲一個慎重的回答,“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類女人,她們一輩子最津津樂道最自以為了不起的成就,就是成功地搶了別人的丈夫。聽上去她們好像很壞,簡直就是女人欺負女人,但是說到底,是女人的世界太小了。她們沒有成為她們自己的機會,隻能淪為男人的附屬品,並以爭奪男人的寵愛為榮。”

小姨說完,把目光愛憐地轉向漫雲懵懂的臉龐,輕輕撫摸一下,“你還小,不懂這些。但是記住,你不要成為那樣的女人。你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一個獨立的自由的人。一個擁有更廣闊的世界的人。記住,你比男子一點都不差!”

最後一句話小姨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

“一個真正的人。一個獨立的自由的人。一個擁有更廣闊的世界的人。”漫雲細細回味,她從來沒有聽過類似的說法。四書五經裏沒有,母親教導的家訓裏也沒有。漫雲完全想象不出那是怎樣的一個女性。

那天小姨還鄭重其事用小楷給漫雲寫下八句話:

一、 成為高尚純潔、完全天賦之人。

二、 成為擺脫壓製、自由自在之人。

三、 成為思想發達、具有男性之人。

四、 成為改造風氣、女界先覺之人。

五、 成為體製強壯、誕育健兒之人。

六、 成為德行純粹、模範國民之人。

七、 成為熱心公德、悲憫眾生之人。

八、 成為堅貞激烈、提倡革命之人。

漫雲不能完全理解這樣的境界,但是不妨礙她感受到一種新鮮的情緒,那是一種振奮昂揚的激情,第一次在漫雲的血液裏歡快地流淌,並對漫雲的靈魂產生了神奇的魔力——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小姨施了魔法,變成另一個全新的人了。

後來漫雲才弄清楚,這八句話來自金天翮先生的《女界鍾》。

 

懂得無數天下大事新事的小姨在漫雲眼裏有著無窮魅力。當聽說小姨要到北京城去讀書上學,開辟屬於自己的新世界時,十七歲的漫雲眼睛裏都是亮晶晶的向往——她也要去北京城讀書。

“你在家裏不也一樣讀書?私塾先生教得比學校細致有用。”母親並不積極讚成這個主張。漫雲所在私塾的塾掌年高有德,在一方很有威望。

“不一樣。家裏讀的書沒有社會上的文憑就得不到承認。女子上學堂讀書才被認可,認可了就可以找到工作。女性有了自己的經濟來源就可以不再依賴男性,不再受控於男性。這是一個有利於女性的新時代。”小姨激情滿懷地代漫雲回答,她到底眼界比一直呆在老家的姐姐開闊。

就這樣,漫雲來到了北京城。

身處京城的轟轟烈烈,與時代的步伐緊緊結合在一起,有時候漫雲想,要是沒有小姨帶她出來見識這大千世界,她真不敢想象自己會過怎樣的生活。

那一定是牢籠一樣的日子,漫雲幾乎可以肯定。囿在小城裏,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然後再被人拋棄,終日以淚洗麵——像大嫂那樣。連大嫂那樣知書達理的女性遇人不淑也會陷於萬劫不複的深淵,更何況那些平常人家的女兒。

當然早早晚晚,新時代革命的浪潮會帶著清新的海風衝到那裏去,衝刷掉一切舊的思想與惡習。但是對於漫雲,一切都太遲了——她的一生已經埋葬在舊製度裏……

一個滿臉皺紋眉目哀怨淒苦的女子的形象浮上漫雲腦海,她忍不住打個激靈,重新回到自己的現實中來——她在北京城,已經有了全新的世界。

但當她轉念再想到家鄉的那些從小相伴長大的族中姐妹們時,心情又會沉重起來。什麽時候革命的星火能夠燃燒到國家的每一個角落呢?——救出千千萬萬個悲苦不幸的大嫂,千千萬萬個迂腐守舊的漫雲。

 

“一月十三日。大雪。生也死之徒。生也死之徒。小姨三周年忌辰記。”

 

自從做了沈先生的學生,漫雲聽從沈先生的建議——“哪怕是短短的幾句話,寫下來也是積累,是心的一路蹤跡,也有利於對以往進行反思”——開始盡可能每天記下三兩句。

有家鄉私塾學習的基礎,漫雲在京城學校裏讀書讀得非常順利,很快每門功課都是第一名。又因為相比其他學生年紀長、規矩好,深得教書先生們的喜愛與倚重。

雖然漫雲父母親家族裏均有很多親戚在北京做官或者經商,為了更好地學習,漫雲主動選擇了在女子學校住讀。學校對住校生的管理比較嚴苛,但集體生活對漫雲來說仍是愉悅而充實的,既開闊眼界,又能結識很多誌同道合的新朋友。

在漫雲眼裏,學校仿佛一個大家庭,有著一種新鮮的秩序,慢慢在她——一個高高在上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的頭腦中,建立起獨立、平等和團結的意識。

唯有小姨的死像個噩夢,令漫雲猝不及防,悲傷不已。

那時候小姨即將從國立女子初等師範畢業,小姨的夢想是做一位小學教師——“女子要解放自身,首先要接受教育,獲得知識”——她想把眾多不識字的女性帶到求知的道路上去,之後才能談及思想與獨立的人格。

漫雲後來無數次想起小姨離開她的那晚,一切毫無異常。小姨輕手輕腳地以溫柔的手指觸病床上她守護了一天一夜的漫雲的額頭——她的燒已經低下去一些了。小姨順手幫漫雲掖好被角,看她睜開一縫眼睛,就對她安慰一笑,柔聲說,“你表弟生病了。我去去就回來。”漫雲就點頭,萬分疲倦地合上眼睛,沒有再多看一眼小姨。

那是漫雲不諳世故的生命裏最輕率的一別。

一個大活人就死了?三天後病體未痊愈的漫雲站在小姨墳前時一陣一陣暈眩,怎麽也不能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然而小姨的的確確被表弟傳染了猩紅熱故去了,從生龍活虎到死僅僅三天的時間。

原來死亡毫無征兆。原來生命如此脆弱。

小姨的死讓漫雲備受打擊,她感覺自己失去了靈魂領路人,前路一片迷茫,籠罩著未知的死亡的陰影。然而漫雲的悲傷並沒有持續多久,五四運動就爆發了。

五四當天,當年輕的漫雲被激情的同學們席卷著,衝破師範學校的大門,頂著風沙浩浩蕩蕩奔向總統府,整齊而倔強地站立在總統府緊閉的鐵柵欄門前,為反對政府賣國行為而抗議時,漫雲第一次意識到,她的個人行為竟然與國家的命運息息相關。

僅僅想到此,漫雲的內心就激蕩不已。她覺得,她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微不足道的漫雲,而是成為當年小姨期望她成為的那種獨立、自由、革命的新女性了。

從那之後,漫雲參與組織了一係列愛國學生運動,成為學生自治聯合會負責人之一,並結識了一大批在當時具有同樣愛國情懷與救國抱負的革命人士。

也是那段時期,漫雲遇到了沈先生。

“不懂得反思的人是不可能進步的。不懂得反思的民族則是沒有希望的。”沈先生的叮嚀,被漫雲端正地寫在日記本的扉頁上。此時的漫雲已經開始懂得放眼民族和世界的現狀與未來。她越琢磨這兩句越覺得沈先生說的是金玉良言——他是一位文學家,更是思想家。

漫雲始終記得第一次見到沈先生的情景。

那時漫雲已經從國立女子初級師範學校畢業,朋友江苗秀開辦了一家女子職業學校,力邀在公立小學當教師的漫雲做她的義務校長。開學第一天,作為教師的沈先生在教室外碰見漫雲,理所當然把看上去年輕稚氣的漫雲當成了班上的女學生,指著教室說,“同學,你要遲到了。快進去就座。”

沈先生是漫雲去函邀請來的,她拜讀過沈先生發表在報紙上的每一篇文章。漫雲偏著頭微微一笑,“沈先生,我看起來很像女學生嗎?”

沈先生立時愣住了。當得知漫雲是校長而且兼任教書先生時,沈先生的眼光已經轉成溫和的欽佩。

“好!好!好!”沈先生麵帶微笑,一口氣連說了三個好。

令漫雲驚奇的是,三個“好”字竟被沈先生說得抑揚頓挫,仿佛說了三句完全不同的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日記本上,這首《錦瑟》隻錄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對身在曆史中的漫雲來說,關於五四運動感受最深的是,女性開始以與男子平等的身份登上曆史舞台。如果說五四當天,漫雲和她的女子初等師範同學在清一色的男生隊伍中隻占極小的比例,小到不被曆史記載的話,那麽五四之後,越來越多的女性打破女子不可以拋頭露麵的舊俗,走上街頭混入男生隊伍中為國家命運呼號。隨之而來的是男女界限被打破,男女之間可以公開自由交往,自由戀愛、自主結婚成為時代新風尚。

自從五四那天,漫雲在總統府門前抗議的人群中肅穆又欣喜地意識到自己是新女性的一刻,就已經甩開了性別對自己的禁錮。她比班裏絕大多數女生幸運的是,那時母親還在家鄉,無人管束讓她少了許多抗爭的辛苦。

“愛國是不分性別的,革命也是不分性別的。我們都是人,以人的麵貌站在國家麵前,也平等地站在彼此麵前。以人的麵貌彼此尊重和幫助,以人的麵貌團結在一起。”——這種精神的洗禮深入漫雲靈魂的每一個角落,使她在與男性,即使完全陌生的男性交往也毫不拘謹,從容自如。

上麵引號裏的文字是漫雲的同班同學兼好友陳思蘊常掛在口頭的話。

陳思蘊年紀跟漫雲相差不多,也是外地學生住校。她讀過很多文學著作,思路活躍,口才出色,文章也寫得好,不時在報紙上發表一兩篇文章,她鼓勵漫雲也應當積極向報社投稿,向民眾展示今日青年女子的風采。

在漫雲的同學中,陳思蘊是第一個宣布自己有男朋友的女生。她甚至已經定好了繼續讀書的目標,“考北大,然後和男朋友一起出國留學,做中國第一個女外交家!”漫雲還記得陳思蘊談及理想時熠熠生輝的臉龐。

然而一封電報摧毀了一切。陳思蘊的母親生重病,要她立即回去。陳思蘊急匆匆趕回廣東老家,結果一去不返。

幾個月後漫雲得知,陳思蘊被父母強迫與當地的富家子結婚,陳思蘊不從,絕食反抗,最終染病而亡。

那麽有才華與思想的陳思蘊,竟然淪為自己努力打破的舊風俗的犧牲品,這讓漫雲悲痛萬分。同時她也意識到,在中國成為一個真正的具有獨立人格的女性還有漫長又艱難的路要走。

 

如果說陳思蘊的死使漫雲再次感受到心靈的迷茫,那麽沈先生的出現則給漫雲帶來思想上的清晰。

漫雲從不否認,沈先生對她產生過深刻的影響。假如沒有遇見沈先生,漫雲或許會安於像小姨一樣的夢想——做一名小學教師,既能夠養活自己,又能夠為解放女性的事業做出貢獻。與沈先生相熟以後,漫雲深深意識到自己的學問淺陋,她需要進一步的學習才能夠比肩那些才華橫溢的先進人士。

所以當漫雲與沈先生再次在校園裏相遇的時候,她已經搖身一變為沈先生真正的學生——漫雲考上了沈先生任教的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國文係。那一刻四目的相視一笑,漫雲心頭忽然泛起別樣的情緒。

亦師亦友的沈先生對漫雲作文的批改極其認真,作文簿上都是圈圈點點,批語連篇,並常常誇讚漫雲文采出眾,讓漫雲十分受鼓勵。

漫雲很喜愛沈先生的文章,恨不能把沈先生的每一篇文章都反複讀過數遍,再與沈先生探討自己的觀點。有一次漫雲興衝衝告訴沈先生,“家母看過沈先生的文章,直誇沈先生是文曲星再世呢!”

