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大海會歌唱(小說)
1,
“如果我死去,你會不會思念我?”這是任生拋給我的問題,我知道他必是為此鼓足了全身的勇氣。
後來我一直想,如果當初回答了他的問題會怎麽樣。
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
可是我習慣了逃避,雖然沒有比逃避更不負責任的麵對。
我不知道除去逃避如今的我還能做什麽。當我逃避開任生那燃燒著愛情的目光時,隻有我知道自己漠無表情的麵孔下是怎樣一派慌亂奔逃的狼狽。
這目光我曾經熱烈地渴望過,它卻遲到了二十年。
“你總是把自己掩藏得太深了。這樣不好,你知不知道。”還在大學時友智就曾對我這樣說過。友智跟我在同一個班,同一個詩社,又是我唯一的同鄉,除了不同性別。有時候我覺得友智其實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他總是能一針見血地紮到我的痛點。
記得我笑著反駁他,“為什麽你不說是男孩太不懂得女孩的心思。”
很多年後,任生親口承認,男孩在情感方麵都太晚熟。他的這句話讓我想起自己曾經的觀點,我想我或許可以算作早慧。
大學時代我跟任生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同學,卻被大家私下裏配了對。就在一次次的起哄中,任生像被外力錘擊的釘子釘入牆壁一樣深深地釘入了我的心裏。
那時的任生開朗陽光,尤其擅長講各種笑話,而且是冷笑話,跟他在一起總是讓我不顧斯文笑個不停。不過任生同時又是很害羞的一個男孩,即使每一個人都說我們是一對,我們之間卻總有一段雲霧彌漫的難以消除的距離,這距離讓我們即使相識十年關係依舊保持在比友誼多一點比愛情少一點。
“其實就是一張窗戶紙,捅破就好了。你要學會給他暗示知道嗎?他需要你給他鼓勵。”還是友智的話,那一年我已經決定結婚了,對方不是任生。
“你簡直比我還自作多情。”我打斷友智的話,“男人需要什麽鼓勵呢。不說就是不愛。”
那時我自認為看清了,已經準備向前走了,並且天真地認為結婚是一道門檻,跨過去之後必將改天換日,以前的什麽都可以放下。
“你太優秀了,性格又太強勢,男人看了都會心裏發怵你知道嗎?你要理解他的不自信,給他機會表白。”友智還在不甘心地嘟囔著,我已經關上了耳朵的門。
一個不自信不敢愛的男人終究不會是適合我的男人,無論我有多麽喜歡他。
我以為之鑒是那個適合我的男人。所謂適合,愛情自然在其次。
“什麽愛情其次,你跟他結婚還不是因為他愛你愛得發瘋。”友智撇了撇嘴,然後斬釘截鐵地說,“可是他配不上你。”
好吧,是這樣。是這樣又怎麽了。就因為不那麽相配他才會珍惜我,不惜一切追求我。而這些,任生做不到,他的自尊和驕傲在他心裏高過我。
“你知不知道任生也愛你愛得發瘋。他就是太內向太害羞不好意思說。”友智從來不忘記給任生當說客。真是不知道任生給了他什麽好處。
“那就等他好意思說時再說吧。”我一臉句號地攔住友智的話題。
“再說就算結婚也不用辭職啊。還出國。學法律出國去幹什麽。你這不是自毀前程嗎?而且一下子跑那麽遠,想回來都回不來。”友智垂著眼睛說。
“說好的官商勾結呢?” 大概意識到他的話未必能夠打動我,友智抬起頭笑著又加了一句。
我確實被他這一句話逗笑了。
“我不樂意了。”我這樣回答友智,一臉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與得意,“怎麽著吧,我就任性了!”
大學畢業時隻有我進了政府機關。每一個人都認為再適合我不過。
在很多人眼裏,我城府深沉八麵玲瓏處事滴水不漏。我笑笑,有時候真的不值得爭辯什麽。很多年後,友智說,“其實你看起來複雜,內心卻很單純。”這句話是他說過的最讓我感動的話。
“好好發展啊,以後就靠你了。”進了律師事務所的友智第一個用友情收買我。我雄心壯誌地點頭,仿佛江山如畫都是我的。
而生活是真真實實的汪洋大海,它比我們寫的那些哼哼唧唧不知所雲的詩歌沉實有力多了。一個浪頭打過來我就被嗆得找不到東南西北。
路在哪裏呢?對於前程,我曾經不停茫然自問。不過,當我拿著微薄的薪水,熱血沸騰地想為一些水災地區多捐一點錢的時候,有人阻止我這樣做,理由隻是我不可以比領導捐的錢還多,那樣太駁領導的麵子。那一刻我便清楚地意識到,這樣的生活並不適合我。
我不知道那段時間我的莫名疲憊是不是跟任生長久的沉默有關。但是一貫積極向上的我的確在那段時間突然失去了一切興趣和動力,我隻想把自己安頓在一個男人的手心裏。
就這樣,二十八歲那年我執意走進了婚姻。
對於婚姻,即使在我年輕的時候也抱持這樣的疑問:世間有多少真正兩情相悅的婚姻呢?漫長的婚姻裏的兩情相悅又能持續多久?
那時我執著地認為嫁給一個愛你的人比嫁給你愛的人幸福。而幸福的含金量高過愛情。愛情太飄忽了。我想到任生自始至終的若即若離。
任生是在我結婚之後得到的消息。當然,友智幾乎是和任生同一時間知道的這個消息。
“你結婚了?”我隻能記得任生話筒裏傳來的這句話,失魂的空空洞洞的聲音,像山穀裏最寂寞的回聲一直在我耳朵裏回蕩,然後電話就從任生轉到了友智手裏。
我不能不承認,任生這句比哭還難聽的話讓我在那一瞬間有了一絲報複的快意,而之後很多年,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再次在我耳邊回蕩的時候,我隻想對著長夜痛哭。
2,
“我就是覺得你們兩個不在一起太可惜。你們很般配的。我作為外人看得清清楚楚。你們兩個一個太驕傲,一個太害羞,生生把緣分給錯過了。”友智說。那是我出國一去八年之後第一次回國見到他。
無論分別多久,哪怕三十年不見,友智都還是那個喜歡掃我興的朋友。我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傷心。
“能錯過的都不是屬於我的。”我沒好氣道,“我覺得天空和大地挺般配的,你覺得他們能在一起嗎?”
那時候我跟之鑒結婚快十年,在國外經曆了婚姻和生活所能向我顯示的種種苦難與顛沛流離。生活讓我明白從前的自己多麽自以為是,而婚姻的弊病在散漫自由慣了的我麵前更是顯露無遺,最為痛苦的是,我徹底看清,被婚姻五花大綁的我幾乎毫無還擊之力。
友智應當就是從陳佳那裏聽到了一些我對婚姻的怨言。
有誰對自己的婚姻毫無怨言嗎?雖然即使親密如陳佳聽到的怨言也不過是我承受的十之一二。我一直以為婚姻的真相不足為外人道。當然不足為外人道的又何止婚姻。
“所謂婚姻,其實就是一台碎紙機。一個光鮮完整的人走進去,出來的就是一堆麵目全非的碎片了。”我向陳佳慷慨陳詞對婚姻的看法。
“太灰暗了!”陳佳皺著眉,咬著嘴唇,“可是又這麽精辟!”
