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公布的2021金球獎提名名單中,《無依之地》獲得了: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編劇,和最佳女主角四項重磅提名。
談到《無依之地》,不得不先說一下女主角兼製片人佛朗西斯. 麥克多蒙特(Frances McDormand)。耶魯戲劇學院畢業的麥克多蒙特,科恩兄弟大哥Joel Coen的妻子,96年的奧斯卡影後,從1981年第一部戲開始,從影40年,迄今拍了51部電影。高產又高質。而且相當有思想有個性,看不上好萊塢式商業大製作。作為最不象女主角的女主角,她令觀眾念念不忘的永遠是她的角色,而非她自己。是一位深邃,有質感,令人尊敬的老戲骨。
而當麥克多蒙特看過趙婷導演的《騎士》後,帶著原著《遊牧民族:在21世紀的美國生存》找到了趙婷,以最大的改編權,說服其一起合作,秘密拍攝了影片《無依之地》。
故事以紀實的方式描述了美國無法退休的銀發族人口群體。出版於2017,采訪的故事發生在2011-2014,這些50~70歲的人群大多數由於2008 金融危機導致的各種原因,失去工作,投資和退休金化為烏有,還不起房貸導致房子法拍被逐出家門,等等,導致晚景窘迫,被迫住在房車裏浪跡天涯。保守數據統計,該人群已達數百萬,並且逐年增長,而2020疫情一波,無疑又有更多的人加入這個群體。盡管主流社會不會區別對待他們,但他們自己自我認同為“無房族”(Houseless),而非“無家可歸族”(Homeless),這充分反映了這一人群的樂天精神,與最後的自尊自愛。
而傑西卡寫的故事,在麥克多蒙特的演技,與趙婷的拍攝改編剪輯中升華了。影片成功地挖掘並呈現了一種隸屬於生命體本身的美與哲學。而這種美與哲學,超越了我們日常生活的定義,政治與社會,富有與貧窮,得到與失去,幸福與不幸,孤獨與充實。。。為我們每一個人,提供了一個solution,一個不被社會定義的,豐滿的立體的自由並充滿尊嚴的“自我”。
故事很簡單,趙婷將紀實性的原著,做了戲劇性的濃縮,創造了女主角弗恩(Fern),意味著象蕨類植物一般,原始樸素,處於種群最底層,卻生命力頑強 。她刻意地模糊了弗恩的背景,和過去的生活。觀眾隻從點滴細節了解到:她曾經有個深愛的丈夫波,有一個妹妹,曾經做過人事職員,還曾經做過老師,會吹長笛,喜歡莎士比亞的詩,總是特立獨行。而由於2011年石膏板廠的倒閉,整個Empire城鎮的廢棄,她失去了丈夫,工作,家園。隻能在60多歲的年紀,孤身上路。在啟程的那一刻,她並不知道自己將去往哪裏。
趙婷是一個令人驚喜的畫家,故事在灰色哀傷的背景基調上,描繪出自然流暢的線條,真切動人的人性亮色。一些看似不經意的細節,驀然打動每個人內心無從追溯的深處。
趙婷是一個擅長結網的詩人,情節從紀錄片式的寫實中,將個人與群體,絲絲縷縷,聯結出溫暖互助的友情,欲訴還休的愛情,萍水相逢的默契,和永不言別的陪伴;再層層疊疊,將人與自然,蒼茫的沙漠,曠遠的山巒,清潺的小溪,性感的微風,融為一體,在無聲中吟唱歌詠。
趙婷更是一個細膩溫柔的樂者,她將這個世界上最質樸的美譜成旋律。當Fern穿著白色睡裙,徘徊在廢棄的小鎮廢墟;當美麗的蝴蝶停駐在她破舊的“先鋒”房車上顫動翅膀;當她緩緩地陪伴著不知情的野牛在叢林中漫步,除去衣衫,從赤裸的腳踝到全身心地沉浸漂浮在清澈的溪水中;白色的車,緩緩地行駛在黑色狹窄的隧道中,那旋律平靜樸素,動人心弦,沉默中蘊含著深沉的情感,無盡的孤獨,美麗的相遇,無奈的離別。。。那是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最深沉的共鳴與回響,站在群山叢林環抱的懸崖頂端,在驚濤駭浪中,大聲呼喊自己的名字,為自由鼓掌喝彩!