沈先生竟然一反往日的伶俐口才,微笑著不語,直把眼光看緊了漫雲。漫雲不由自主低下頭含笑,躲開沈先生目光裏流閃的情愫。它像一份光芒,直想刺破隔在他們之間的那層雲霧。

然而漫雲不能夠。沈先生是有家室的人,他像當時絕大多數新青年一樣,在不知道愛情是什麽之前,就已娶了妻子。

漫雲去沈先生家裏見過師母幾次。師母樣貌周正溫良,舉止嫻雅,唯一讓人詫異的是,師母對沈先生深到骨子的敬畏。有次漫雲去找沈先生批改作文,沈先生不在,師母怕冷落漫雲,就陪她聊天。無非問一下漫雲家中父母兄妹的情況。得知漫雲把母親從家鄉接出來,並在離他們住的不遠處的石駙馬大街時頗為開心,熱情地邀請漫雲母親有空過來閑坐。

她們正聊得親熱,沈先生推門而入,師母的神色立即就緊張起來,像偷兒見了官差,一臉的慌亂,身體不由自主地想躲進暗影裏去,惹得一旁看的漫雲替她淒然。漫雲揣測,假使可以,師母一定挪動著她的三寸金蓮飛也似的消失了。

然而即便師母的靈魂跑得遠遠,她的身體卻不能跑,萬般辛苦地駐紮在原地,仿佛被嚇住,生了根,等候著主人的發落。

直到沈先生眼皮也不抬地說一句,“你可以忙去了。”她才像被皇上大赦的犯人,頸上仍負著囚枷,腳步卻一步一欣然地飄出房間去。

師母那麽輕。她好像知道自己不受待見,她的任何聲音都是幹擾,都會激起淡定的沈先生內心深處的莫名煩躁。她深知自己的處境——她是中國幾千年封建禮教的產物,而沈先生恰恰以打碎吃人的仁義道德聞名於世。

沈先生曾無意間說起師母的家世,竟然跟漫雲一樣,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漫雲聽後無端感慨——師母也是父母手心裏千寵萬愛的女兒,婚姻卻如此改變了她的命運。

雖然用沈先生的話說,“我跟她是被舊禮教捆在一個屋簷下的兩個陌生靈魂。”然而漫雲細細品味這句話,腦海裏卻浮起大嫂悲戚的哭聲,像一隻嗚嗚咽咽的小提琴,在暗夜裏拉響被拋棄的女子的淒苦……

漫雲也曾經拐彎抹角地問過沈先生,既然不愛師母,兩個人不能從婚姻裏獲得幸福,為什麽不離婚,給雙方追求幸福的自由。那時候中國已經有了若幹離婚先例。

沈先生為這個問題一頓,沉吟片刻,隻說了簡短的幾個字,“你知道對古時的那些女子,被休掉無異於判了她們的死刑”,就再也沒有說什麽。

漫雲就懂得了沈先生的苦心。

“向師母宣講女權主義,讓她自己為自己爭取自由”的話,漫雲終究沒有說出口。她隻是更加小心翼翼地控製著和沈先生的距離。

 

“下午去陶然亭,遇到令儒。”

 

“許小姐!許小姐!”  隔著將近半個世紀,漫雲耳邊忽然響起令儒那獨特的喊聲。

隻有令儒如此大聲,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能聽到他在喊她。

“許小姐!許小姐!”記憶裏那個聲音濃重,仿佛發自肺腑,穿過人群喊她的時候,漫雲正無所事事站在陶然亭小巧的觀魚石橋上仰頭觀雲。

彼時北京女子師範大學二年級的漫雲已經二十八歲了,頎長的身體像一襲剪影,嫻靜地貼在初春的北平鵝黃嫩綠的底片上。

假如再靠近一點,就能從那雙迷蒙的眼睛裏看到她那一刻的神思:有誰的一生不是一朵漫遊的雲?一個人的行跡就像雲掠過天空,濃密或輕柔,在時間緩慢或急驟的風裏搖曳、漂流,或者無所適從地掙紮,淩亂……沒有一朵雲可以停留在原地保持原樣。它們總是挪動了地方,總是變化了或散失了形狀,總是如此。無論從南天到北天,或者從東方到西方,一路被牽扯,一縷一縷地消散,消散,到最後一點影子也沒有了……

都是些可愛的女子天真的思想。

即使已經二十八歲,假如從五四運動開始計算,漫雲的身心都被新生的力量充滿,如同當時的新青年一樣,她們都是重新誕生的人,心靈還在幼年的年紀,連同她思想上的稚氣也變成可寬宥的了。

 “許小姐!許小姐!”那個聲音還在喊,手裏揮舞著一本書。擁擠的賞花人群把他們隔開了。

要是那天沒有聽到,或者故作沒有聽到而轉身離開,也許就沒有後來的故事了。後來漫雲想起那天總是無端歎息。命運的手隨意一抹,漫雲手中握著的牌就變成了讓她眼花繚亂的另一副。而從始至終,漫雲都不是擅長遊戲的女子。她隻是一個單純的富家女,被革命的浪潮推搡著參加了一係列運動,成為知名的女學生領袖,如此而已。

其實那天,漫雲正在思索著冉況之。

 

冉況之北大畢業,是漫雲師範學校的老師,漫雲畢業後他聽說漫雲有考師大的打算,就主動提出給漫雲繼續無償補習功課。

“既然為雲,就要成為天上最美麗最純潔最高貴的那朵白雲。”況之說。

那時候年紀比況之略大兩歲的漫雲已經把況之當作了朋友而不是師長,稱呼他時也不再喊冉先生,而是直呼“況之”。

況之前段時間因為在京城的工作不滿意決定暫回家鄉四川去看看機會。而實際況之此行是為了尋找機會與妻子離婚。

 漫雲送況之回四川那幕情景還在,那是活的靈動的一幕。

回憶的畫框裏,偌大的站台仿佛為他們清了場,隻有況之和漫雲兩個,連一旁的令儒都不算在內。那時漫雲剛認識令儒不久,沒有把這個瘦小的男生放在心上。

況之的眼眶紅著,久久地不放開她的手。“我會回來的!”況之握著漫雲的手用力地上下搖動,仿佛是在下決心,也要把這決心通過手掌的力傳遞給漫雲。

漫雲的手不是第一次被一個男性握著,事實上那時的漫雲已經習慣了跟男子之間的握手禮,但她依舊能感覺到一股奇異的血流衝過自己的臉頰,她的臉瞬間紅了。

即便談不上愛慕,漫雲對況之未嚐沒有好感。況之對自己的感情顯而易見,他又是這樣彬彬有禮的君子。可惜這世間的好男子都已有了妻子。而漫雲是不會牽涉進別人的婚姻的。對漫雲來說,談及感情的先決條件是“自由身”——況之這次回去可以說是為了漫雲。

漫雲微微用了力,試圖抽出自己的手,況之要握疼她了。“車要開了。”漫雲說出這句話,勉強一笑。

況之笑得更勉強,嘴角咧得像哭,一副將要飽嚐跟情人離別的滋味的神態。“我是喜歡你的”——大概男人覺得自己對著一個女性說出這句話就確定了一種關係的象征,不論對方的意願究竟如何。“我是決定了要獨身的。”漫雲很不浪漫地回答,辜負了當時多情的月色。她不知道還要怎麽婉轉,才能讓況之明白,對所有已婚男性,她都是拒絕。

此刻況之的離愁讓漫雲覺得難堪,令儒還在看著他們,況之這樣子很容易讓他誤會。難道他忘記了麽?他還沒有離婚,他這是回去看他名正言順的妻子。

想到況之的妻子,漫雲立即就清醒了許多,從況之的手掌中一下就抽出自己快被握疼的手,“況之,快上車吧。車要開了。”關切的語氣裏已經有了隱約的不耐煩。不過況之聽不出來,仍舊拿一雙紅眼睛死死地看著漫雲,好像這樣就能把她的魂魄攝進他的靈魂裏,一起帶走。

 

“許小姐!許小姐!”還在喊,不過聲音已經直吹到耳邊來。

漫雲轉頭看著來人,精幹瘦小,衣著簡樸,臉龐因為奔跑而微微發紅,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充滿力量,正望著她微笑。

令儒看她神情茫然,便主動介紹自己是況之的同鄉,他們一起去送況之到火車站,漫雲這才記起來他這個人。她僅僅見過令儒一兩次,對他幾乎沒什麽印象。隻記得他南方人的瘦小,一張臉倒是清秀,神情堅毅並向外溢著一抹稚氣的倔強。

後來才知道令儒小漫雲六歲。

 

“革命要成功,僅僅靠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

 

也是那一次同遊陶然亭,漫雲才了解到令儒原來是一個很有才學與抱負的青年,是國學泰鬥梁啟超的得意門生,年紀輕輕就從清華大學畢了業,並且一心想通過官費考試出國留學。

漫雲的眼睛開始放出崇拜的光芒。富家出身的她不了解貧窮人家的辛苦,不過幾年獨自闖蕩京城的生活經驗告訴她,眼前這個衣著破舊但麵容清瘦堅毅的青年人不容小覷。更讓漫雲覺得令儒了不起的是,他十五歲官費考上清華後仍堅持勤工儉學,甚至還不忘提攜家鄉的一眾弟弟妹妹,給他們寄衣服,寄書,督促他們好好學習,有朝一日也能夠到北京來讀書。

聯想到自己的大哥,每次暑假漫雲回家鄉他隻有兩件事可做,一是吹噓他在日本留學時跟孫中山等人的交情,號稱他也是同盟會會員——漫雲在他身上看不到半點革命黨人的影子——他居然認為漫雲在北京參加男女混雜的示威遊行是傷風敗俗;二就是逼漫雲結婚,無非想把親妹妹當成搖錢樹和橋梁,去結交權貴。害得漫雲不得不一再公開表明,自己要侍奉母親,抱定了獨身主義。

“哪裏有女子不結婚的道理。話傳出去,人家還以為我這個大哥虧待了你這個異母的妹妹。”大哥堅持要把漫雲嫁給地方富甲,漫雲則堅決抵抗。她不再是當年分家時那個膽怯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了,她有了自己的思想與主見。後來漫雲不得不變賣家中產業,將母親搬到京城來住。自那之後,漫雲再也沒有回過家鄉去。

相比起來,漫雲感慨,令儒年紀雖小卻是一個寬厚溫暖的大哥。漫雲看令儒幾乎是可親的了。

那天他們兩個圍著陶然亭湖畔在花香繚繞中走了一圈又一圈,漫雲聽令儒回憶著他遙遠的故鄉,聽他說長江碼頭上永樂古街,武侯祠的傳說,聽他講述黃昏放學回家腳步踏在沉沉的青石板路上的清響,聽他說起離家時第一次坐大客船,船沿著長江行,行得十分緩慢,可以一路飽覽巫山的秀美,三峽的險峻……

漫雲又聽說令儒英文很好,在民辦夜校兼職做英語教師,她就立即請他給自己做家庭教師,幫助她補習英文,當然是有償的。令儒一口答應下來,他還有一些鄉氣,跟漫雲說話時不時地會臉紅,但是卻很懂得抓住機會。

況之臨走的時候,也跟他交代過,讓他有時間多往漫雲處跑跑,替他照顧她——“她是個大大咧咧的小姐,完全不知人世危險,敢闖敢幹。可是她人非常善良,也非常有能力,肯為了民族大業擔當付出,甚至非常能吃苦,完全看不出是個大小姐,讓人莫名地想保護她。”況之是這樣跟令儒介紹漫雲的,幾乎是一個完美的新時代女性的形象。

那日之後,令儒每個周六進城,上午逛書店,下午一點就準時出現在漫雲和母親租住的四合院裏,常常待到深夜才離開。

漫雲的大學生活過得積極熱烈,她抓緊一切時機充實自己的知識。女師大當時聚集著一群最優秀的教師,他們除了教授課本上的知識,還引導學生們積極關注和思考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同時他們也是新文化運動的身體力行者,主動帶領學生們進行白話文和新詩的研究,那是非常新奇愉快的體驗。漫雲會寫出新詩來請周作人先生修改,寫出小說請沈先生和魯迅先生修改。漫雲對於新文學的濃厚興趣就是從那時培養起來的,並陸續開始在報刊上發表文章。

與此同時,漫雲也正式考慮是否加入國民黨。由於漫雲在學生運動中的出眾表現,不斷有同鄉會的人來遊說漫雲加入組織。漫雲始終覺得自己對政治的興趣並不濃厚,她更喜愛教育工作和文學。而且漫雲認為隻要有誌於救國救民,並不需要加入組織,有時候在黨外進行活動比黨內更方便也更有效力。

漫雲曾為入黨的事跟況之爭論過,況之是國民黨黨員。況之極力勸說漫雲加入,一再向她闡明黨的優勢:“僅憑個人的熱情和努力是不可能完成救國救民重任的,必須有組織地團結在一起,有計劃有目的的實施集體活動,革命才會成功。”

“即使現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在我的家鄉四川仍有大量女性被強迫裹腳,識字普及對絕大多數女子都是奢侈,更不要提上大學,婚姻自由。今日全中國仍有上萬萬女同胞等待解放,而僅憑婦女自身的力量很難實現。必須把婦女的解放納入到男性的事業中來,才有可能早日推翻對婦女們的壓迫,這需要有女性站出來,勇於為女性發聲。漫雲,你有領導才幹,肯擔當責任,黨和國家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甚至況之回四川之後寫信來,仍不忘督促漫雲及早加入黨組織。最終漫雲接受了況之的勸告,經同鄉介紹,於民國十三年加入了國民黨,開啟了政治生涯。

那時單純的漫雲完全沒有意識到,加入一個黨是一件危險的事。她也曾為此事谘詢過魯迅先生,魯迅看得十分清醒,他對漫雲說:“加入國民黨我不反對,可是你得記住一個黨有時是同事殺同事。”

漫雲後來才知道,即使在當時的北京,國民黨內部就分作三個派係。

 

“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最是人間留不住……哀!哀!哀!”