陳佳跟我同歲,比我在婚姻裏浸淫的時間還要久三年。陳佳的丈夫劉端正是她的初戀。我一路看著他們談戀愛,結婚,生子,到後來的彼此疲勞,其間無數次為他們牽橋搭線,左右調和,最終隻感到大勢已去的無能為力。
“誰知道呢?我們說不定哪天就分了。”陳佳一臉陰沉地跟我說。“現在的男人,就國內這環境,哪有靠得住的。我也就是能傻樂一天算一天吧。”
我暗自點頭。劉端正如今事業蒸蒸日上,官升脾氣長,我見到他明顯能感覺他一身躁氣,偏偏他又生著一雙桃花眼,一副不負良辰現世的模樣。
可是我卻隻能嘴不對心地安慰陳佳,“不要這麽想,劉端正不是那種人。”說完連我自己都感覺這句話太違心,於是又不得不接著說,“再說你跟我現在不一樣,有模樣有事業,精神與經濟雙重獨立,有什麽好怕的。”
我說的是實話,雖然其實我也沒有什麽好怕的。即使因為婚姻我失去了自己的事業,在國外依靠著之鑒生活,淪為別人眼中灰頭土臉暗無天日的主婦,我也依舊覺得失去並不幸福的婚姻沒什麽好怕的。
我的婚姻幸福嗎?有時候我反複問自己這同一個問題,而答案卻時常在幸福與痛苦之間變化著。這種變化完全取決於我彼時的情緒。我的情緒,自然是由之鑒的一言一行決定的。
之鑒太在乎我了。我從來不知道愛會成為如此沉重的枷鎖,或者如果我對自己更誠實一些,我會承認,之鑒對我的愛的本質不過是占有,近似病態的占有。
即使我自認為完全可以讓之鑒放心,他依舊像對待籠中鳥一樣嚴密地看管著我,我甚至沒有離開他獨自出門的自由,更不要提對著他之外的男子揮發一下荷爾蒙的魅力。
被囚禁之感可以讓我有一時的被寶貝的沾沾自喜,不過很快,那種永不開鎖的囚禁讓我隻能感到壓抑與窒息,甚至逆反。我不認為有誰可以真的禁錮住我。
那時候我就會想到任生。任生不會那麽囚禁我吧。至少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如此不自信。
“你知道嗎……任生的婚姻不幸福。”重逢那天友智吞吞吐吐地告訴我,完全不像他從前的風格。
可是我是誰呢。我是友智的女哥們。我想知道的,友智沒有不最後妥協的。於是我知道了失去聯係的十年裏任生的故事。
“這些他都不讓我告訴你。”友智最後加了一句。
據友智說,我結婚六七年之後任生才結婚。並且婚後不久就開始鬧著要離婚。
“他一直走不出來你知道不知道。”友智衝我翻著白眼。“都是你害他的。”
“欲加之罪。”我不甘示弱地把那個白眼白回去。“他喜歡把自己的人生弄得很淒慘,跟我有什麽關係呢。”
我的確不認為任生的婚姻狀況與我有什麽關係。
如果當初如友智所說我們彼此暗戀,但都沒有說破,那麽之後各自的人生隻能各自負責。如果我婚姻不幸我一定不會怪罪到任生身上,反過來任生不幸福,又怎麽會是我的錯。
“他太喜歡你唄。一直忘不掉。你比他無情。他比較傻。”友智伸手撓撓頭發,神情無奈。
“你就胡說吧。那時候我們兩個人之間根本就無情好嗎?他喜歡我早就親口告訴我了。還用得著你這裏當這麽多年媒婆?”對著友智我從來都伶牙俐齒。
我不相信任生還會想念著我。因為很多時候我也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喜歡過任生這件事。不怪人心易變,而是生活太粗糙,連我都快矯情不起來了。
再說無情,無情不好麽?總是好過當斷不斷的藕斷絲連。無情其實是放大家一條生路。我一向認為人生不是靠愛情支撐的。即使一個人走得跌跌撞撞,總好過陷入往事的泥潭裏生不如死。
3,
後來,一切都已發生的後來,我時常會反省自己這半生,我發覺即使已經一把年紀,對愛情的定義我始終是迷茫的,甚至於對友誼也開始生出懷疑。我一直把友智當作朋友,我相信友智也把我當作朋友,可是,作為朋友,對於朋友的生活,我們的手該探入多少才是適度,我們要怎麽做才不辜負朋友這個稱謂。
就像我曾經在內心裏評判過陳佳的婚姻,那一句“離了吧!”始終在我唇齒之間徘徊,直到最後也沒有吐露出去。我甚至一度為自己是陳佳的朋友卻不敢跟她說出自己的真實看法而自責。隻是誰也料想不到的是,生活的巨輪卻把陳佳的婚姻帶入另一個玄妙之地:陳佳的生活現在簡直無以倫比的幸福,這從陳佳光芒四射的臉上可以看出。這種意想不到的逆轉讓我暗自慶幸,幸好當初自己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至於友智,平心而論,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善意和他未泯的詩意的天真,隻是現在回過頭去看,如果沒有這份善意與天真,生活於任生和我都可能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境地。
也或許,這一切迂回折轉都隻能歸之於命運。
就在我和友智重逢的那一天,在友智的擅自安排下,我出其不意地見到了十年未見的任生。友智後來坦白是任生央求他這樣做的。
驀然相見,很讓我有猝不及防的被設計了的感覺。幸好我的不便發作的慍怒很快被任生毫無距離的微笑衝散。
“沈陶璧你一點都沒有變啊。放心了。很好很好……”任生搓著手,目光不偏不離地盯著我,嘴裏一連串地說著很好兩個字。過一會兒又發現新大陸似的說,“瘦了。就是瘦了。瘦了好多。”說這句話時,任生的臉上明顯地流露出黯然之色,以至於友智都注意到了,衝我壞笑道,“看,把他心疼的。”
任生也幾乎一點都沒有變,還是習慣連名帶姓地叫我,像叫二十歲時的我一樣。
“何任生你也一點都沒有變啊。不對!帥了。就是帥了。帥了好多。”我心無芥蒂地笑著打趣他。我相信再次麵對任生時我所有的應對自如都來自一份從未說破的情感。這樣很好,我想。
“人家不是說了嗎,男人四十一枝花。”任生笑著說,眼光裏流閃出一個成熟男人的魅惑力,或者說性感。
“切,美去吧!”我鎮定地笑著丟過去一句。
而其時,當我想到性感這兩個字,才意識到快二十年時光的湯湯變遷,忽然一陣傷感:我不再是那個倔強得不懂風情的女孩,任生也不再是那個害羞得不諳風月的大學男生。
曾經的往事就在那親切又自然的互動畫麵裏如靈動的皮影戲一樣鮮活起來,而並非隻是枯燥的時光中日益遠去淡薄的回憶,那種麵對麵的交流讓我心中一些似乎早已消逝的情感慢慢複蘇。
我還是喜歡他的,過去的他和現在的他都喜歡,我一邊跟任生毫不生疏地貧嘴說笑一邊在心中對自己坦白。
而我相信我給任生的感覺應當是同樣的。他的目光裏有我已經可以看懂的獨屬於男人對女人的那種無遮攔的喜愛,以及隱約的渴望。
那次回國我後來又見過任生兩次,都是跟幾個要好的朋友一起聚會。任生一反從前離我遠遠的樣子,自始至終都霸占了我身邊的位置,在一群同學裏他多半更是忙於陪我吃飯陪我喝酒陪我一起唱歌。自然,唱得還是從前我們一起唱的那首《大海》。是友智幫我們點的這首歌。
“這是他的心曲。你要用心聽。”友智說,眼裏含著笑意。友智笑起來的時候我總覺得他的笑不懷好意,自然不能相信。
我跟任生一起唱過很多次《大海》。讀書時任生不知道從誰那裏知道海邊出生的我喜歡唱《大海》,每次有機會一起飆歌,他總是會一反靦腆,力邀我跟他一起唱這首歌。
十年後再次同唱,連同身邊熟悉的人熟悉的場景,這裏與萬裏之外我所在的那個異國多麽不同,而此情此景裏的我又與平淡流逝的歲月中被生活磨損得近乎麻木的我多麽不同。
當我的眼淚在一瞬間忽然流下,任生的手臂輕輕環住我的肩膀,我的心怦然一顫。
那些曾經在暮色四垂的海邊一個人一手拎著鞋子一手拎著裙子在海浪中走來走去反反複複地唱這首《大海》的日子一下子都回來了。當年驕傲的我在這首歌中等候過他。
臨別的時候給我餞行,友智抓著我的手,一定要我跟任生一起喝交杯酒。很多年前的畢業酒會上我們也被友智起哄這樣喝過交杯酒。
任生像個木偶似的被友智擺布著,舉著杯穿過我的手臂一飲而盡,通紅的臉上是幸福的喜悅,像個傻瓜一樣看著被友智無奈擺布的我傻笑。
那天最後任生喝得不省人事,連家門都找不到了。這是兩年後我再次回國時友智告訴我的。
4,
兩年後的友智還帶來一個消息,任生離婚了。
友智目光如炬地盯著我,仿佛我是罪魁禍首。“他還不讓我告訴你,讓我替他保密。”
我極其驚訝,“什麽時候離的?”