意大利當代古典主義作曲家魯多維科·伊諾第 (Ludovico Einaudi)在他的《Seven Days Walking》中,凝結了他在阿爾卑斯山徒步旅行中,與山川,樹木,風雲,日月的靈魂對話。 而這旋律經由趙婷的揀選,與Fern旅程中所見所感,完美契合,潤物細無聲地描摹了個人在孤獨的生命之旅中,所遭遇的悲傷,沉思,感動與釋然。
比如:在Fern與Swankie告別的時候,背景音樂是《Petricor》,意為久旱初雨後,空氣中清新宜人的泥石芬芳。希臘神話比喻為岩石裏流淌的眾神之血。寓意著悲傷困惑的Fern從Swankie身上得到了甘霖般的啟迪,病老孱弱的身體內所埋藏的強大的精神力量,與對生命對自然平靜廣博的愛與接受。
旅途上的“圓環”也在音樂中有所呼應,影片開頭Fern第一次離開上路與結尾回歸廢棄家園時,都是同一首《Oltremare》,意大利語譯為“天青色,蔚藍色”,但這首鋼琴曲卻譯為“隨風而逝”。開頭“隨風而逝”的是她幸福的過往,結尾“隨風而逝”的卻是她的痛苦與困惑。
當Fern 在塵土飛揚的荒漠路邊,給同樣滿麵風塵的男孩吟誦她婚禮誓言的莎翁詩句,當她深入綠色叢林,親手撫摸沉默不語的古樹蒼根,鏡頭在歎息中,輕輕觸摸著大自然的皺紋,琴鍵敲擊人心的傷痕。
在雨中,Fern默默地離開了Dave美好溫馨的家。那裏有溫軟的小嬰兒信任地把小手放在她手中,有把她當成親人的親切友好的年輕人,有各種顏色的雞群,可愛的狗狗,明亮的客廳,溫暖豐盛的餐桌,和真心喜歡她的男人。。。然而,這棟房子裏的一切記憶,一切溫情,都是與她無關的。蜷在樓梯上,望著雙手聯彈鋼琴的父子,她的眼中泛起淚光,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波。深夜,她無法入眠,隻有在逼仄冰冷的“先鋒”的小床上,她才能尋回屬於自己的安眠。寧願孤獨上路,也不願寄生在他人的暖巢之下。站在驚濤拍岸的礁石上,接受風雨的衝刷,重歸自由與自我的征途。
當她重新回到自己的日常,在AMAZON打臨時工,回到房車公園過夜,甚至回到已經被廢棄的家園Empire,她重新找回了自己。在新年夜,她一個人點亮煙花棒,帶著新年發卡,在黑夜中,揮舞著,煙花照亮了她發自內心的笑容,“新年快樂!”
影片采用了專業演員與非專業演員,專業演員的精湛演技以及導演兼剪輯的出色工作,使得整部影片流暢自然,你分不清誰是演員,誰是真的Nomad.
在影片中飾演自己的Bob Wells就是真正的Nomad, 不僅如此,他還真的靠他的CheapRVLiving 油管頻道,啟迪了無數人踏上旅程。他與Fern進行那段令人心碎又感人肺腑的對話也是基於他個人真實的經曆。 “One of the things I like most about this life is that there is no final goodbye. I've met hundreds of people out here and I don't ever say a final goodbye. I just say,‘I'll see you down the road,’ and I do, I see them again, and I can be certainin my heart, I'll see you again.”