 

況之回川之後,期間又回到北京三次,每次都來去匆匆。那時漫雲不理解,後來她南下開始全力介入黨的工作之後才知道,有時候是身不由己。

最後一次況之離開北京,漫雲到火車站送他,因為送行的朋友多,漫雲同況之連話都來不及說幾句。不過也是那次,況之在火車上就等不及,幾乎每到一個站點就寄出一封信來,那趟火車上況之就給漫雲寫了七八封信。所談多是回憶北京的點滴與暢想中國的未來,有的薄薄一頁,有的則洋洋灑灑數篇。況之信中偶爾也會提及對漫雲的思念,一旦寫到就情難自已。漫雲對此一概不予回應。

況之回去之後時常也會托人帶些家鄉特產來給漫雲,中間轉送的任務就交給了他的同鄉趙令儒。漫雲也會給況之寄去他想念的北京的點心和果脯,甚至還給況之寄去過錢,聽說他四處籌錢想在家鄉辦學校。辦教育是漫雲極力支持的事業。

後來漫雲輾轉聽令儒說起,況之籌到的幾千塊錢被妻子在賭桌上輸個精光,漫雲禁不住心驚——況之的妻子竟然真的如此。

漫雲想起況之第一次向她剖白是在中山公園,當時一勾缺月半掛在古柏上,雖是黃昏,天地間卻十分清明潔淨。況之忽然就衝出口一句:“漫雲我喜歡你很久了!我知道我不配說這句話。但是隻這一次,請你原諒我的情不自禁。”

漫雲的心微微一動。五四之後她同很多男性公開交往,也明言自己不會結婚,所以即使漫雲的住處總是來來往往很多青年,他們一起高談國事或者探討文學,卻都是彼此自然的朋友。像況之這樣直白大膽的青年卻是第一個。

漫雲還記得況之談及妻子時,一張俊俏的臉漲紅了急切地辯白,“不,她怎麽能跟你比!同是富家小姐,你比她不知道要進步多少倍!”那一刻漫雲很不以為意——男人對著另外的女人這樣評價自己的妻子,不過是為了得到聽讚美的那個女人罷了。

想不到況之那麽正直熱忱勤勉的青年竟然有這樣墮落的妻子,漫雲想著,下次寫信自己應當婉轉地安慰一下他。

隻是這封信還未寄出,況之竟然就此死了!

消息是令儒告訴漫雲的。那天上午本來漫雲要去參加當天的請願遊行,臨時令儒給她來了個電話,說有要事相告。見了麵才知道,冉況之死了。

令儒告訴漫雲這個消息的時候,漫雲心裏頓起一股寒意順著脊背隻爬到頭頂。她想起了小姨,還有陳思蘊,現在是況之。他們一個個都死了。況之曾經看到漫雲寫的懷念小姨的作文,還告訴過她,情深不壽,叫她不要過分傷心,過分沉在思念中。況之的話言猶在耳,竟然轉瞬也死了。

那天令儒陪著漫雲在北海公園裏失魂落魄地走了一個下午。也是那天,漫雲才知道令儒救了她一命,或者也可以說是況之。在一家照相館裏,漫雲不經意看到一張剛剛衝印出來的相片,竟然是好朋友劉和珍中槍倒地的畫麵。

本來已經掉了五分魂魄的漫雲徹底被這個消息擊垮,她的眼淚一下子就衝出來。她本來跟劉和珍約好了一起去請願的,她們誰都沒有想到段祺瑞政府會對學生開槍。

令儒手忙腳亂地把漫雲拉到菜館坐下,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一個淚流滿麵的漫雲——認識漫雲也有幾年了,漫雲一直都是個鎮定冷靜的女性。

平日裏極其節儉的令儒點了一大桌子菜,想安慰漫雲。要知道那一桌菜錢夠他平日裏吃一個星期的。那桌子菜漫雲一動也沒有動。

她像妹妹一般相待的美麗溫柔的和珍就死了麽?她柔弱的胸膛裏還有蓬勃甘美的夢想等待實現,她還有一個相親相愛的未婚夫等著她去一起建立和美幸福的家庭。和珍說過她很愛小孩,她要生很多很多小孩。她們滿是孩子氣的玩笑話還熱氣騰騰的,流淌著生命的鮮活,在冬天的早晨寒冷的空氣中氤氳地浮動著上升。

 “我今天要是去了也會死了。”漫雲忍不住說。其實她內心最深的感受是,她好像已經死了。她的聲音都像來自遙遠的地方,嗡嗡地,在耳朵裏發著不真實的振動。

 “要是你死了我也死!” 她聽到令儒的聲音,一樣的嗡嗡地,在耳朵裏發著不真實的振動。

然而漫雲到底聽清楚了這句話——茫然的淒楚裏帶著決絕的令人心驚的溫暖,一下子把她的話都攔回了嘴裏。她怔忡著,不知道該說什麽。那瞬間她痛哭過的發紅的臉頰上劃過一陣火熱,幸好混進了悲痛的神色裏,令儒應當看不出。然而一顆異樣的種子到底還是種進了漫雲的心裏。

因為一再經曆死亡的悲痛,讓漫雲認識到,革命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革命不應當以無謂的犧牲為手段去達成目的。後來有上級領導要求漫雲組織學生運動,鼓勵他們製造慘案時,漫雲就堅決反對——“學生的性命也是命。我們應當顧及他們和他們家人的感受。”

 

“幸福若是正當的,自然該祝福。然而,然而……”

 

漫雲還記得自己寫下這句話時的感慨。

有時候,兩個貌似柔弱的女人之間也足以爆發野蠻的戰爭。隻是這戰爭往往是無形的。無形的殺戮更可怕,因為防不勝防。而這些無謂的爭戰說到底又不過是為了男人。

這個男人,漫雲所想的,自然是沈先生。

對沈先生,即便明知不可為,漫雲到底存著一點希望。至於希望的究竟是什麽她也說不清,反正他還在那裏,身邊沒有顯明的女子,他就還是她的一個夢想,她就還可以享受他溫和的聲音和目光。一切都在合乎禮儀的距離之外,遠遠的愛慕。漫雲有時候也懷疑自己熱愛文學,夢想成為著名作家,是不是因為沈先生的緣故。

因為對沈先生由衷敬佩,凡是有可能,漫雲都會向她的同學們宣傳沈先生的文章、灌輸沈先生的思想。邵玉凝就是這樣跟漫雲走近,再走近,直到最後穿過了漫雲,走進了沈先生的生活裏。

而當邵玉凝跟漫雲講述她的偉大愛情故事的時候,絲毫也沒有意識到,她的歡愉是對另一個女人的殘殺——另一個女人,不是暗戀沈先生的漫雲,是師母。

漫雲自然明白玉凝不過把她當成愛情記事本。她需要一個見證人,她的愛情快要衝出她的胸膛了。這個重任不是隨便誰都能夠擔當,這個人需要經受過新文化的洗禮,也需要懂得愛情的偉大意義。漫雲就是那個相對稱職的見證者。

漫雲是參與過五四時期以來大大小小愛國運動的新女性,她能夠深切感受到時代的巨變帶給女性的自由和解放。她們都是重新誕生的人,具有獨立的人格,懂得為自己而活,懂得女子也同男子一樣,具有追逐愛情的自由意誌。這些都是那些舊式女性所不能夠理解和接受的新觀念。

當然玉凝心裏還是感覺有點缺憾。對於愛情,漫雲大約是不太懂的,她抱定了獨身的主張。雖然漫雲比玉凝年長幾歲,但身在愛情裏的玉凝內心中看漫雲是俯視的——漫雲就像一張情感的白紙。白紙總是因為過於純潔而流於簡單,而被人輕視。

“我不會再愛上別人了。再愛上誰都不能給予我沈先生所給予我的快樂。”玉凝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遠處,仿佛沈先生正站在那裏,那是玉凝眼中的光芒所在。

“那師母怎麽辦?”漫雲遲疑地問,腦海裏想的卻是她初次介紹玉凝給沈先生認識的情景——拉上另外一個生疏的女學生陪著漫雲,沈先生就不會再做他想。

漫雲怎麽也沒想到,看上去天真無邪不解情事的玉凝竟然主動追求沈先生。玉凝知道的,沈先生是有妻子的人。

玉凝忍不住微皺了一下眉頭。漫雲總是這樣,總是在別人興高采烈的時候兜頭潑一盆最冷的水,理性得簡直讓人討厭。愛情哪能這麽瞻前顧後。

“管不了那麽多了。愛情不應當被世俗阻攔。”玉凝眼中的光芒更耀眼了,甚至溢出眼眶,使她的整張臉都呈現出一種聖潔的光澤。

“可是師母是人,不是世俗。師母也是世俗的犧牲品……”漫雲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沒有說完就知趣地打住了,說下去會是一番演講。演講適合在高台上在眾人麵前振臂疾呼,那是漫雲所擅長的。但是現在隻有玉凝和她兩個。玉凝該懂的都懂。

“那又怎麽樣?沈先生是一位多麽讓人崇敬的人!難道為了師母就犧牲掉沈先生一輩子的幸福嗎?!”玉凝收起臉上的光芒,轉眼緊緊地盯著漫雲。假如此刻的漫雲在玉凝眼裏猶如阻攔沈先生幸福的絆腳石,那麽玉凝犀利的眼光就如刀劍,將石頭一劈兩半。

“何況還有我的幸福。”玉凝的聲音軟了下來,眼神也柔和許多,“要是不跟沈先生在一起,我的心就會枯萎,幸福就會從此與我絕緣。我活著也如同死了。”說到最後,聲音幾乎是哀婉淒愴的了。

漫雲無言以對。

“何況,”玉凝的臉上倏地又升起一股力量,“我們不是都發過願的麽?——要讓人類都受到正當的幸福!”

漫雲更加沉默了。內心裏卻還在掙紮著,“師母難道不是人類?什麽樣的幸福才稱作正當的幸福?”……

不可否認,玉凝到底是勇敢的。

然而漫雲內心卻感受到折磨,不是為自己,是為師母,她不知道自己能夠為柔弱的師母做什麽,隻是眼見著她悲哀的一生更加悲哀。

漫雲從玉凝家裏走出來的那一刻知道,從此她和沈先生將隔得更遙遠了。

 

“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麽?結婚嗎?不是。但是如果因為結婚而挽救了另一個人,那麽結婚就是有意義的了吧?”