“就是上次你們見過麵之後。鬧了一段時間,還是離了。這個家夥,小孩兒才三歲。他自己淨身出戶。”友智說著長歎一口氣。
我很為那個小小的孩子痛心。“你怎麽不攔著他。”我氣憤地指責友智。離婚不是兒戲,何況有了小孩。
“攔不住這小子。他忘不了你唄。看見你就丟了魂了。”友智的嘴角又撇上去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他總是惟恐天下不亂。
“別往我身上扯。我哪有那麽大本事。”我推卸著自己的責任,眼前卻浮起那次醉酒後任生看向我的目光,那裏麵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悲傷。
“離了也好。婚姻不幸福簡直生不如死。”友智忽然一臉決絕的凜冽。
想到如今友智身上日益明顯的頹廢之氣,我便沉默。友智早就不再寫詩了。
“詩?詩是什麽?詩是屎!”有一次友智酒醉後說。
“粗俗!”我立即打住他。
“粗俗怎麽了。現在這世道不粗俗還怎麽混?!詩人都去自殺了!”友智梗著脖子大聲質問。我知道他質問的不是我,是這個世界。
我可以想見那個我已經遠離卻始終存在的友智他們浮沉其中的世界。即使或許還殘存著深夜裏清醒而疼痛的抗爭,那個曾像春天的竹林一樣清潔的少年,終究夢一般無痕地消失在一張滿麵滄桑與風塵的中年男子的臉上。
陳佳之前跟我提過幾次,友智的婚姻好像也不是十分幸福。聽說友智的高知嶽父嶽母並不滿意他這個自強不息早已脫胎換骨的鄉下女婿,舉止言談裏更掩飾不住對友智父母的輕視,這讓友智尤其不能容忍。
深感無力的是,作為朋友,對他們的婚姻我能給出的隻有一雙聆聽的耳朵和同樣迷茫無助的沉默。對友智是如此,對陳佳亦是如此。
“婚姻真熬人啊!我有時候覺得我都快抑鬱了。”陳佳有一段時間對著我長籲短歎,那時她正在婚姻的熱鍋上被燒烤得焦頭爛額,他們的婚姻隨時都有瓦解的可能。
陳佳跟我說起她和劉端正那些各種在我看來非常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爭執的爭執時,我半是難以想象半是深表理解。
經過漫長婚姻的洗禮,我已經知道,人心有多複雜,婚姻就有多錯綜,或者說更甚。每個人對每一件事都有自己不同的觀點和態度,而婚姻中的兩個人在無以逃避的近距離的觀點咬合的過程中,無一不傷痕累累。
有多少愛情經得住婚姻和生活全方位無死角巨細靡遺地摧殘?想來婚姻的興亡存續,其實完全取決於個體的痛感差異與忍耐能力了。
我越來越發現,對不關己的人與事我們非常善於輕描淡寫大而化之,事到臨身則往往出乎意料地在意,甚至錙銖必較睚眥必報。而最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每一個人都自以為是地覺得,隻有自己才掌握著真理,隻有自己才是所有傷害行為的受害者。
或許當我們經曆了人生,能夠客觀理性地看待全局,發現事實其實並非如此的時候,往往已經太遲,像馬爾克斯說的“智慧已無用武之地”。
可是當我們一無所知的時候,誰又能阻礙我們義無反顧地錯下去呢?
“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結婚時我們不懂人生。”我曾經笑著如此回應陳佳。那一笑裏有我自知的五味雜陳。
無數個漫漫長夜裏,我也曾經茫然自問,我可以向誰提起因對婚姻無知請求宣告婚姻無效的訴訟。
我結婚時對於婚姻的概念隻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過段時間生了孩子,然後一起養大小孩。在我眼裏,他們過的是跟我一樣日升月落的日子。婚姻就是過日子。我這樣認為。沒有人告訴我,除去各種超出意想紛紜繁複的雞毛蒜皮的瑣事,婚姻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性。
我是在結婚之後才知道,自己有著嚴重的性潔癖。這種潔癖將世人普遍以為的歡愉在我身上轉化為難以言表的痛苦。
有時候,僅僅在有時候,我想過,如果與我每夜赤身相向的不是之鑒,而是任生,我還會覺得性是一種酷刑嗎?
隻是任生,對我來說,他總是那麽難以捉摸的一個人。
任生離婚的消息固然讓我震驚,然而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任生竟然從未跟我提起過,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麵對我。
任生的守口如瓶我是見識過了。那天我並沒有告訴友智,其實我跟任生已經在微信上聯係了一段時間,如今回想起來,就是他離婚之後不久,任生主動要求加我微信好友。
任生加我之後,總在深夜時候發過來幾句在我看來可有可無的話,或者隻是發來一段搞笑視頻。陳佳得知就一臉壞笑提醒我,“小心啊,他該不是要打算重新追求你吧。”
“怎麽可能呢。”我說。“他又不是不知道沒有可能了。”
不會有這個可能了。我已經為人妻為人母,即便心中還有愛,有不死的盼望,卻從來不期待夢想會真的實現。我以為任生也該有這樣的理智。
5,
再次見到任生是友智告訴我他離婚消息之後不久的畢業二十年聚會上。
身在國外的之鑒得知我不惜拖著我們的一雙兒女毛毛和豆豆同去也不肯放棄同學聚會,話裏話外都飄著山西老陳醋的味道,“你的心夠野的,帶著兩個小孩子去參加聚會,你不嫌累啊!” 我在電話這端狂肆大笑,知道已經得到他的準許。
之鑒知道任生和我從前的故事。從青春走過,誰會沒有故事呢?隻不過有的故事淡淡如水墨遠山掩映在似有若無的雲霧裏,有的則是轟轟烈烈死去活來驚天地泣鬼神的濃墨重彩。無所謂哪種更好,那些遠去的故事最終都變成了我們每一個人老去而清冷的夜空上的星辰,在黑暗的時刻,那些遙遠的微光會溫柔地照耀著我們。
在多數人視為個人私隱禁地的方麵,我跟之鑒則互為透明。這也是我對於我和之鑒的婚姻關係最為滿意的一點,我以為這種情感的溝通連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性方麵的缺憾。
我從不對之鑒隱瞞我在情感方麵的各種遐想與奔突馳騁,即使知道有可能會挑起他那隨時會四濺的醋性,但是我選擇坦白,隻為自私地卸下良心的重擔。當然我坦白的隻是一棵樹遠遠的輪廓,從不會告訴他那棵樹究竟有多少挺拔的枝椏與形狀各異的綠葉。
之鑒為我的這種在外人看來簡直不可理喻的個性癖好糾結過很長時間,最終無可奈何地照單全收。“誰叫你是我老婆呢!”我們所有的摩擦幾乎都是以之鑒最後讓步收尾。
在之鑒那一個人 的小小天地裏,我是他的唯一,並擁有很多人羨慕的自由。不過這自由的發生也隻是在之鑒劃定的小小圈子裏。
這是我和之鑒的夫妻模式,也是我日漸習以為常的模式,直到有一次陳佳看到我和之鑒相處的一幕,過後衝我大呼小叫,“天啊!你們家之鑒真是寵得你無法無天!你怎麽還不滿足!”
我被陳佳的驚訝逗笑了。我當然知道之鑒在很多方麵寵著我。即使我習以為常也不意味我覺得就是理所當然。這是我的婚姻的平衡點。我想每一個人心裏對於自己婚姻的察看都在於是否心理平衡。
可是這並不意味著一個相對平衡的婚姻就沒有缺憾。對我來說,那缺憾就是愛情,假如我可以忽略性的愉悅以及之鑒的種種與我相悖相馳的個性和教養。
在我隱秘的內心裏,我非常清楚,我對任生有過的那種電光閃閃的愛情從來沒有發生在之鑒身上,而這是因為愛情走入婚姻的陳佳所永遠都不能理解的。
不過即便我對之鑒有種種不滿,但是之鑒對於婚姻愛情態度的踏實拙樸卻總是讓我意外又感動。他讓我看到一個和我的完全不同的世界,這個世界離詩很遠,離生活很近,或者說就是生活本身。
十幾年的婚姻生活,之鑒在牢牢抓緊我的同時,出自真心也好,灌湯洗腦也好,一心一意目不旁視的之鑒讓我自信滿滿地知道,我是他最好的老婆。我的存在負擔著他整個的幸福世界。
“俗人!”雖然我總是這樣稱呼之鑒,但是我知道,一同經曆過時間洪流的波峰浪底,我已經跟這個俗人密不可分相依為命。
“沒見過一個大男人這麽粘老婆的。”官氣十足的劉端正對小農意識的之鑒當著陳佳的麵嗬前護後地對我很是不屑,每每趁之鑒不在場就會剔著牙不以為然地評論之鑒,嗬嗬笑著問我,“老婆孩子熱炕頭。是不是出了國的男人都這麽沒出息?”