另一個令人震撼的真人演員就是夏琳. 斯萬基(Charlene Swankie), 身患癌症的她,麵容憔悴虛弱,老態龍鍾, 然而,她對Fern描述的一段獨白,是我聽過最美最詩意的台詞:當我劃著皮劃艇,泛舟水上,我看到麋鹿一家在林中逡巡;一隻巨大的雪白鵜鶘落在靠近我船頭,與我近在咫尺;拐過一個彎道,一個陡峭懸崖出現,成百上千隻燕子在空中飛舞,它們在懸崖峭壁上築巢,剛剛孵化的小燕,破殼而出,水麵上漂浮著無數輕巧的蛋殼,而水麵的倒影,使得我好像也飛在空中,與燕子們共舞。。。那一刻,即便死去,也了無遺憾。
而趙婷將主角和配角背景模糊的用意,在於她希望這是一部升華到人向內向外探索曆程的故事,而並非在某個社會政治背景下,某一個特定人群的遭遇。僅就這一點,其立意與格局,就遠超《絕望者之歌》。
而趙婷如何將這種平淡的平凡人的故事,無法言說的Message呈現,並傳達給觀眾的手法,相當值得玩味欣賞。她讓助理收集Nomad們的真實故事,讓她們自己選擇以自己最喜歡的方式出現在影片之中。這大大地加強了影片真實的感染力。配合麥克多蒙特精湛動人的演技,將角色詮釋融入非專業演員的自然流露之中,了無痕跡。
鏡頭跟隨著Fern的眼睛,走入了Nomad人群,與帶著故事的人們擦肩而過,走過了杳無人煙的雪地和荒野,走過了日出和日落。從孤獨,走向自由;從悲傷,走向快樂。低調平緩的劇情,克製冷靜的敘事,令人深深沉浸,良久體味。而“在路上” 的Fern,隱喻了我們每一個人生路途中上孤獨行走的靈魂。這條路,並非落魄逃離之路,而是每一個靈魂在痛苦孤獨時,尋找的那盞黑暗中的燈,自我的解脫與救贖。
與《絕望者之歌》所描述的人群不同,《無依之地》中的老人們,貧窮落魄,卻仍舊保有寶貴的尊嚴與自律,仍舊願意熱情伸出援手,支持萍水相逢的同路人。他們不依靠福利,而堅持在退休年齡自食其力。雖然被經濟危機害失去一切,卻堅強堅韌,拒絕表現出“被生活打到”的頹廢與放棄。他們保有驕傲與自尊,不接受憐憫與收留。就象Fern妹妹所評價,他們是真正繼承了美國精神的“先鋒”,堅持對自由的信念與對自我的尊嚴,在一無所有的,孤獨病老的征途中,依然堅守豐美的心靈世界。象Fern,會在逼仄的車裏,吹長笛,看幻燈片,會在灰塵飛揚的路邊,給年輕的流浪漢背誦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十八首。
影片開始,失去一切,帶著傷痕與迷惘上路的Fern,在路上遇到,獲得,發現,療愈。在影片的尾聲,弗恩再次回到空曠無人的家園,廣袤荒涼中,她的出走與回歸,仿佛一個回到起點的圓,在與過去徹底告別的刹那,她再次上路,卻帶著升華的自由與終得救贖的自我。愛,就像她無名指上的戒指,和腳下無盡綿延的公路,生命不止,真愛永存。
沒有芳豔不凋殘或不銷毀。
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凋歇,
你的美豔亦不會遭到損失,
死神也力所不及,
當你在不朽的詩裏與時同長。
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ed: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rest in his shad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st:
正如紋身的那句來自Morrissey “Home is a question mark”的歌詞:
Home, is it just a word?
Or is it something you carry within you?
家,僅僅是一個字?還是你內心寄托?
在過去動蕩混亂的2020年,以及充滿未知的2021年,《無依之地》用她謙卑平靜的故事,荒涼又充滿溫柔的撫觸,為迷茫困惑的靈魂,演繹了生命歸宿的本質,展現了世界最樸素的美與博大。令我們明白,即便命運多舛,世道艱辛,然而,靈魂有愛,終會歸宿永恒。而家,就是我們的靈魂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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