“這種亂世,也許我明天就會死。在死之前,當做一件不同尋常的事。”

 

“漫雲!漫雲!漫雲!”遠遠地,一陣呼喊傳到漫雲的耳朵裏。那時漫雲剛剛從報紙上看到自己北京黨部的戰友張挹蘭,路有餘他們同李大釗一起被張作霖政府處決的消息。假如漫雲還在北京,她也會是被處決的黨人之一。

“漫雲!漫雲!”還在呼喊。

漫雲聽出來了,是令儒的聲音,隻有令儒喊她時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聽見。她忍不住回頭,上海外灘一路的西洋建築延綿開去,越過行色匆匆的人群搜索,她一陣恍惚,有種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之感。

她來到上海幾個月了,還是覺得這個城市是陌生的。在漫雲眼裏,上海本就是個陌生城市,雖然洋氣繁華,卻不比北京城的厚重溫暖,那些透著曆史感的紅牆綠瓦穩穩地安著漫雲的心,即使走在北京城的巷子裏像走進迷宮,漫雲依舊迷失得蓬勃快樂——那時她心裏有著希望,隱隱的,說不清來自哪裏來自誰,但她就是滿足,無懼,她相信憑著自己的腳步她總會走到光明正確的路上去,走到她想走也屬於她年輕的步履的路上去。

女師大畢業後,漫雲受聘於母校任教,兼任平民中學教師,在當時女教員教授男學生還屬於創舉。平民中學是國民黨的秘密組織。黨的活動在那裏秘密、熱烈、緊張地進行著。漫雲同時還負責北京市婦女方麵的黨務工作,她和她的同誌們已經認識到,革命要成功,離不開人口總數的另一半——廣大婦女的支持參與。她們創建婦女聯合會,自己出資辦學,創辦婦女刊物,向廣大女性宣傳獨立自由愛國的思想,提高女性作為一個人的覺悟。

然而張作霖時期的黨務工作進行得非常艱難,黨內的派係之爭日益明顯,漫雲對此十分厭倦。恰巧有同學在江西辦學,邀請她去做教導主任,薪水二百元,是她在北京薪水的幾倍。漫雲有些動心,就約令儒商量。

那天下午他們在萬牲園聊得並不愉快。那段時間令儒正在準備出國留學的官考,留洋始終是令儒的夢想,但即使備考緊張,令儒依舊每個周六都進城跟漫雲在一起,漫雲已經不需要英文補習了,他們之間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情誼。然而當得知漫雲打算南下時,一向健談的令儒幾乎一路無話,最終令儒說了一句“你自己決定吧”,就不歡而散。漫雲被令儒的冷漠傷害到了,這還是那個會為她死而死的令儒嗎?她顯然過於在乎令儒這個朋友了。

當令儒後悔道歉挽留的信一封封寄到漫雲手裏的時候,漫雲已經在武漢的黨部開始工作了。她沒有去成江西,而是臨時接到上級老丁的指令到武漢去開展婦女工作。老丁的一句話 “在黨內,隻有黨的自由,沒有個人的自由”,使漫雲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作為一個黨員的嚴肅性——黨需要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黨需要你做什麽就去做什麽,無論工作多麽危險。那時候武漢的黨部國共關係已經日趨緊張,經常會有漫雲的同誌莫名其妙地消失。

 

漫雲還在恍惚的時候,令儒的臉孔像一滴墨汁在白紙上突兀地顯現出來——真的是令儒。他接到漫雲的信,興奮地提前一個星期從天津梁啟超的家裏趕過來看她。

令儒開心的一把就握住漫雲的手,連連搖撼,“我就知道會在這裏遇見你!我就知道會在這裏遇見你!”語氣帶著驚喜,也帶著不容置疑宣示他們的心有靈犀。

漫雲忍不住緊緊反握令儒的手。她覺得令儒就像把她從深淵裏釣起來的那根稻草。她此刻比以往更需要他。

那天晚上,一身風塵仆仆的令儒向漫雲求婚。這是他們認識六年以來第一次談到婚姻。

“你走後我才知道我多麽離不開你。”

“我甚至不能安心準備考試,隻想早點見到你。見到你我才安心。”

“此生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讓我如此在意,殷勤,服從了。”

“雲,我一刻也不能再等了。嫁給我吧!”

“雲,如果你拒絕我,我活著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雲,你不嫁給我,我就去死。”

……

漫雲覺得自己麵臨著從未麵臨過的難題。她不再是女學生,已經開始從事高級的秘密的黨的工作,得到那個時代普通女性難以企及的重用。她也一再見識過死亡。

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麽?在亂世當中一個女性的生命又究竟有什麽意義? 漫雲想到自己年輕的生命中已經消逝的那些人:大嫂,小姨,思蘊,況之,和珍,張挹蘭……而她自己也隨時會死。她成為了小姨期望她成為的那種女性了嗎?擁有了小姨為她描畫的那個全新的世界了嗎?漫雲越想越不甘,越想越茫然。

耳邊令儒的遊說仍在繼續:“你是一個具有強大的靈魂的女性。也許隻有更偉大更強大的靈魂才能征服你,給你心如鹿撞的悸動。但是或許,並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存在,他在你之上並且讓你心儀。也或許愛情本來就是平平淡淡的。就像我麵對著你,心就安寧,有一種格外踏實格外溫暖格外自在的感覺。除了你,任何女性都沒有給過我這種感覺。所以,也許我不是你最愛的那個,但是請你給我這個榮幸,讓我有資格站在你身邊,用我的全心全意來愛你守護你。”

看著令儒熱情真摯的雙眼,漫雲恍然覺得,結婚未嚐不是這亂世裏的一份溫柔的安慰。令儒也許不是自己最心儀的男子,但是卻是一直守護在她身邊,最關鍵的是,令儒未婚,隻有她一個愛人,跟他在一起,她不會傷害到任何人——這世上最坦然清白的婚姻。

漫雲眼中的恍惚動搖沒有逃過令儒的眼睛。那一瞬間的軟弱就足以暴露她的內心。一向溫順有禮的令儒並沒有給漫雲更多猶豫的時間。他的吻雨點般地落下來,落到她的臉頰,鼻子,眼睛,嘴巴,密集地吻,吻到漫雲再不能思考,吻到她窒息,又從窒息裏煥發出一種本能的渴求,這渴求是那麽強大,隻有與他合二為一才能得到滿足,得到平息。

從哪裏來的一串一串的煙花爆竹,劈劈啪啪地在他們的體內爆裂,碎了一地紅紅白白的碎屑。

 

“婚姻也是好的,心有了著落。便是明天就死,此生也算了無憾事。”

 

“婚姻是法律上的承諾。婚姻裏的兩個人,應是平等的,要求女子賢,男人也當賢。”在決定結婚之前,漫雲向令儒闡釋自己的婚姻觀。

漫雲抱定獨身那些年一直在做婚姻的旁觀者。她對婚姻長久的幸福抱持懷疑的態度。她曾經認為婚姻不幸福是因為婚姻裏的兩個人,尤其是女人沒有受過教育,缺乏獨立的思想所致,後來發現,自己的想法並不正確。即使受過良好教育的新女性,在自己選擇的新式婚姻裏可能依舊不幸福。江一屏就是個實例。

江一屏是漫雲師大的同學,同是師大倒楊風潮的積極分子,現在一同在省黨部工作。江一屏在五四運動時期就跟周緒封相識,兩個人很快自由談起了戀愛,而後結婚。漫雲來到上海後,還曾借住他們家裏。有一天漫雲的朋友孫昊銘找到漫雲,掏出一堆小紙條問她為什麽每次約他談事情卻從不出現,而是派江一屏替她來。孫昊銘是一位帥男子,模樣像電影明星。漫雲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她去詢問江一屏,結果江一屏對著漫雲哭訴婚姻不幸福。

“為什麽不離婚?”漫雲問。“這樣對周緒封不公平。”

“他有病,離不開我。”江一屏回答。“而且,他十分愛我。”一屏又加了一句。

“那你愛他嗎?”漫雲問。

“愛。我們在一起快十年了,經曆了太多風風雨雨。”一屏臉上的表情是真誠的。

漫雲糊塗了,“那你為什麽還要約會孫昊銘?這對你們三個人都是傷害。”

“我忍不住漫雲。我真的忍不住。我就是喜歡跟昊銘在一起,他讓我覺得我還是鮮活的,他讓我還能感受到清晨那麽清新的戀愛的感覺。”一屏美麗的臉龐放著愛情的光芒。漫雲看著她直覺得她像個陌生人。

漫雲把江一屏的故事說給令儒聽,令儒一臉鄙夷,“那是愛情嗎?不如說是貪婪!愛情是自私的,然而婚姻卻需要道德。”

漫雲聽得直點頭。

漫雲和令儒登報結婚,連簡單的儀式也沒有辦就住到一起。漫雲隻給在北京的母親拍了一份電報,告知結婚的消息。母親並不中意令儒這個女婿,他的家世實在不般配自己的女兒。然而還是尊重漫雲的意見,特地給他們寄來二百元賀禮。

新婚不能說不快樂,畢竟那是一種完全新奇的方式,同一個男子日日耳鬢廝磨,是全新的體驗。一直以來漫雲的男性朋友雖多,卻都止於禮儀。原來男女之情會有這麽多隱秘的快樂。漫雲覺得每一次都像燃放了一長串大哥婚禮上的長鞭炮,四濺的都是火星,她被快活得暈頭轉向。早知道結婚這麽好,她該和令儒早點結婚的。他們白白浪費了六年的時間。

“六年,可以愛多少次!”有一次令儒這樣感慨他們浪費的青春。他躺在漫雲身邊,身上是未完全褪去的潮水。漫雲把臉貼在令儒的胸前,還能聽到礁石上海潮撞擊的澎湃的聲音,漸漸地小,漸漸地小。漫雲不說話,隻是微笑著把耳朵向令儒貼過去,貼過去。

一切都不晚,剛剛好。早幾年的話,漫雲是不會答應令儒的。那時候她身邊簇擁著一群大好青年,個個都比令儒模樣好,身量高,家世也都比令儒好。誰知道自己最後會落在這個最不起眼的追求者手裏呢。漫雲嘴角含著笑睡著了。

新婚在漫雲的記憶中是溫馨甜美的,她記得他們租的那個樓離省黨部很近,家具一式都是乳白色,簡潔的歐式風格。廚房裏有一個小小的爐子,漫雲就在那個爐子上生火做飯。常常漫雲結束了黨部的工作,就像個家庭主婦那樣跑去附近的菜場買菜。在那裏漫雲學會了挑選蔬菜。然後拎著菜輕快地回家,憑著記憶裏老家廚娘的印象,洗菜下鍋。直到漫雲親自嚐到了自己做的飯菜,才知道廚娘也不是多麽神秘的工作。而令儒的連連誇讚更是讓漫雲樂此不疲地做下去,連雇傭女傭的心思都沒有。這是她一生裏難得的一段深入人間煙火的生活,令儒更會在夜裏大力地犒賞她。“平常夫妻就是這樣吧“,漫雲常常滿足地慨歎。

那段時間,令儒的生活都是靠著漫雲在上海黨部工作的收入。漫雲在婦女部雖未掛正職,卻是實際的負責人,收入有二百塊大洋,對二人的小家庭來說是一筆非常寬裕的財務。不過攢錢對漫雲這個大小姐是比較困難的事,她習慣了大手大腳。

令儒推辭掉梁啟超介紹的銀行經理的職務,隻因為漫雲說了一句,“那是被軍閥操控的銀行,而我們是革命青年。”

還好令儒很快在鄭振鐸的介紹下有了一份商務印刷局的工作,收入不及漫雲一半,不過也是很不錯的工作了。關鍵是令儒可以在那裏結交一批文化人士,還可以免費閱讀大量書籍,對令儒這個書蟲可是一件美事。

也是那段時期,令儒家的問題開始顯現出來。一個貧窮人家的長子,離家再遠,也推不掉身上負的重擔。令儒的父母來找令儒要錢,他們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令儒結婚了,而且娶的是富家小姐,這富家小姐還是一個政治人物,拿著可觀的官家俸祿。

令儒好麵子,不肯說出那段時間他沒有收入全靠漫雲養活,而是向漫雲討來兩百塊錢恭恭敬敬給家裏寄去。後來令儒賺了錢,也不再征求漫雲的意見,就直接把他的薪水寄回家裏去,他家裏幾個弟弟妹妹都開始讀書大量用錢了。直到漫雲和他有一次下館子,漫雲包裏的錢不夠,讓令儒付賬,令儒才告訴漫雲,他身無分文,把錢都供養家裏去了。漫雲竟然沒有覺得不妥,反倒覺得令儒這個大哥難得,知道提攜家裏的弟弟妹妹。那次漫雲特地跑去找朋友借了十塊錢來付他們的飯錢。

不過有一件事令漫雲很不愉快。那是她生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漫雲要去醫院,卻發現抽屜裏母親給她寄來的用於住院的100塊大洋不見了。無奈之下漫雲去找江一屏借。那天令儒回來很晚,漫雲問他去了哪裏。令儒說書店。漫雲再問抽屜裏的錢哪兒去了。令儒答,買了書。漫雲一向是讚同令儒的好學上進,不過好書如此,到了這種地步是漫雲沒有料想過的。一時間漫雲竟不知道該怎麽責備令儒了。

 

 

“革命是辛苦的,女子要革命就不能像貴婦那樣,而應低下去,像勞苦大眾一樣努力工作。”

 

即使漫雲和令儒在一起的那幾年,他們也是聚少離多。令儒的事業始終並不如意,常常難以在本地找到適宜的工作,不得不在兩個城市之間奔波。但是這種離別給工作忙碌的漫雲帶來一種新鮮感。她不必每天都做一個賢惠的妻子——這是怎樣的放鬆!