看我臉色一沉,劉端正會再呲著牙補充一句,“當然他是很有自知之明,能找到你這樣的老婆是他撞了頭彩。”
同樣見過之鑒的友智則看到了另一個角度。友智會歪著頭看向一邊,嘴裏對我說,“他是對你很好。他難道不該對你好嗎?你這輩子把自己放棄了來成就他的夢想。”
我聽得心驚,又不能不讚同友智的話。
我想婚姻對我來說就好像《千與千尋》裏那個黑暗隧道後麵的隱秘世界,當我進入其中時,我也曾經試圖抗爭,試圖銘記初心,隻是慢慢地,我不得不放棄“我是誰”的追問。
在婚姻的溫水裏蒸煮著,偶爾的青蛙一樣的意識殘喘著泛出混沌的水麵,不過很快就被現實的滾滾洪流淹沒,尤其當我看到兩個我親手帶來這個世界的孩子加一個男人因為我的安心存在而幸福得紅光滿麵時,我會想,至於我曾經是誰,忘記就忘記吧。
不過任生的再次出現,就像暖陽收走了大地上的冬雪,微風拂去玉器上厚厚的灰塵,讓我驀然想起我曾經是誰,我曾經渴望過什麽,如今看似完整的我殘缺了什麽。
那個夏天是我結婚十幾年後第一次完全擺脫了之鑒的監控,前所未有的自在與輕鬆。穿梭在故國的人潮裏,我自如得像一條重新遊回大海的魚,看見一塊黑乎乎的礁石都會覺得它是一個閃閃發光的夢境。
後來我想,一個人的存在真的可以讓一整個世界都不同。那段日子我那麽快樂,也許隻是因為任生在我的身邊。那麽近的身邊,一切都仿佛觸手可及。
一切,連同回憶與夢想。
6,
還有什麽樣的聚會比一群老同學在一個共同度過四年最好時光的老地方重新聚在一起更能讓往事清晰而鮮明地再現?沒有了。
在大學校園重聚的三天是我二十年來最快樂的三天。將近三十位同學隔山隔水地回來,每一個人身上都帶著分離之後的仆仆塵土,每一個人的樣貌都或多或少地打上時光的印記。不過短暫的生疏之後熟悉的笑容很快彌合了時光的距離,每一個人無論胖了瘦了卻仿佛他或者她原來就是這個親切而溫暖的樣子。
再見的任生比兩年前稍胖了點,一臉的陽光燦爛向我走過來,仿佛二十年前春天的桃枝一樣鮮妍的我曾在同樣的地方微笑著迎接過他……當然這都是環境引發的恍惚錯覺。事實是,二十年前的任生從來沒有勇氣這樣大大方方地 走向我,這讓我莫名地遺憾。
還是像兩年前一樣,任生自始自終地霸占了我身邊的位置,而同學們也都很以為理所當然。那三天是我跟任生相識二十幾年以來聊得最多最深入的幾天。
難以相信我跟任生對很多事情的觀點如此相似。任生和我總是會同時發出感慨,“啊?你也這樣想啊!”
這種心領神會的默契讓我感覺既甜蜜又惆悵。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裏,當平淡生活偶爾被往事的迷霧籠罩,讓我不自覺神傷時,我會勸說自己,真實的任生其實我並不真正了解,對任生的情感不過一個小孩子熱烈地喜歡著另一個小孩子,而小孩子的喜歡隻有本能的表麵認知並沒有理性的內在認識。
我一直認為內在的任生和我並不適合,否則他不會一直距離我那麽遠。那幾天的深聊卻改變了我的這個錯誤認識,讓我又有了一個新的觀點:一個正常的成年人的本能的喜歡其實已經因為認知經驗的無意識先入而接近於理性。
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檢驗,我這所謂的新觀點也不過是達到了真理的不那麽表麵的一層洋蔥皮而已。
“回來吧。回來做你的事業。你這麽優秀放棄了多可惜。”任生言語裏都是惋惜。
“這算是邀請嗎?”我笑著說。友智提起過任生已經做到他們集團公司令人矚目的位置。可是我知道,我回不去了,除非我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巨大事故。
“你一句話的事情。隻要你能決定,剩下的都好說。”任生這樣回答我。
我不知道該怎麽理解他的話。任生還是含蓄的,即使我們相談甚歡,卻始終沒有涉及情感,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提及他離婚的話題,所以我自然沒有什麽可以決定。
三天的聚會裏總要製造些有趣的花絮讓聚會又難忘又歡樂。因為幾乎全班同學都知道我跟任生從前的故事,即使並不能確定我們兩個之間是否有真情,但是並不妨礙大家在二十年後再次拿來起哄開心,何況我是大學時代的班長,是那個最能夠開得起玩笑的女生。我不想掃大家的興,一如二十年前隨他們鬧。
不過這一次,中年人的瘋鬧我是領教過了。
先是被要求我跟任生單獨照合影。單單靠在一起不行,要任生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搭在我的肩膀上還是不行,因為我的背包分開了我們的距離,於是我的紅色背包就背在了任生的肩膀上,任生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那是我跟任生第一次單獨照兩人照。照完友智顯示給我看:一頭長發的我和一臉陽光笑容的任生站在一起,看上去果真如友智所說,很般配。任生後來把這張照片用微信發給我,伴隨著一個問題和一個請求。
更有一個女生張莉在友智的攛掇下不知何時在任生的T恤衫後麵寫上鬥大的幾個字:“沈陶璧愛你”,我是在聚會快結束時才發現,氣不得惱不得,不知道那幾個字能不能被洗掉。
後來鬧得更凶,大家在班級微信群裏發紅包,公然起哄把我和任生放在一起。更有過分的是,一個男生還盜用了任生的微信頭像和名字,以任生的名義在微信上公開發消息:“沈陶璧,我喜歡你!”一係列鬧劇看得我哭笑不得。
還有一天晚上他們出去唱歌,毛毛和豆豆困了,我們便先回賓館休息。半夜裏被一幫男生的吵鬧聲驚醒,赫然聽到他們在念叨我跟任生的名字,再仔細聽,那些吵吵嚷嚷的聲音竟然在說“我們應當把任生和陶璧都灌醉了,把他們關進一個房間裏去,讓他們滾床單。”
“你們就知道滾床單,忒猥瑣了!”任生的聲音冒出來,不過明顯喝得舌頭發硬了。
“你們倒是能把沈陶璧灌醉啊!”友智的聲音響起來。我聽得笑。我們班的男生當年的確是沒有一個能喝過我的。
因為班長的身份,大學時代我一直大大咧咧,跟同學熟不拘禮,班裏的同學包括男生幾乎每一個我都跟他們私下關係不錯,所以他們那麽鬧我也不好意思翻臉發脾氣,而任生也傻嗬嗬地跟著笑,從來不加製止。
如今人到中年的我們,即使多數表麵上看都已事業有成,家庭完滿,不過,終究各有各的空虛寂寞才會這樣找樂子。就像過後一個男生主動跟我道歉一樣,叫我不要介意跟我開過的玩笑,大家生活太平淡,唯有愛情的把戲能讓大家興奮,哪怕是別人的愛情,也能讓我們瞬間找到自己青春年少時的熱情,活力和再不複返的純真。
最讓人捧腹的是,班上的搞笑大王張莉還和一個男生魏遲不知被誰攛掇著在那次聚會上扮成情侶模樣,彼此深情款款地示範表白,給大家增加笑料。
友智趁機推搡著任生,“何仁生,你說說,你當著大家的麵說說,你喜歡誰?是不是你喜歡沈陶璧?你說啊你這個膽小鬼!”
那一刻我幾乎要窒息了。假如任生真的當眾表白,我該怎麽辦?
任生隻是憨憨地笑著,笑著的目光看向我,卻自始至終什麽都沒有說。一如當年。
“他不好意思唄。他怕你下不來台。”友智事後替任生解釋。“你不了解男人。男人是自尊的動物。”
“張友智!你到底想要說什麽。這麽多年一直是你在替他說。他不說就是不喜歡。再說,就是喜歡又怎麽樣,你是希望我也離婚?”我冷下臉來對著友智生氣。
我不知道經過這麽多年之後,還去翻開過去的那一頁有什麽意義。而事實是,有那麽一些瞬間,在麵對著任生含情脈脈的眼睛時,我竟然身不由己地渴望會發生什麽。
都怪生活太平淡了。過後我總是用這句話將自己波瀾起伏的心情平息下去。
“裝吧!你們兩個就裝吧!”友智點著頭,恨恨地說,“看你們到時候後悔的是自己。”
我輕輕一笑,“別擔心。人生這麽短,裝一裝就過去了。”
7,
現在回想,那三天裏無論任生怎樣咬緊牙關,也無論我們都怎樣擅長逃避,那種麵對麵的眉目傳情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掩飾的。何況如今的我們都比從前少了些少年人的含蓄拘謹多了些中年人恰到好處的肆無忌憚,雖然我始終矜持卻容光煥發地享受著任生的殷勤照顧,那種類似愛情的感覺讓我飄飄然,腳下像踩著柔和而飄逸的雲朵,心房裏充盈著少女般的羞澀與喜悅。
就這樣,剛剛好,我想,我可以坦然接受這一切而不必有任何良心的不安。
那次聚會很多外地趕來的同學都是畢業二十年初次相見。我還記得畢業那年我把他們一個一個地送到火車站,揮淚如雨中我們都說過同樣的話,“我們會很快見麵的!”