有了在北京和武漢的工作經驗,漫雲在上海開展婦女工作時更加富有思路和秩序。那時北伐已接近成功,革命工作的開展已經不再需要秘密進行。她大力組建上海婦女聯合會,創辦婦女雜誌,聘請義務律師協助解決女性婚姻案件,成立女工補習夜校,不再以教授知識為主,而是灌輸三民主義革命思想,同時向女工們灌輸權利意識,讓女工們懂得保障自身的社會權利以及在家庭中的權利。

漫雲越來越覺得一個人的人格是否獨立並不必然受製於教育水平。一個大字不識的婦女同樣可以具有獨立的思考能力和卓越的革命見識。

因為漫雲婦女工作開展得相當出色,中央黨部向全國各省派出一百多名黨務指導委員,漫雲被選為三名女性之一,負責浙江省的黨務指導。此時漫雲已近臨產,漫雲本來想推辭,但是想到這是女性打開政治局麵的重要途徑,她必須為廣大女性接受這份任命,僅僅為了向男性宣告——女子也可以。

對於漫雲的決定,令儒是一貫的支持,他深知漫雲的能力和革命的熱情,他覺得漫雲的才幹應當得到發揮。

有一段時間漫雲每天挺著有孕之身奔波在杭州和上海之間,因為沒有經驗,漫雲的第一個孩子念梓差點出生在火車上。孩子還不到滿月,漫雲就抱著她同從北京趕來的母親,一起搬遷到了杭州,與何應欽,周炳琳等做同事,正式全身心投入到黨務工作中。

為了不讓男同事們小瞧,漫雲依舊像單身時那麽拚命工作。她生產不到三個星期的時候,有一次參加五卅慘案紀念大會,冒雨向民眾宣講演說,冷風細雨打得她全身直發抖。漫雲把剛滿月的梓兒留給母親和雇來的李嫂照顧,即使當時的住處離黨部步行不到五分鍾距離,漫雲也堅持每天進了辦公室就不再出省黨部大門,任憑乳汁把裏三層外三層的裹布濡濕……漫雲隻想讓那些男子知道,女性,即使剛生產,即使做了母親,也可以同男子一樣進行自己的事業。

令儒那時候在暨南大學當講師,每個周六從上海坐火車來杭州團聚,周一早上再坐火車趕回上海去。他們一起在杭州遊西湖,觀雨景,賞雪中紅梅……愛情的甜蜜似乎比結婚之前還濃稠。

漫雲甚至覺得,夫妻之間的愛情需時時更新,小別是最好的更新方式。短暫的離別之後,再見的那個人都仿佛是新的。

即使每個星期隻是分離短短幾天,每個星期漫雲都會雷打不動收到令儒的三封信。寫信與讀信是漫雲和令儒愛情的主要內容之一。

要是愛情是文字的橋梁架起的兩顆心之間的柔情的流動,那麽漫雲可以說已經擁有了最好的愛情。沒有比令儒的情書更能打動漫雲的文字了,令儒情書的文采高過況之,甚至相比沈先生的情書,也絲毫不遜色。漫雲據此覺得,愛情裏的男女,都是文學大師。以至於後來,當令儒的德國情人出現,漫雲同意令儒給她寫信的原因之一是:“你已經把世上最好的情話都說給我聽了。”

令儒不在身邊的時候,漫雲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自己的事業中。那時候她不是一個女性,而是一個人,與一眾中國最優秀的男子平等,甚至在很多方麵遠遠超越男性眼界。當然,這個眼界上的優勢來自於漫雲的性別,隻有女性才能更敏銳更深切地感受到女性所遭受的不平等的待遇——除了女性,還有誰能更理解女性?

就像況之說的,“你要敢於和勇於為廣大受壓迫的女性發聲”,此時的漫雲已經有能力做到這一點——在國民黨三全會議上,漫雲作為數百個代表中僅有的幾個女性代表之一發言,大聲疾呼不應當把女性的培養局限在賢妻良母的框架裏,而應在國民中大力推廣男女平等理念,不應低估女性從政能力,而應重視女性的政治權利,在黨和國家的政治生活中大膽啟用女性人才。

然而那時國民黨內部左派與右派的分裂已經十分顯明,對國民總提案的不同意見導致兩派之間發生激烈衝突,失望之餘,漫雲跟隨部分黨內元老一同退席大會。至此,漫雲對黨的事業開始心灰意冷。她敏銳地意識到,黨內混進了各種各樣目的的官僚政客,黨已經不是她最初懷抱一腔愛國熱忱,不顧惜個人安危為國家民族利益奮鬥的那個黨了。

 

“對與錯的界定,也許僅僅取決於立場。而立場是隨時事遷移變化的。”

 

漫雲退席三全大會,遠離黨的決定飽受令儒的微詞。令儒第一次對漫雲抱怨她在政治上太不成熟,太清高,不該輕易放棄自己的政治生涯。一同退席的同誌後來多選擇了妥協,均得到重用,晉升到部長級別。假如漫雲不退,必是理所當然的婦女部部長,而現實卻是諷刺的——忠於黨不計較利益為黨工作的漫雲現在卻失業了。

然而漫雲堅持己見,不肯與她眼中的官僚政客同流合汙——“他們是總理立誌要推翻打倒的,我若跟他們共事,豈不是違逆了總理遺願,背棄了自己的信仰?”

時逢令儒在暨南大學的聘任期滿,漫雲他們決定舉家返回北京。

漫雲一回到北京,即有以前的朋友時任河北省教育廳廳長,有意聘請漫雲做一個女校校長,被漫雲婉辭了。她覺得在當時的中國,女性的出路本來就不多,假如她去任女校校長,就占去了一個女性的位置,她何必去跟女性爭地位呢?

令儒在北京的就業頗不順利。令儒不肯在京城大學屈就講師,講師課時多薪水低,然而做教授又不大可能。令儒對京城各大學不論學識,而隻以留學背景為任命教授的作風非常不滿,卻又無可奈何。漸漸令儒的牢騷越來越多。

其實回北京後,在租住房屋事情上漫雲和令儒已開始第一次爭執。為減少開銷令儒堅持租住小房子,而漫雲習慣了寬敞明亮的住房。漫雲之前在北京的時候租下整座四合院,時常會有外地的朋友借住在漫雲家,也方便跟同誌朋友往來宴請……最終漫雲還是順從了令儒的意見——“男人大約是需要女人的服從以獲得自尊”——漫雲內心很不以為然。

雖然漫雲母親每個月有族辦在京工廠給付的三十塊錢的股息幫襯他們一下,然而生活還是緊迫的。漫雲的母親為了幫扶他們,特地回家鄉變賣更多的產業,最終在他們的舊居石駙馬大街租了整座四合院。漫雲為了不讓母親有跟女婿同住的不方便感,特地給母親辟出一個小院,這樣方便各自愉快生活。

這段時間,漫雲也開始意識到令儒跟她生活觀念的不同,是導致他們之間各種不愉快的根源。令儒生活非常克儉,對漫雲生活上的享受非常反感,這在之前他們生活寬裕的時候並不顯明,如今一一顯現了出來——漫雲買漂亮的家具他會不高興,漫雲為他做一件好看一點的西裝他會不高興,漫雲為他買一雙新皮鞋他會不高興,漫雲給梓兒買洋氣好玩的玩具他會不高興,漫雲喜歡下飯館吃飯他不高興,甚至漫雲出門乘坐漂亮一點的人力車他也會不高興……

假如沒有這些瑣事,他們還是幸福的。有時漫雲這樣安慰自己。事實也是如此。漫雲雇傭照顧梓兒的吳媽就很羨慕漫雲跟令儒的恩愛,總是一臉豔羨地說,“許先生,你跟趙先生這樣多好啊!”——吳媽指的是漫雲跟令儒平等互尊互愛的關係。

然而瑣事消磨情感。令儒開始不單是不高興給臉色,也漸漸開始顯出他暴躁的脾氣——當然這些都在人後,夫妻兩個相對的時候。所以當令儒得到東北大學的教授聘書時,漫雲反而高興令儒去就職。

如此隔開,令儒又開始了每星期給漫雲寫三封信。脫離了生活緊密的摩擦,在信中令儒又恢複了往日那個深情、有趣、才華橫溢的令儒。漫雲喜愛讀令儒的信超過麵對麵對著令儒這個人。令儒的文字使漫雲漸漸忘記了那些往日的不愉快,重新感覺到愛情的甜蜜,讓漫雲再次相信,夫妻適當的小別是好的,捆綁太緊密容易使人透不過氣來。

在令儒去東北大學執教之前,漫雲接受了河北省督學的任職,跟一幫男督學共事一年有餘,視察河北省各個學校的建設工作。漫雲在大學所學的教育知識得到與實踐的結合,對當時學校的教育缺陷和漏洞有了清醒的認識,激發了她從事教育事業的熱情。恰逢母校北師大發來學科主任的聘請,漫雲欣然就職。那時師大已經男女合校。

漫雲回北師大後不久,九一八爆發,漫雲此時雖然已經與黨組織脫了節,但想起自己當年入黨前的想法——“不是黨員,仍然可以愛國,有時在黨外活動比在黨內更方便”,於是便主動聯係過去的同學、朋友,先生,學生等召集數百人成立了婦女救國同盟會。漫雲甚至把自己租住的石駙馬大街的四合院騰出幾間房屋做運動會址。漫雲她們還組織救護訓練班,創建女工補習學校,開辦華北婦女雜誌,掀起了華北地區婦女們抗日救國的熱潮。

就在此時,張學良不知道受了誰的挑撥,下令要逮捕漫雲——這是漫雲在黨部工作時不會發生的事,但脫離了黨,一切都是可能發生的。

同一時期,師大一個女學生出於個人對漫雲的不滿,夥同學生中的幾個共產黨員,在學生們中間造謠漫雲是不抗日的國民黨賣國賊,一手製造了女師大反對漫雲的學潮。一夜之間大字報貼滿校園,到處都是“打倒賣國賊許漫雲”的字眼,觸目驚心。

這讓漫雲想起自己當年身為北師大女學生時,針對校長楊蔭瑜製造的學潮。經曆了數年社會曆練,漫雲意識到楊校長並非賣國賊,自己年輕時的行為未必正確。

“不要輕易給一個人下結論,時間會畫出他(她)真正的形象。”當年拒絕參與倒楊風潮的沈先生是對的。如今站在楊蔭瑜的位置再看,她不過是教學理念保守,希望學生遠離政治,不要被政黨利用,專心學習,不要做無謂的犧牲——其實是對女學生的保護。

最終是魯迅先生出麵神奇地幫漫雲化解了危機。然而這次莫須有的學潮和人身危險讓漫雲對政治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沒有黨的保護,作為孤軍奮鬥的戰士,漫雲可能會很容易被各種勢力像碾死一隻螞蟻那樣無聲無息地消滅掉。

為了理想的實現,漫雲再次跟黨部取得了聯係。

 

“愛固然重要,然而理想同樣不可或缺。”

 

其實師大針對漫雲的學潮發生時漫雲就知道,那個始作俑的女生是盧孝茵。

盧孝茵是令儒的同鄉遠親,初到北京時還曾來漫雲家拜訪過幾回,一聲聲地喊漫雲大表嫂,熱情得讓漫雲有點不知所措。漫雲雖交遊廣闊,但出於秘密工作的習慣,對口蜜、過分熱情的人都保持一份距離。有次盧孝茵來,令儒恰巧放假在家,盧孝茵就拖著令儒去別的房間私談,這種不禮貌的行為讓漫雲感覺不快。不久盧孝茵就請漫雲托人情幫助她考國民大學,被不擅此道的漫雲婉拒。又有一次漫雲偶然聽盧孝茵說到令儒寄給她錢,卻支支吾吾閃避細節,漫雲很是好奇,就寫信詢問令儒。出乎漫雲意料,令儒竟然矢口否認這回事。再追問,令儒幹脆就含糊其辭,百般遮掩。

漫雲不禁起了疑心,又不想在信中跟令儒爭吵,就一個星期沒有給令儒回信。誰知一個星期後竟收到令儒的血書,上麵寫著“獻給我永遠所愛的妻雲”。漫雲被驚到了,那時他們結婚已經三年多,早過了別的戀人之間寫血書求愛求婚的階段,想來令儒到底是個思想單純的學人,是自己多疑,不該對令儒不信任。

令儒後來把他寫給盧孝茵的信都索要回來給漫雲看,以示清白。漫雲這時才知道,盧孝茵一直在主動追求令儒,她竟然在信中直辣辣稱令儒是“最親愛的人”。而令儒的表現很理性疏離,在信中婉言拒絕盧孝茵的示愛,稱自己寄錢給她不過是出於對同鄉後輩的提攜幫助,勿作他想。

至盧孝茵懷恨,竟然拉攏幾個共產黨員學生在師大鬧起反對漫雲的學潮時,令儒始終站在漫雲身邊支持她,並再不回複盧孝茵的任何信件,這讓漫雲徹底打消了疑慮。

盧孝茵的事讓漫雲意識到,育人先育德,新時代女性在擺脫壓迫、追求自由自我的同時,道德的培育同樣不可忽視。這與前女師大校長楊蔭瑜的教育觀念“女師大是國民之母之母”不謀而合。所以當漫雲以前的同事時任河北省教育廳長的周炳琳力請漫雲出任通縣女子師範校長,幫忙整頓這所學風不正終日學潮不斷的學校時,漫雲答應了。

 

九一八事變後,東北大學支離破碎,盡失所有,師生紛紛逃亡,令儒也從沈陽回到北平。經曆過盧孝茵的不快,漫雲和令儒兩個人思想上更加親密相愛,令儒的脾氣也比從前好了許多,時常會一臉孩子氣地向漫雲撒嬌索愛,又甜言蜜語地誇讚漫雲家裏家外的能幹,“你又有大家閨秀的端莊賢淑,又有新女性的獨立幹練,能娶到你這樣的太太,真是我幾輩子積攢的福氣!”

那是戰亂時代漫雲生命中一段溫馨的時光。那時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克庸出生。令儒就在家裏做起安心教子的父親。令儒很愛兩個小孩,一副慈父的樣子。他陪伴孩子們玩耍,會做各種搞怪的表情,常常逗得念梓和克庸喜笑顏開,也會給念梓和克庸讀故事書,教念梓寫字。漫雲工作暇餘的時候他們就一同出去逛北京城,陶然亭,北海公園,琉璃廠,萬牲園……都留下了他們的身影。遺憾的是,這期間漫雲曾經懷孕過兩次,均因為工作繁忙身體過於疲累小產。

照顧家庭之餘,令儒也忙於自己的著書寫作,並且督促漫雲也整理她過去這些年在報紙雜誌上發表的各種文稿。令儒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百年之後我們留給後人的,就隻有文字了。留下文字不是為了標榜我們自己,而是真實地記述一個時代的精神。”漫雲的幾本關於女權思想的著作都是在這段時間整理完成。

即使這段時間令儒也沒有放棄自己的出國留學夢。他覺得自己要在中國得到更好地學術發展,就必須出國留學。隻要有可能,令儒就會參加留學官考。有兩次,令儒都是以一分或一名之差錯失留學理想,引得令儒憤憤不平,認為官考作弊,一定有內定指標,不然以自己的學識絕不可能考不過。言談之下,令儒偶爾也抱怨漫雲為人太認真,不肯為他托人情。

後來令儒聽說庚款委員會招考第一屆留學生,當時的教育部部長朱家驊以及教育部的教員中有很多恰巧是漫雲過去共患難的同誌朋友,令儒就百般央求漫雲托托人情,幫他打打招呼。而漫雲入黨以來一直愛惜名譽,不曾為自己動用私權求過任何朋友。

其實無論結婚前還是結婚後,令儒始終的出國夢都給漫雲帶來很多痛苦。在她眼裏,夫妻兩個隻要能相愛死守在一起,即使做工人也很幸福。然而令儒的理想也需尊重,何況漫雲知道令儒在學術上的確刻苦用心,學識不凡。“婚姻是兩個人的,當今知識女性固然已具有主角的身份,擁有平等的權利,不再是男子的附屬品,然而盡力為丈夫分擔憂愁幫助實現理想也是分內之事。此所謂夫妻吧。”漫雲的日記裏記錄著自己當時的矛盾,以及自己跟自己的妥協。

結果不出意外,令儒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

“早幾年你幫我一下多好。”令儒在即將去國的夜晚裏特別溫存,極盡地取悅漫雲。一想到此後幾年不能像這樣二人合體,此刻的愛就別樣珍貴。

那晚他們住在上海的旅店裏,一家非常潔淨別致的旅館,有著三十年代的中國極為講究的裝飾。漫雲印象最深的是洗手間,一色大理石光滑的白,連抽水馬桶也泛著熒光,白得讓人不舍得使用。而最難忘的是淋浴時令儒的闖入,浴室裏的水汽瞬間燒開了一樣灼人,令儒手指劃過的地方從裏到外的熱,熱得難受,使身在水汽包圍中的漫雲猶如在熱帶的沙漠般燥熱。偏偏他的手劃過了她身體的每一寸地方,久久地燙著她。漫雲很快就大汗淋漓起來。

漫雲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塊巨石,在令儒暴擊般的愛中裂開,一隻鳥衝天而起。“感覺就像一直在天上。”漫雲對著令儒耳朵吹氣。令儒翻過身來緊緊抱住漫雲,聲音邪邪,“是不是成了名副其實的漫雲?”真就是那麽輕,整個人飄起來,完全沒有了重量,就像自己消失了一樣。

他們的愛那時剛好到成熟,假如不是分離在即,他們將在那家旅館做出更加銷魂蝕骨的愛。漫雲還記得令儒那句邪邪的話,仿佛烘熱的氣息還吹在她的臉上,讓她的臉頰瞬間就紅了,一種複雜的紅——那分離的情緒中她的甜美顯得格外荒涼。

那幾乎是漫雲一生中最後的甜美了。

 

“當一個個學生在車上,隔著街道,遙遙呼喚我校長,路人都覺得莫名其妙,而我感到無比欣慰。兵荒馬亂中,那一刻我如同她們的歸宿。我想,這就是教育的價值所在吧。”

 

通縣女師一直是個問題學校,由師範本部、初中部和附屬小學五六百名學生組成。漫雲做河北省督學的時候曾經考察過這所學校,不過她當時給出的督察意見並沒有被時任校長真正采納。這讓漫雲深感,校長是一所學校的靈魂。一個不負責任、沒有教育熱忱的校長往往耽誤的是一群孩子的未來。

漫雲接手通縣女師後,第一件事是重新聘任教師。她讚同“師者,教之以事而喻諸德”,教師應是人之典範。漫雲親自篩選,逐個經過兩三輪調查談話,確保聘請到的教師學識要好,人格更要好,以避免因為教師不合格中途解聘而影響學生學業;其次大量補充和完善各種教學圖書和應用器材;再次改善學生食堂的夥食水平,重新修建破舊教室,宿舍和運動操場。開學第一天漫雲就對著全體學生宣布:校長室的大門全天候敞開,學生有任何問題都可以直接到校長室詢問。漫雲大膽直爽的作風深受學生喜愛。

漫雲還向自己的女學生提倡不要束胸,束胸不利於胸部發育,影響身心健康。她提倡女孩子穿寬寬大大的衣服——自然最美。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未必成熟完美,但是中國不可以等待,必須先把不成熟的思想推廣開來,在實踐中逐漸修正。就像時機不能等待種子,但有了種子,時機一到就會長出心儀的萌芽。

令漫雲欣慰的是她的理念很被女孩子們接受——畢竟這是一個革舊立新的時代,有著豐厚的土壤去耕種新的自由的思想。時常會有女學生在校園裏看見漫雲,就會一臉燦笑報告:“校長,我沒有束胸。寬大的衣服好看嗎?”漫雲就來不及地點頭,“好看!好看!”

漫雲還親手平息了一次可能的學潮。原來通縣師範的每次學潮都是學校外的人員在參與策動,挑唆學生自治會的負責人反對校長。漫雲做校長後,寬鬆、自由、活潑的風氣得到了學生們的肯定,她們主動拒絕再鬧起學潮。而漫雲在處理問題上理性平靜的態度,進一步得到了女學生們的信任,她們甚至會拿婚姻交男朋友的問題直接向漫雲征詢意見。

為了更好地進行工作,漫雲每星期隻在周六坐火車回北平,周日晚再坐火車回通縣。北平的家就完全交到母親和吳媽手上打理,漫雲隻是每天忙完工作才想起給母親掛個電話詢問一下。所幸念梓和克庸都很乖巧,母親身體也健康,她才能夠痛快自由地放手做自己的工作。

在漫雲的帶領下,通縣女師逐漸步上正軌,成為女學生們熱愛的學校,報考人數遠遠翻倍。事業上的成就帶給漫雲極大的滿足。這些爛漫的女孩子多麽可愛,她們將比漫雲這一代擁有更多的自由更廣闊的天地。而她漫雲則是女學生們愛戴的校長,是給她們打開新世界之門的領路者,這多麽令人欣慰。

 

有一天漫雲在北平街頭偶遇幾年未見的邵玉凝。沈先生去中山大學執教後玉凝也一同跟隨過去。

“我現在不過是個家庭主婦。你看你,整個人朝氣蓬勃的,多好!令儒一定很愛你,他肯讓你從事自己的事業。”玉凝的語氣裏掩不住的幽怨和落寞。

玉凝明顯比從前憔悴。聽說沈先生雖然很愛玉凝,但始終也沒有離婚。這麽多年玉凝隻是以同居的身份跟沈先生在一起,並且放棄了她自己熱愛的教育事業,甚至玉凝的寫作才華也一並被家事埋沒了。

想想當年風華正茂的玉凝向作為好友的自己宣告她的偉大愛情那一幕還在眼前,如今玉凝卻過早地凋零了。漫雲忍不住為玉凝惋惜。

但是她又不能多說什麽,世事已經遠遠地隔開了她們——像漫雲當年很多一同經曆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的師大同學一樣,玉凝後來被爭取加入了共產黨。她們那些曾經的今日之青年女子,曾經懷抱相同的革命情懷和愛國理想,現在卻有一條無形的溝塹橫亙在她們之間。

 

“女性的出路到底在哪裏?”跟玉凝道別後,想到這個問題漫雲也有些茫然了。漫雲不確定是不是令儒成全了她的今天。不過令儒的確比沈先生開明,很讚同她有自己的追求,即使在國外也不忘叮囑漫雲要打起精神,努力奮鬥。