沒有人想到這個“很快”會是二十年。還有幾個同學跟大家失去了聯係,走入茫茫人海選擇了徹底消失,除非他們自動浮出水麵,否則此生難再見。而我們同年級裏,更早已斷斷續續傳出有人過世的消息,這樣的消息總令人一時悲從中來:人生如夢其實不禁一做。
聚會臨結束的前一晚,大家都極力掩飾即將又各奔東西的淡淡憂傷,把相聚的歡樂推向最後的高潮。任生又被起哄跟我喝交杯酒。毛毛和豆豆在一旁問我什麽叫交杯酒。我解釋,就是一種喝酒的姿勢而已。說完我就想起來,我這一生隻跟任生喝過很多次交杯酒,連之鑒都不曾同他喝過。不知道任生是不是也是這樣。
那天就在我們盡情享受最後的狂歡的時候,曾靜忽然失聲痛哭起來。原來一個月前她剛剛離婚了,做了十幾年家庭主婦之後離婚了。
曾靜是友智在大學時代喜歡的女孩,我還曾經幫友智遞過好幾封情書,我跟友智的革命友誼就是從那時建立起來的。
很多年後我和友智談及曾靜,友智一臉落寞地說,“我呢,現在就是珍惜眼前人唄。”還沒等我反駁他,他立即敏銳地發現了自己的邏輯漏洞,又仰著鼻子補充說,“我和她跟你和任生不一樣。她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曾靜在上大學之前就已經有了男朋友,曾靜對她男友用情極深,無論友智為她寫過多少情詩她都絲毫不為所動,這讓我知道,並不是所有的愛情都能夠追求到。
曾靜大學一畢業就結婚,後來又隨她丈夫去了香港,與我們的聯係稀少,期間一度失聯,即使後來有了微信群,她卻從來沒有在群裏提到離婚這件事。我們還一直以為她很幸福。
曾靜並不是我們班第一個離婚的,卻是第一個結婚也是第一個離婚的女生。男生裏已經知道的,有四五個已經離婚多年,還有的一些同學的婚姻處於風雨飄搖中卻並不希望大家知道。
我想曾靜本來也不打算讓大家知道,何必徒增傷心,過了那幾天夢幻般年少輕狂的昔日重現,生活將把我們打回原形,我們將又都重新回到各自柴米油鹽的現實裏,索然無味也好,意趣盎然也好,痛苦悲傷也好,都將是不為人知的秘密在緊閉的心門之後被默默承受。
隻是總有情難自禁之時,那時的人因為最軟弱而成其為最真實的人。痛哭的曾靜斷斷續續的故事在同學之間沉默傳遞著。曾靜的老公十年前一度犯過同樣的錯,她看在兩個孩子的麵上選擇了原諒。沒有想到那個男人十年後再次出軌,甚至因此作光了他們的積蓄。
一個柔和溫順的女人,放棄自我,為愛情全然投入,而今卻四顧茫然,這不能不讓我聯想到自己,班級裏做全職主婦的隻有我們兩個。
雖然離開一個負心人未見得是一件值得悲傷的事,不過那晚還是我忍不住兔死狐悲地陪著曾靜哭。人生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痛苦?誰知道誰的明天會是什麽樣子?二十歲的我們不知道。四十歲的我們依然不知道。
任生在我一旁趁機胡亂地揉著我的長發,逆著吵嚷的人聲在我耳邊大聲喊,“沈陶璧你別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
我打掉他的手,轉頭對著他那一雙紅紅的眼睛,讓自己破涕為笑,“別光說不練,你哭給我看!”
“不要做混蛋男人。不要辜負女人……”我對任生說。然後突然想起他離婚的事,嘴邊的話戛然而止。任生眼神一愣,避開我的眼睛說,“我沒有離婚啊。誰說我離婚了?我不會離婚。”
任生的話讓我無語。我不太相信友智會拿這種事跟我開玩笑。但是我也不明白任生為什麽否認。不過不論真相究竟是什麽,我在那一刻意識到,也許就像友智說的,我們,任生和我,其實骨子裏很相像,都很驕傲,都太理想主義,也都善於掩飾,我想這應當是友智極力鼓動我跟任生在一起的緣故。然而友智看不到的是,這樣的兩個人,需要多有相愛才能打破那厚厚的自我保護的壁壘。
當聚會最後的保留曲目卡拉OK唱響時,本來喝得爛醉如泥躺倒在椅子上的任生忽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來,沈陶璧,我們,唱《大海》。”
我提議唱《當愛已成往事》。任生卻手一揮,“什麽往事,還沒有成為往事呢。”
“如果大海能夠換回曾經的愛,就讓我用一生等待……”歌聲裏,往事恍如驚濤拍岸,而我已是岸邊瘦骨嶙峋的礁石。
那一首《大海》我唱得從未有過的難過。同樣喝多了的友智和陳佳在一旁起哄,要任生和我擁抱,最終我還是推開了任生伸來的手。
8,
聚會分別的時候,任生大學時代的好哥們王時樂出其不意地強行給了我一個擁抱,滿臉壞笑地對我說,“我知道你不喜歡被男生抱。不過一定要抱一下。再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他停了停,臉上的笑收斂了一些,“班長我們都愛你所以才會說那些玩笑話。我們都舍不得你去那麽遠。我們都怪罪那小子,是他把你放跑了。”他指了指正向我們走來的任生,然後大聲地仿佛怕我聽不到地說,“不過沈陶璧,你聽好了,我知道,他喜歡你!下輩子你一定要找他!他是個好人。”他說這話時剛好任生走到我們麵前。
我不置一詞咧嘴笑著。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這番話讓我突然很想哭。
“你就不肯給他一個機會讓他把心中想說的話說出來。”友智過後在微信上教訓我。“女人要溫柔點,男人才好順水推舟。你倒好,讓人逆水行船,不淹死他不算。”
友智的話讓我笑死了。中年男人豈止一枝花,簡直是精通男女關係的專家。
“還有什麽好說的。那麽溫柔就不是我了,”我頓了頓,加了一句,“是曾靜。”
友智果然就閉嘴了。
可是天知道我心裏有多麽茫然。在理智的意識裏,我從不敢自問,如果,僅僅是如果,一切果真如友智和王時樂所言,我該怎麽辦。
盡管任生依舊什麽都沒有說,我已經越來越清楚一點:任生是喜歡我的。
聚會之後我跟任生沒有再見的那幾天,他比以往更頻密地給我發來可有可無的微信,或者一段讓我捧腹大笑的視頻;會出其不意出現在我本不期待他會出現的聚會上給我驚喜;有幾天他去海南出差,他每天都會拉著我聊天到深夜;他會在出差回京一落地就給我發來微信,告訴我飛機延遲剛剛停穩……
很多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麽回複任生,但是這一點都不妨礙我看到他發來消息的快樂,那種被一個你喜歡的人在意著時刻惦記的快樂。這種能讓靈魂飛翔的快樂我從來不曾在之鑒那裏獲得過。
任生在距離我返程兩個星期前提出要給我餞行,我很奇怪怎麽會這麽早,後來知道他記錯了日期。
“他是找個理由想早點再看見你唄。”友智得知後不懷好意地笑。
我以為那是一個很多人的聚會,便事先問他都請了誰。任生說你都想請誰。我想想說,你請當然你說了算。我問他你都想請誰?任生回答,我想請你。
我以為任生是開玩笑,沒有想到任生卻真的隻請了我一個。那是我們認識二十多年第一次單獨坐在一起吃飯聊天,甚至沒有友智在場。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單獨跟異性一起吃飯聊天了。
任生在席間照顧毛毛和豆豆的細心讓我又感動又不安,我想起聚會時友智那歪著嘴巴的滿臉奸臣笑:“你看他對你的兩個小孩多好,就像對他自己的小孩。”
毛毛和豆豆也非常喜歡任生,連一向對男叔叔比較懼怕的毛毛也對他頗有好感,稱呼他紅臉叔叔,因為任生一喝酒就臉紅得像櫻桃。