算一算,令儒入劍橋大學一年多了。令儒的信仍是不間斷地寄來。自從他們那日在送別的船上分別,令儒在海上的一個月時間寫了十封信來,一封一封飽含濃情的思念和叮嚀,讓漫雲讀得感懷不已。直到令儒下了船寫來第十封信,漫雲才得到確定的寄信地址。

此後一個星期一封信,從未間斷過。那時海外來信通常要走一個月才能收到。常常信中的一個問題得到答複時,已過了兩個月的時間。即使令儒每個月有二十四英鎊的生活費,漫雲仍時常會給令儒寄些他需要的東西,有一次甚至寄去了一百多個包裹的學習資料。而令儒家裏也時常會有缺錢的信來,每次也都是漫雲去打點。

期間令儒也提過幾次希望漫雲來英國探訪他,漫雲想想母親和兩個幼兒離不開,何況還有女師蒸蒸日上的事業——“我好好地辦學校等你回來,也算為教育界做點貢獻。”

有天漫雲忽然夢到令儒的房間裏有一個高大的外國女人,醒來時一輪明月照在床上。漫雲的心跳得異常快,仿佛夢裏的就是現實裏的。後來想,這個夢就如同是預演。

漫雲在信中跟令儒玩笑地提到這個夢。令儒百般發誓,“我對你絕無二心。出來留學隻是為了增多知識,回國後將好好賺錢回報你的恩情。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即刻回國。”

漫雲自然不會讓他前功盡棄。這是令儒的夢想。愛一個人不就是成全他的夢想嗎?她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女性。她相信令儒。

漫雲把北京的住處打扮得像新婚居所,等待著令儒學成歸來。她沒有想到,她將為冷落遠在異國的令儒,忙碌於自己的事業而付出代價。

 

然而更早到來的卻是另一個壞消息,殷汝耕帶著日本兵將接收通縣師範。事先得到通知的漫雲不願做亡國奴,拒絕了殷汝耕的宴請回到北平,同時安排女師學生想離開通縣的都可以逃進北平來找她——“學生是未來。先要想方設法保護學生。”

事關緊急,在沒有得到省政府何去何從的答複之前,漫雲就匆忙租了幾間房屋安置學生。她永遠也忘不了當一輛一輛大卡車載著學生們進到北京城,在街上她們看到她隔著人群大聲呼喊她的那一幕,每每讓漫雲熱淚盈眶。

全校幾百名學生竟然百分之九十八出來了。當天漫雲把學生們接到自己家裏開飯,幾百個學生一批一批地吃,再把她們送去臨時住處。

當滿滿的學生站滿了一個漫雲臨時租來的教室,漫雲對著她們悲喜交集,她對她們說,“我們的冀東失掉不要緊,甚至有一天北平也可能不保,也會失掉,這也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們的心不要失掉,我們的骨氣和精神不要失掉。隻要我們每個人都盡自己的才智和力量救國,我們中國就永遠不會滅亡。”

 

“真像晴天打了個霹靂,一顆心瞬間碎裂成兩瓣。”

 

像所有背叛的故事一樣,妻子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真相——漫雲得知令儒在德國的風流韻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漫雲為了學校能夠繼續辦下去,不辜負這些有骨氣不肯做亡國奴的學生們,四處奔波找校舍,找教室,找省裏教育廳索要教職員工的欠資和必要的經費開支,又專門跑到南京中央部去找陳立夫接洽商談相關事宜。

在南京時,漫雲巧遇一位留學歸來的老友薛在謙,他跟令儒是同一批官考出去留學的。 

看到漫雲為革命仍如此奔波辛苦,在謙言辭懇切地勸說她,“漫雲你以後做人做事不要太傻太認真。時局在變,人也在變。你也要改改自己的脾氣秉性,要學會愛惜自己,不要凡事那麽衝動地不計後果地奉獻犧牲……” 

當時在謙他們明明是談論時事的,因何突然說到了令儒?又因何偏偏被在謙一同歸來的妻子不小心說漏了嘴?一切都像鬼使神差。

假如漫雲那一刻還不知道真相,也許就不會讓大使先生召喚令儒提前回國,也許令儒就不會把德國女人帶回來,也許令儒跟德國女人的孩子就會出生在德國,也許漫雲跟令儒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還會天荒地老地共同生活下去……

然而偏偏那天在漫雲因為學校的事均辦成而開心、最沒有思想準備的時候,聽說令儒結束了在劍橋大學的學習之後,在德國遊學期間認識了一個德國女人,兩人已經同居。

漫雲瞬時崩潰了。

她必須立刻馬上見到令儒,聽他辯白,聽他說這是在謙造謠,聽他說他絕對不會做出背叛漫雲的事,聽他說根本沒有什麽德國女人。

 

當分別近三年的令儒出現在漫雲眼前的時候,他緊緊擁抱住漫雲給了她一個十分熱烈的長吻。

漫雲始終恍惚著,從得知令儒和德國女人的事後她就一直恍惚著,她像在看一幕真實的表演,滿腦袋裏都是令儒和另一個女人相擁相吻的畫麵,生動的、鮮明的,她不知道這一出劇落幕時會有怎樣的結果。甚至在令儒愛撫她的時候,漫雲也是完全脫離了自己,漂浮在連她也不知道的地方。

一切都那麽陌生。令儒的手那麽陌生,身體那麽陌生,最最陌生的是他的話語——令儒急不可耐地跟漫雲講起在國外見識到的開放,那種性自由多麽叫人向往!

一直不動聲色像木偶一樣應付令儒的漫雲忽然身心俱疲,她茫然地看著令儒,腦海中跳出大哥留學歸來的樣子——原來東洋去不得,歐洲也同樣去不得。

漫雲和令儒的第一次大戰是在德國女人打電話到家裏來引發的。事先漫雲完全不知道令儒竟然把德國女人帶回國了。漫雲直覺到是那個女人便扣下電話後,令儒居然當著漫雲請來給他接風的朋友們麵,對漫雲大喊大叫,“你得罪了我的朋友了!你得罪了我的朋友了!”

支撐了這些天的漫雲一下子垮了。漫雲從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麽不堪一擊,像突然的海水眨眼間抹去小孩子辛辛苦苦建設的沙灘城堡,隻剩下一片荒蕪。 “趙令儒你太侮辱我!你太侮辱我!……”她嘴唇哆嗦,隻能說出這幾個字。

她漫雲也是響當當的有名有姓的女子,這麽多年黨的事業經曆,在一眾政治男性麵前不輸分毫氣場。她是女權的號召者,擎著女權的旗幟,帶領著眾多女性去維護作為女子的利益——可她自己的婚姻竟然如此失敗,她最愛的、為之付出一切的令儒竟讓她蒙受如此屈辱!

她該怎麽辦?漫雲徹底茫然了。離婚是一條艱難的路。漫雲並不曾真想向那裏去,兩個孩子還小,不能沒有父親。她可以為孩子忍下令儒背叛的錯,但是需要令儒不再犯錯,不要再跟德國女人來往。她甚至自己跟自己妥協,同意令儒的精神是自由的,他可以給那個德國女人寫信……

出乎漫雲意料的是,此時的令儒已經完全不在她想象之內。

令儒先是懊悔,百般道歉,為自己尋找理由。“是她先對我好的。”令儒說。

漫雲心中一涼,這也是借口麽?她混在男人堆中做事,先對她好的男性不計其數,難道她就可以以此為借口背叛令儒?

“我對你的愛沒有變,就像對孩子的愛不會變一樣。”令儒指天發誓。

這樣的話很容易捉住漫雲。她還記得出國前令儒是怎麽慈愛兩個孩子的,漫雲的心就軟了,她也是一直把令儒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然而令儒接下來的話卻又是另一番味道,“你沒有錯。她也沒有錯。她肚子裏的孩子更沒有錯。”

漫雲淒然。那麽隻能是令儒的錯。為什麽令儒的錯要讓這麽多人背?男人為什麽這麽自私?

“你知道,在國外,一個男人有幾個女人是很正常的事。”令儒涎皮賴臉地給漫雲灌輸他認為的先進思想。

“那當然,中國以前男人都是妻妾成群。”漫雲回答著,心又冰涼了。令儒真的不再是從前那個貧窮但清潔、刻苦進步的年輕學生了。

“她可以接受有你,你為什麽不可以接受有她?你怎麽這麽小氣,還是你太容易嫉妒?”令儒很容易就把矛頭調轉指向漫雲。

漫雲被氣笑了。“我跟她當然不一樣。你什麽時候看見妓女會嫉妒?你什麽時候看見妓女在意不在意男人是否已經有了妻子、愛人?”

話到這裏就無法進行下去了。

令儒不顧漫雲已經幫他聯係好京城的幾所大學,而是執意去山西大學任教。令儒給出的理由是,山西大學的校長跟他是朋友,開出的薪水比其他大學高。

漫雲抱著試圖挽救婚姻的想法同意了。她想或許令儒會厭倦那個新歡,或者那個新歡也會厭倦令儒。結婚這麽多年,漫雲始終經濟獨立,沒有花過令儒一塊錢,倒是補貼過令儒和令儒的家庭不少。她聽說外國女人都很物質,漫雲天真地想,假如她向令儒索要她和孩子的生活費,當令儒經濟拮據,那個德國女人也許就主動離開了。

 

我不能像舊式女子那樣忍耐,也不會像潑婦那樣大鬧,毀掉我們兩個人的名譽和前程,又不願像西方現代女子那麽開放,在婚姻裏去另尋自己的愛人。擺在我麵前的唯有離婚一條出路。”

 

後來,漫雲回望那段不堪的日子,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軟弱的女人,脫離了她一直追求的獨立自尊的信仰,丟掉了她一貫的理智冷靜的秉性,不甘心也不舍得放下這段婚姻,並為此做了很多傻事。

那時候漫雲幾乎做出了所有可能的讓步。她的確深愛令儒,也許這愛已千瘡百孔,已經被傷害到冷卻,但令儒仍是這世界上她最在乎的那個男人。這與舊時代女子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同,漫雲覺得,他們之間是有愛情的,就像令儒所說——“不論發生什麽,我們的精神是聯結在一起的”——當然,這都是從前的事了。

漫雲每回顧一次從前事,每讀一遍當年兩地分離時令儒給她的那一封封奇詞麗句的情書,就會忍不住心痛流淚,那時令儒的話語越甜蜜此時讀來就越錐心。漫雲並不是一個愛哭的女子,然而那段日子她流盡了自己的眼淚——“隻有當失去的時候才會知道原來深刻擁有過。而那曾經擁有過的教如今的失去更加令人肝膽欲裂。”

漫雲更多地想到的是念梓和克庸。漫雲一生最遺憾是自己的父親早逝,她從來沒有機會體驗父愛。她多麽希望念梓和克庸不再有她的遺憾。如果說女人如衣服,厭倦了就拋棄,這是男人的天性,但不是虎毒不食子麽?令儒當年那麽疼愛念梓和克庸,他看在孩子的麵上也該放棄那個女人,回到自己的家庭中來。想到這裏,漫雲決定做一切的努力。她要放棄自尊,為兩個孩子挽留令儒。漫雲甚至決定,她願意收養德國女人生下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漫雲會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那個孩子,隻要她不再糾纏令儒。

令儒去山西前跟漫雲又大吵了一次。起因是索菲出門被車撞到,擦傷了一點。令儒接到電話就衝出了門。前一晚他還向漫雲保證,再也不見德國女人。大約受了那個德國女人的挑唆,令儒甚至懷疑是漫雲指使人做的,在北京城,漫雲要這樣做輕而易舉。

“索菲說,除了你,全中國不會有第二個人會加害她。索菲差點保不住孩子了。索菲說,除了你,全中國不會有第二個人這麽恨她!”

聽著令儒滿口的“索菲說”“索菲說”,漫雲悲傷極了,令儒的心智已經完全被另一個女人收買了,原來一個女人向一個男人進讒言這麽容易。

漫雲強忍著悲傷,冷靜地對令儒說, “我不值得為妓女侮辱自己的人格。如果我想害她,你覺得她現在還會活著嗎?”