任生解釋說他喝酒過敏,尤其不能喝紅酒。我想起兩年前他喝得不省人事那次,的確喝的是紅酒。我還沒有說什麽,任生就仿佛知道了,擼起袖子給我看,“你上次把我掐的那些印子好久都沒有消掉……”仿佛那些印子兩年了還存在。
我笑。我不記得那次掐過他。隻是看他醉得那麽厲害,以為他是裝的。甚至友智告訴我他喝到找不著家門我還以為是友智故意騙我讓我內疚,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席間恰巧友智打來電話跟他商討給我送行的事,任生卻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讓友智自己安排,完全沒有告訴友智那時那刻我就坐在他身邊的意思就掛斷了電話。
我簡直要目瞪口呆,心想,不知道眼前這個對我來說謎一樣的男人心裏可以獨自裝下多少秘密。
不過任生細心周到地照顧我們母子三個吃飯的情景卻很難忘,氣氛自然融洽得連之鑒都被比下去,旁人一定想不到我們其實並不是一家人。
我一邊鎮定自若地享受任生的照顧一邊心滿意足地想,放下一切不可說的,有一個朋友能夠和他就這樣像一家人自自然然地一起吃飯聊天,人生足矣。
那天吃過飯回賓館的路上毛毛和豆豆就在出租車裏睡熟了。我事後想,這好像都是天意。毛毛和豆豆非常喜歡看北京的霓虹燈,那是我們居住的寧靜鄉野所見不到的。偏偏那一晚兩個孩子都睡著了,這給了任生一個非常合理的借口:不要吵醒他們。他幫我把孩子抱進酒店房間。
安置好毛毛和豆豆,我跟在身後送他,走到門口,我說,我就不送你下去了,孩子睡了不方便。
任生說不用送,然後在門口立住,手放在門把上,作勢要開門,卻忽然一個掉轉身,我幾乎撞進他懷裏,還沒有來得及站穩,就被任生伸手抱住。
那一瞬間有無數的畫麵在我腦海裏閃過,又仿佛我什麽都沒有想,隻有海浪的轟鳴聲,托舉我又淹沒我,我覺得我快不能呼吸了。
不要——直到模糊的意識裏一聲不知道從哪裏發出的呼救喚醒了我。我最終還是低下了頭,用一頭沉默的黑發回應他。
“我喝多了。你早點休息。”任生自嘲的聲音很久都在我耳中回蕩,像海鳥迷茫的叫聲不斷升起又沉浮在海上。
“好險!是不是差點就淪陷了?”事後我在微信裏輕描淡寫地跟陳佳說起這一幕,陳佳則眉飛色舞地問我。
“一定會潰不成軍。”我回了個笑臉。
我一直沒有告訴陳佳,就在那天晚上快十二點的時候,任生用微信給我發來一首歌,是降央卓瑪的《那一天》。
9,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任生情感的閘門仿佛辛勤工作了很多年的堤壩終於年久失修再也承受不住深深蓄水的壓力,積累了二十年的話語擋也擋不住地溢出情感的柵欄,它們紛紛向我湧來,起初是涓涓溪流,後來就如洪水滔天,讓我幾無招架之力。
那天深夜任生發來那一首《那一天》時我還在醒著,當我沉浸在降央卓瑪的深沉悲惋的歌聲裏時,任生打開了他傾訴的喉嚨。
起初我還想回複他,後來隻能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手機屏幕,仿佛我稍微大一點聲音呼吸都有可能透過屏幕打擾到他,那個我曾喜歡很多年的男孩子夢話般自言自語滔滔不絕的陳述。
後來我問任生那天晚上回去是不是自己又喝酒了。任生答,從未有過的清醒。
“我剛上大學時隻是覺得自己終於解放了,高中三年太壓抑了,那時終於脫離了父母的管束,我隻想自由自在地享受大學生活……”
任生從這裏開始。他的誠懇讓我感動,那是我認識他這麽多年以來從未了解的他。他認真地向著我打開了一扇門,一扇可以通向最遙遠最神秘也最孤獨的世界的門,並把一把金光閃閃的鑰匙鄭重地交到我手中。
直到現在想起來我都非常感激他對我的信任,這信任的珍貴對我來說甚至超過了愛情。他在用生命訴說什麽,雖然我後來也懷疑我是否能夠完全聽得懂。
他讓我看到一個曾經喜歡我的男孩子的苦悶,看到我對他的冷漠與驕傲如何挫傷著他的自信,看到他如何掙紮,又如何再度沉陷,甚至後來看到了他孤獨抑鬱的一麵。
我一行一行地看著,終於決定不打斷他一個字。我怕我打斷他,就再也看不到這麽坦誠的心了。我隻是在心裏默默回應著他。
“你太優秀了,你讓我感受到很大的壓力,雖然我知道我怎麽努力都不可能超過你,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
——太多人跟我說過這句話了。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多麽優秀。何況喜歡與優秀是兩碼事。我也看到任生的努力了,雖然我一直認為他很出色,但是他今天的成績卻是在我的預料之外。
“你知道嗎?曾經我對未來的每一個夢想裏麵都有你。”
——不知道,從來都不知道。為什麽不跟我說,傻瓜。我又不懂讀心術,讀懂了也不敢自信。我一生最怕的事就是自作多情,那樣多浪費感情。
“你那麽聰明,怎麽會不知道。”
——越是聰明的人越不敢自作聰明啊,笨蛋!愛情這件事不紅口白牙地大聲說出來,再聰明的人也不會知道。
“大三的時候,我們一些同學圍在一起為慶祝國慶跳舞,你是我的舞伴,我還記得燈光打在你臉上的樣子,到今天還記得,太清晰了,那時我就心裏想,沈陶璧學習這麽好,人又這麽好看,心地還這麽善良,要是她能做我的女朋友多好……”
——我也記得任生,那時的任生多青春,那是我們最好的時光,我記得他自由奔放的舞姿,我從那時起開始懂得欣賞一個成熟男孩俊美的身體。
“張友智告訴過我你喜歡我,可是他的話怎麽能夠相信。甚至陳佳還曾經告訴我你喜歡我,我也不敢相信。那時你身邊的男孩子太多了,他們個個都比我優秀。不過我也不是沒有嚐試過,你還記得嗎?我們畢業前,一起去海邊玩,那次我問你,你是不是有什麽話對我說。你的態度那麽冷漠。你沒有讓我找到愛情的任何蛛絲馬跡。”
——我記得那次。我們七個人,陳佳,劉端正,曾靜,友智,王時樂,任生和我,劉端正是陪陳佳去的。我記得任生的確問過我,在喝得醉醺醺的時候,他跑到我身邊問我,“要畢業了,沈陶璧你是不是有什麽話對我說?”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任生被我看得發窘,卻還是堅持著提醒我:“陳佳說你有話要對我說,你說吧,我聽著。”我赫然明白,便立即冷下臉來,一臉不耐煩的感歎號,“我沒有什麽好說的!”
那時心高氣傲的我自然無話可說。可是天知道當時我心裏對任生多麽失望。假如任生換個方式,哪怕直接問我喜不喜歡他,或許結局都會不一樣。
我還記得我們畢業不久後任生曾經親口問過我幾次,我是不是我們的同係師兄劉雲飛的女朋友,他親眼看到我抱著一大捧玫瑰花和劉雲飛並肩走在一起。不是。當然不是。我是在幫劉雲飛追女朋友。
曾靜曾經開玩笑說,我們晚上不在宿舍裏呆著要麽是去談戀愛要麽是去學習,隻有陶璧,她是出去幫別人談戀愛。
我不知道大學裏為什麽我那麽熱衷於幫助別人談戀愛。也因為此,我與很多男生的關係非常好。
有很長時間,我甚至覺得自己天生就是男人婆的那種,或者處在男人堆中,那時我在校學生會裏常常是十個男生隻有我一個女生,環境把我逼迫成一個簡直比男人還要堅硬的女人,用友智的話說,我是一個有骨頭的女人。
即使我的內心同樣柔軟,我卻從來不懂得用女人的天性來對付這個世界。所以那時,任生的不自信在我眼裏簡直沒有存在的餘地,無論我多麽喜歡他。我年輕時盲目的目空一切不允許我去主動接受一個不自信的男人。
“你還記得嗎?這些都還記得嗎?沈陶璧?”
“你睡了嗎?沈陶璧?”