“如果你真的愛她,我們就離婚。如果你對我不變,你就離開她。我和她是不會共同存在在你的生活中的。”

令儒相信了漫雲,他知道她是那種做了就敢認的性格。麵對漫雲的離婚要求,令儒沒有任何表示就去山西大學任職了。

漫雲曾放下一切工作三次從北平追到太原,試圖挽回令儒的心。三次去太原,她的心一次比一次痛苦,一次比一次絕望。第一次漫雲是陪令儒就職,順便看看她在太原的同學朋友。令儒答應她,會安心工作,斷絕跟索菲的聯係。第二次是為德國女人也跟去了太原。令儒離開北平去山西前曾答應漫雲,他不再與德國女人見麵。結果不出一個月,漫雲得到消息,令儒把德國女人接去同住了。

漫雲趕去山西當麵質問令儒,令儒將她帶到旅店,登記名用的是許小姐。漫雲一直以許小姐立世,那一次她手指顫抖著地平生第一次寫上了趙令儒太太。

她覺得自己的心碎了,自尊也掉在了地上,甚至被令儒狠狠地再踩上幾腳,完全陷進泥土裏……她所追求和堅持的那個獨立自由的自己不見了,她拋棄了自己的驕傲和信仰,隻為了挽救自己的婚姻。然而一切努力還是付諸流水。

“漫雲,我們都太認真了。不然也不會都這麽痛苦。不然我也不會把她帶回國。她也是真的愛我,我勸她離開我她不肯。給我點時間,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第三次漫雲懷著屈辱到太原時,雖是為了做最後的努力,卻已經不抱希望了。她意識到,自己不善於也不屑於同任何女人爭感情。也許憑借智慧和手段,她最終能夠把令儒留在自己身邊。但那還是愛情嗎?愛情是純粹的,不摻雜任何功利和手段。

令儒一見到漫雲,臉色都發青了,仿佛漫雲的臉對她來說都是毒藥。漫雲忍著侮辱,請求令儒回頭。“念梓和克庸想爸爸了。他們哭著讓我把爸爸帶回家。”

令儒不為所動,隻淡淡說了一句,“我已經又有一個兒子了。”隨後又說了一句,“告訴念梓和克庸,不是爸爸不要他們,是媽媽不要爸爸了。”

漫雲聽了心如刀割,忍著痛爭辯,“假如他們的爸爸不肯放棄另一個女人,他們的媽媽還怎麽要他們的爸爸?婚姻是不可以分享的。”

“這是你的選擇。不是我要離開你的。是你不要我了。我沒有說謊話。”令儒隨即接口,不帶任何回旋餘地。大約看到漫雲臉色蒼白的樣子,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再次試圖說服漫雲,“婚姻是不可以分享,愛情卻是可以。索菲並沒有要我跟你離婚。她隻要求我分一點愛情和陪伴給她就夠了。”

漫雲已經完全絕望了——他把她許漫雲當成了什麽?!她的心冷至冰點,不能思考,甚至不能呼吸。她從來都不知道,令儒有這麽狡猾善辯的一麵。或許僅僅是愛情的力量,讓他成為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愛情的力量。漫雲心裏掠過一絲苦笑。她想起令儒曾經跟她說過的她給予令儒的那些愛情的力量,讓他變成了一個更好的男子,讓他一心一意讀書,讓他得到他夢寐以求的留學機會,他將用餘生回報。“我這條命都是你的。”去國前在上海旅館裏的那一晚纏綿,令儒的話還在耳邊。

現在的令儒什麽都不是她漫雲的了。

漫雲要跟令儒辦理離婚,她特地請山西的朋友幫忙約來當地最有名的律師,並請來兩位有名望的政府人員作見證。她許漫雲可以簡簡單單嫁給窮光蛋趙令儒,但是她要風風光光跟大教授大學者趙令儒離婚,從此一刀兩斷,幹幹淨淨。

令儒在山西大學薪水很高,然而自始自終,漫雲和孩子沒有得到過他一分錢的薪水。漫雲向令儒提出給孩子的撫養費,她可以什麽都不要令儒的,但是孩子可以,他們叫他父親,這是他的責任。

律師和見證人都已到齊,當令儒聽到漫雲提的拿出一半薪水做撫養費後當即就反對,“你殺了我吧!”令儒喊,完全不顧廉恥了。

“那你打算出多少撫養費?”漫雲退了一步。

令儒沉吟著,始終沒有說出具體的數字。然後忽然想起什麽,一下子從座位上跳起來就衝出去。令儒的朋友宋君懷都看不下去了,起身去追上攔住他,要他把離婚協議簽了再離開。

“放過她吧。你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人,為你已經忍受屈辱了。離婚手續辦完,也算給她一個體麵的交代。”漫雲聽到君懷在這樣勸令儒。

然而令儒還是借口那天要辦索菲兒子的滿月酒席,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郎心似鐵,漫雲第一次懂了這句話。她知道,一切都不可以再挽回了。

漫雲從山西回京城的時候,令儒被君懷好說歹說勸來送行。火車即將啟動,君懷提議讓令儒跟漫雲握手告別。令儒勉強伸出手來,漫雲的手卻無論如何都伸不出去。令儒和她之間那小小的一段距離猶如一道深深的天塹,那是漫雲一生的傷口,永遠不會愈合了。

“原來令儒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令儒的……”

“彩雲易散琉璃碎。碎了的再也補不到一起……”

 

 

“永別了,令儒!”

 

 

“永別了,令儒……”漫雲忍不住在嘴裏輕輕咀嚼這幾個字,依然能品味到當年錐心的痛苦和苦澀的淚水。她甚至能看見自己坐在駛離太原的火車上是怎樣的失魂落魄,怎樣渾然不覺地回到了北京城,怎樣堅持著歪歪斜斜地在深夜時分摸進了家門,又是怎樣難以自抑、撲到一直等待自己的掛著一臉淒涼笑意的母親的懷裏,淚如雨下……

她果真從那之後再也沒有見令儒。即使後來令儒幾次三番托人尋找她請求見麵,漫雲也都一概置之不理。很久之後,她隱約聽說那個德國女人最終依靠到一個美國人,不久就離開了令儒。

對漫雲來說,結束了就是結束了。令儒不再是當年那個貧窮瘦弱、縱然一無所有卻清清白白地深愛著她的那個青年。他是別人的丈夫了,再不與她相幹。漫雲甚至不知道後來留在大陸的令儒是活著還是已死去。

令儒之後漫雲未嚐沒有遇到心儀她的男性。最令漫雲心動的是令儒的大學同學範歸年。歸年極其聰慧博學,很早就在大學裏任職教授,他是漫雲僅識的一個沒有出國留學的鍍金經曆,而得到著名大學教授職位的人。

歸年因令儒而認識漫雲,之後十餘年都與漫雲交遊甚篤。在漫雲跟令儒離婚階段,正是歸年不斷給漫雲寫信並寄來書籍安慰她振奮她。甚至在盧溝橋事變後,漫雲攜著母親和念梓克庸南遷,任職安徽省時,歸年還主動邀請他們住在自己的莊園中,把最好的上房清掃出來給漫雲他們居住。

那段日子每天清早,歸年都會讓家裏的傭人給漫雲剪來新開的各種鮮花,總是把莊園裏最先熟的果子端來給漫雲品嚐。隻要漫雲走出房間到花園裏閑逛,歸年一定會很快出現在花園裏一路相陪,談文學談時政談教育。漫雲一直以來跟男性朋友交往都心無芥蒂,不過撞見過幾次歸年妻子之後,漫雲就意識到,歸年妻子是舊式女子,看不慣女性跟男性在一起相談甚歡的場麵,於是就盡量不再出門,並且很快搬出了歸年的莊園。

“你那麽認真又有何用?歸年待你好誰都看得出來。他的妻子思想守舊,性格木訥無趣,也的確不相稱他。”江一屏勸漫雲,做人做事不要因為太刻板而耽誤自己的幸福。那時候江一屏已經跟周緒封離婚,和孫昊銘同居在一起。

漫雲淡淡一笑,“我怎麽能把別人加諸我的痛苦加諸到另一個無辜的女子身上呢?那樣我不是比妓女還壞?她們無知而犯錯,我是知而犯錯。”

她就是這樣的女性,用她的好姐妹蔣夫人宋美齡的話說——“難得的倔強獨立自尊自愛的新時代的女性”。她驕傲她是這樣的女性。

 

 

風不知何時小了。

“黃媽怎麽還不回來?”漫雲想。

她微微地睜開一縫眼睛,看到日記本的內頁正一頁頁倒下去,倒下去……最終完全合上。隻餘下灰藍色封皮正中那幾個娟秀的字:“今日之青年女子”,旁邊沒有署名。

漫雲很清楚,像無數經過這人間的無名氏一樣,這本日記或許將再不會被翻開,而它所記載的一個青年女子的故事也將隨風而逝,最終被遺忘,仿佛她從來沒有來過人間一樣。

這一點,其實在民國三十八年,漫雲她們幾個政治女性在離開大陸的飛機上忍不住抱頭痛哭時,她們就意識到了——“這就離開了嗎?我們的青春都奉獻在這裏了呀!這個國家的曆史有一部分是我們用生命創造的,就這樣被無聲無息抹去了嗎?”

對漫雲來說,幾乎整整三十八年的奮鬥和努力。

“就這樣被無聲無息抹去了”——二十多年過去,這句話被如今的漫雲肯定地讚同。然而日記本上“今日之青年女子”幾個字仍勾起了漫雲嘴角一絲幾無可見的微笑。

抹去了又怎樣?但是她們那一代人知道這幾個字的意義。隻有她們那一代人帶著後來者難以理解的崇高的理想和追求去奮鬥,隻有她們那一代人才能理解她們在那樣艱苦的環境中所付出的代價,隻有她們那一代人才懂得她們在那時代滾滾的浪潮裏怎樣熱烈澎湃地生活過,隻有她們為一個夢想中美麗的未來無怨無悔地付出過……

 

而現在,未來已來。

漫雲已經看到,她們那一代人為之奮鬥拚搏的理想正在如今的女性念梓她們這一代中實現,她相信,未來女子的未來,隻會更好。當然那更好的未來需要後來女子們的努力。隻是那未來的一切與漫雲太遙遠了。

豈止未來,人世間的一切都與漫雲遠了,遠了,更遠了……

漫雲隱隱約約聽到門鎖打開的聲音,接著是黃媽驚惶地叫,“許先生!許先生!……”

然而連黃媽的叫聲也遠了。

 

朦朧中漫雲又聽到一聲遙遠的呼喊,飄渺又清晰,“許小姐!許小姐!”

那麽年輕幹淨的嗓音。

仿佛怕驚動了什麽,漫雲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輕輕回過頭去,看見了最初穿過人海向她奔來的令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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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帶娃是持久戰' 的評論 : 哈哈,謝謝帶娃。你真是太善良了。。。:)
帶娃是持久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塵凡無憂' 的評論 :

好吧。

這麽才打第二針。下周看不到你說明你就出去玩去了。太爽了。 :)

輝瑞疫苗好一點。大部分人都沒事的。相信科學和概率論 :)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帶娃是持久戰' 的評論 :

哈哈哈,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啊。才不信,男性的低微都是表麵的,社會上不知道有多少女人還在低三下四給男人捶腿揉背呢。。。。LOL

要感謝。沒有對等的異性靈魂與你們對視,你們多孤獨啊。。。。LOL

謝謝掛念。:)還好。據說現在打疫苗都是愛世人,為社會做貢獻的舉動了,俺豈能落後。。。。
這周六就打第二針。呃。。。要是下周看不見我,就說明。。。。LOL

帶娃是持久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塵凡無憂' 的評論 :

我當然理解,有些新時代的男性和舊時代的女性也差不多 LOL

我們後來男性要不要感謝她們? :)

最近還好嗎?打疫苗了沒有?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帶娃是持久戰' 的評論 :

哇,難得你理解她們。:)的確如此,那個時代的女性走出的每一步都具有劃時代意義。我們後來的女性更要感謝她們。。。。
帶娃是持久戰 回複 悄悄話 先沙發一下。看了開頭,那個時代的女性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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