“睡吧。做個好夢。”任生終於止住了他的喃喃自語。
記得。我都記得。我怎麽會不記得。
可是如今記得又有什麽用。即使我曾經對任生一往情深,甚至現在也不能忘情,但是我也記得自己的身份,我是之鑒的妻子,那個當時當刻遠在天邊我從未深愛過但卻是我自己選擇的男人,那個以我的存在為他此生最大幸福的男人,那個明知道他不是我的最愛卻始終盡最大努力去包容我的男人,還有就在我身邊依賴著我和之鑒為他們的天堂的兩個小小的人兒,他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
這一切都讓我隻能什麽都不再記得。
那一夜我幾乎在無眠中度過。
10,
後來,一切都發生以後的後來我想,假如一切還可以重新來過,假如任生表白之後我做出不同於現在的選擇,我的人生會是完美無憾的嗎?
沒有答案。漫長的人生我始終都沒有找到答案。對我來說,當愛情與婚姻各為一體的時候,我始終拎不清它們孰輕孰重,就像我分不清人到底是為靈魂的自由活著還是為肉體的安康活著。也許幸運的人找到了它們同時存在的途徑,而更多的人則沒有那麽幸運。
而那時候,當愛情和婚姻同時擺在我麵前讓我兩者擇一的時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那時既有的對人生的理解告誡自己不要一錯再錯:我已經任性不起了。
對我來說,那一晚任生的表白讓我對曾經虛度的青春年華感覺到一種精神上遲到卻滿足的彌補。我想我終於可以把往事安然地存放到昨日的墳墓裏了,雖然始終有遺憾的情緒薄霧般繚繞著我,甚至那遺憾會在某一個瞬間忽然強烈得讓我艱於呼吸。
那幾天裏我聽到了有生以來最多最美的情話。我知道這樣說對之鑒非常殘酷。也許之鑒對我說過更為動人的話,隻是那些話從來沒有在我內心裏產生如此強烈的激蕩和震顫,這讓我非常清楚,我內心裏愛情的那把鑰匙,它被命運遺落在任生手裏。
即使遲到了二十年,即使我早已是一堆貌似強大實則不堪一擊的時光碎片,即使生活迫使我放棄所有夢想過的,任生的表白讓我輕易回到二十歲,那個在我內心深處始終不肯長大的小沈陶璧,對任生那些從大三開始就堆積在心底的純潔的情話一邊左閃右避一邊甘之如飴,那些生活曾經給予我的沉重創傷竟隨之神奇地愈合了。
我的靈魂是那麽新鮮而完整地投入到愛情裏,哪怕隻是短短的幾天。
現在回頭看,雖然那時我總是以嬉笑打岔試圖分散解開任生頭腦中那根打著諸多死結的回憶的繩索,但是我又常常不自覺地放著誘惑的魚餌,期望他更多地回想起什麽。那些遙遠的往事再次被拉至眼前,任生的述說和我的回憶像一塊玉石的兩半,終於相接成一個完整無瑕的愛情故事。
這種感情的對接,用陳佳的話來說就是蘇格蘭情調。我問什麽叫蘇格蘭情調,陳佳詭秘一笑,“就是調情啊!”
調情兩個字像驚雷一樣滾過我的大腦,但是不足以阻止我在懸崖邊上跳舞。
我知道我在引鴆止渴。假如這就是調情,它多麽美好,讓我隻想沉溺而不在乎身邊危機四伏。我終於知道有一種幸福類似昏厥,那種集甜蜜,酥軟,天旋地轉的感覺讓人仿佛時時刻刻飄在雲頭,那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北京灰突突硬邦邦的水泥路都是可愛而柔軟的。
當然很多時候對著任生的坦誠我身不由己地心懷惶恐,小心翼翼地避開我不想麵對的話題。我就像一艘深入了大海深處卻迷失了航道的小船,任生的每一句話都能激起船身一陣強烈地搖晃,不知道何時那殘存的尋覓歸途的清醒就會在那樣的劇烈的衝擊裏破碎在茫茫的海上。
可是那種明知充滿了危險的大海中的搖晃和蕩漾多麽奇妙,讓人不由自主地心醉神迷,神魂顛倒,充滿無限幻想與渴望。我仿佛魂不附體似的靈魂被任生的真情牽引著席卷著,我想跟隨他到任何一個地方,那些我已雖不能至,心始終向往之的任何地方。
任何一個地方,唯獨不是現實。
每次從手機上任生的情話裏抬起頭來眼神鬆散地看到毛毛和豆豆時,我總有一種回憶跟現實打了個正照麵的感覺,激靈靈地就醒過來。而回憶那麽不堪一擊,瞬間就遊絲般消散了。
我很慶幸,在我最沉迷的那幾天裏,任生因為臨時出差遠離了北京,不然,我不知道會不會做出讓自己都感覺瘋狂的事。
最後一次見任生是在我離開北京的前兩天。那次還有友智。任生剛從外地趕回來,友智說我們三個聚一聚。我想那時友智並不知道任生對我表白這件事。
當我帶著愛情的喜悅見到任生時,因為友智的在場,我自然是克製的,而任生的一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的清白神色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的腦海裏不時呈現著一個深情表白的任生和眼前與我界限分明的任生。這個把任何事都深深壓在自己內心裏的任生,仿佛是一個深不見底的謎團一樣的深淵的任生,我想,我終究並真正不了解他。
那次,任生當著我和友智的麵問毛毛和豆豆,爸爸好不好,抽不抽煙,喝不喝酒。毛毛和豆豆回答,我們的爸爸很好。
也是那一次,任生對我說,“我一直覺得你很有思想,眼光犀利,你是個非常有主見的人。你選擇的人生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最適合你的。”
我不置可否,無語笑笑。後來我想,我欠著任生一份坦白:從那一刻,我已經決定,我們的故事結束了。
那天分別的時候,我沒有流露出任何傷感的表情,仿佛那隻是一次尋常的道別,衝肩並肩站在一起的友智和任生擺擺手就轉身走了。友智還在身後招呼我,“嘿!回頭看看,我們還在看著你呢!”
我爽朗地笑出了聲,卻沒有再回頭。
11,
就在那一晚,任生給我發來微信約我第二天見麵,這一次是真正的餞行。我想都沒有想地以跟陳佳有約在先回絕了。
而事實是就在前一天我還跟陳佳說臨走之前大概沒有時間再跟她見麵了,因為要留出一天給任生。陳佳甚至開玩笑說讓我這一次把毛毛和豆豆送到她家裏,她幫我照顧,以便讓我安心享受一個純粹的愛情的夜晚。
想來可笑,一天以前我還那麽迫切地想見到任生。我渾身插滿的愛情那活潑潑有力扇動的無數隻透明小翅膀都讓我想一刻也不耽擱地飛撲進任生的懷裏,那該是怎樣的一種幸福。我甚至也幻想過一場淋漓盡致欲生欲死直上雲霄的性愛,誰知道呢,或許我就從此走上與過去的我完全不同的一條人生之路。
可是任生當著友智的麵那與我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讓我驀然感受到一種沉重的挫敗,我覺得我被自己的狂熱愛情愚弄了,我到底還是陷入了自作多情的陷阱。
假如在那之前我是一團熊熊燃燒不知所終的黑夜裏的大火,它在一瞬間被一個停止的手勢熄滅。我想我和任生已經完全沒有再見麵的必要。
半晌沉默之後,任生給我發來倉央嘉措的那句詩,“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任生說兩年前當他站在西藏布達拉宮前麵,仰望那清澈湛藍如水的天空,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滴天空的眼淚。他千裏迢迢奔赴那裏隻想放下,卻在那裏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渴望:整個天空都是一個人的臉。
我的心不由再次顫動,嬉笑著問他,“是不是倉央嘉措的臉?”
任生回我兩個字:“你的。”
我沒有接話,過一會兒任生又發來一條微信,“修來世吧。”
“修來世做什麽?”我明知故問。
“在路上重新相遇。”任生回答。
我笑道,“聽說過一句話嗎?別用下輩子來騙我。”
任生立即回複,“那就用這輩子騙,還有半輩子。”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沉默,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我知道我不能再嬉笑著回答他,可是一想到現實中任生的態度又會讓我覺得這些言辭不過是一堆不能當真的句子而不能給他任何鄭重的回複。
在我離開北京回異國的前一晚,任生發來我寫的發在朋友圈裏的一首詩:
《我懷念的》
我懷念的,
不過是一些消逝的時日,
時日裏的淙淙流水,
流水中可以分解的浪花,
浪花上映射的麵孔,
麵孔呈現的一覽無餘的愛----
哦,我懷念的,
僅僅是我在愛裏活過。
“為什麽總是寫憂傷的詩?”
“你也想過離婚?為什麽?”
“你還在渴望愛情?你也徘徊在愛與痛的邊緣?”
我靜靜地看著任生發來的一串涉及到現實的問題,心裏波瀾起伏卻沒有給他任何回複。我就要離開了,我想,不如就悄悄地帶著一切不為人知離去。
深夜時候,任生再次發來微信,這次是紀念英國大提琴家傑奎琳·杜普雷的大提琴演奏視頻《殤》。我聽過那首悲傷斷腸的曲子,隻是從沒有那一晚聽來那麽讓人銷損靈魂。
當我沉浸在被大提琴聲牽扯流淌出來的無盡悲傷裏時,任生發來一張他大學時的照片,英氣逼人卻目光憂鬱。青春裏的人多美啊,那種獨有的未經世事的清澈總會讓識得滄桑的人怦然心動。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應,任生又發來《殤》裏的一行字幕:“如果我死去,你會不會思念我?”
我忽然淚如泉湧。
緊接著任生發來我跟他的那張合影,任生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們從笑容到身形到氣質都那麽和諧一致。我相信每一個看到這張照片的人都會說我們那麽般配,而不是我跟之鑒站在一起每一個人都會說我們不像夫妻。
“把我的骨灰拋棄在大海裏。”任生不顧我的沉默,繼續發來微信。
“沈陶璧,你要記住,這是我交給你的任務。你必須要完成它。”
“我知道你在,沈陶璧你說話!”我能想象出任生用什麽樣的口氣說出這句話。
我終於不能無聲無息了。
我一邊淚流滿麵一邊口氣淡淡地回複他,“你又喝酒了。別說胡話了,早點休息吧。”除此,我不知道該如何回複他。
我在那一刻原諒了那天任生對我的生疏的態度:他同樣是個茫然的小孩,在人生一個個虛無的路口不知所措地孤獨地徘徊又徘徊。
12,
我還記得我離開那天的悲傷心情。班級的微信群裏連著兩天為我送行,紛紛的紅包雨彌漫著越來越重的離別的傷感。任生更是瘋了似的一個接一個的紅包,毫不掩飾他對我的特殊情意。我笑著對大家說,又不是生離死別,搞得這麽傷感還讓不讓我走了。
任生先是說要來送我,後來又微信我一句李賀的詩,“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我便知道他不會親自來送了。
果然,任生很快發來一句,“我不去機場送你了,就用梁實秋的話為你送行吧: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的風雨,我要去接你。”
陳佳來送我,看到任生發來的話很不以為然,說他終究是玩一玩而已的浪蕩哥兒,果然人到中年沒有了真情。
我沒有替任生解釋。我知道他真正想說的話,因為我也不希望在離別時刻見到他,就像梁實秋那同一篇《送行》裏寫的:“對於自己真正舍不得離開的人,離別的那一刹那像是開刀。”
直到我到登機口了,任生還是不斷地發來微信詢問:“過海關了嗎?”“過安檢了嗎?”“到登機口了嗎?”仿佛他一路陪伴著我走那一條艱難的離開之路。
“再多呼吸幾口北京的空氣吧!”任生在我快要登機前說。
我笑他要不要這麽煽情。任生回兩個字:必須。我忽然一陣悲從中來,其實任生一直是懂得我的,我的驕傲,我的天真,我的不舍,我的無從選擇。
在飛機起飛那一霎那,淚眼模糊中我告訴自己,忘記吧,忘記這個夏天曾經盛放的愛情。
再次回到之鑒身邊的我還是從前的我,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沒有一個夏天的分離,沒有表白的任生,沒有炫目又憂傷的夢。
不過我還是輕描淡寫地告訴了之鑒全部,像從前那樣告訴他一棵樣貌模糊的樹,包括交杯酒,包括約會,包括表白,而沒有告訴他那棵樹生著怎樣挺拔的枝椏怎樣千姿百態的綠葉。
之鑒認真聽著,我不知道他聽懂了什麽,聽懂到哪一個層次。他隻是依舊沒心沒肺地抱住我笑著說,“我老婆,有男人喜歡太正常了。可惜他們都沒有我的福氣!”
總在這種時候,我不知道之鑒是太聰明還是太愚鈍。我不知道之鑒對我這種無原則相信的底氣從何而來,我隻知道,他讓我看到自己內心裏灰暗的一麵,看到我自詡自由閃光的靈魂有著怎樣不堪逼視 的陰影。
任生還是會在深夜的時候發來微信,我偶爾也會陪他聊一下,卻不再以火焰的熱力去回應他了。
我想,我現在觸目所及的隻有現實,現實,還是現實。任生也是如此。我們相距太遙遠了,終究會像夢一樣無痕地消失在彼此的時光裏,然後各自安於自己平凡的生活,像所有看上去無趣卻依然好好活著的人們一樣。
有一天夜裏我非常清晰地夢見任生,是他大學時代的樣子,站在我麵前說有話對我說,卻又什麽都不肯說,隻是目光哀傷地看著我一直唱一直唱憂傷的歌,我被他的哀傷抑鬱驚醒,再也沒有入睡。那些開始消退的夏天的潮水忽然去而複返,在我的胸口無止無盡地蕩漾著,一片海洋仿佛要衝出我的喉嚨。
後來我終於忍不住給任生發了一條微信,我幾乎從沒有主動給任生發過微信。
我說,我夢到你了。
發過去之又覺得後悔,想想還是算了,不要再去招惹他了,我就很快撤回了那條微信。
結果深夜的時候任生回過來一條,“你夢到我了!”
我有一種被捉現行的窘迫,就紅著臉反問他,你夢見過我嗎?任生回兩個字:經常。
我沉默的時候任生又發來一句:“親一下。”
我回複,你發錯人了。跟任生微信聊天以來,即使情話說得最頻密的那段時間,任生的言辭從來沒有失禮過。
“沒有錯。就是你,沈陶璧。親,親一下,必須親……”
“你又喝醉了。早點休息吧。”我淡淡說,不再回複他。
隻是那一晚,那個被情欲折磨得猶如困獸的任生讓我覺得既陌生又悲哀。
我不是沒有見識過性的小女孩,自然知道這樣發展下去會走到哪一步。網絡通訊的發展讓如今人們的愛與性都與時俱進。可是我老了。我要的是愛,也要尊嚴。
即使我在愛情之花盛開得最狂熱的時候幻想過和任生在一起的歡愉情景,不過也隻是幻想。我想我畢竟不會真的有勇氣做一個連自己都不敢直視的自己。何況我在內心裏允諾了之鑒,隻要我還是他的妻子,即使我不能給他愛情,我也要給他一個做丈夫應有的尊嚴和驕傲。
我和任生,愛又如何。不如就此打住。不如關上門,退回我們曾經交付到對方手中的那把已經失效了的情感的鑰匙。
從那之後,我以前所未有的冷漠對待任生,再也沒有回複他的微信,無論他發來什麽。
我曾經一直以為一言不發是對我們兩個人都好的冷處理,現在看卻是一個自私的錯誤。當我一路跌跌撞撞曆經千辛萬苦把自己的小船從煙波浩渺的愛情之海劃回理智的岸邊時,我忘記了,任生的小船還停留在茫茫大海深處。
那年10月底的一天深夜,任生給我發來最後兩個視頻,一個是我跟他同唱那首《大海》的視頻。任生說是王時樂偷偷錄下來的,那視頻我第一次看到。畫麵裏的我和任生笑容又拘謹又幸福,任生的手一次次被畫麵外的誰拿著搭到我的肩膀上,我一次次推開……即便如此,任生和我那眉眼裏呼之欲出的愛意暈染了整個畫麵。
這個視頻讓我強烈地回憶起正在遠去的夏天,連同那芬芳的愛情激蕩的氣味,回憶的複蘇讓我很想對任生說點什麽,但是忍了忍,終於默默吞下了所有的思念。
另一個視頻就是那首大提琴曲《殤》。再次點開,讓我潸然淚下的不隻是大提琴聲那如泣如訴的淒美沉鬱,更是那一行行觸目驚心的字幕:
“如果我死去,你會不會思念我?不會,我會陪你一起去死。”
“在我的耳畔,你正低吟淺唱,細訴你我寫不出的結局;樹蔭下星光點點,映在胸間,化為今生的遺憾。”
“貝殼裏傳來海的哭泣,是誰,守望著誰。失去了這麽久,才明白,原來一直未曾擁有。”
假如那時,再次聽到這首《殤》,再次回想起任生曾經問過我的那個問題:“如果我死去,你會不會思念我”,除去回憶不複的悲傷,要是我可以知覺到什麽多好。
兩個月後的平常一天,陳佳突然給我發來一個雷聲滾滾的消息:“何任生自殺了!”
13,
在任生去世之前,即使我知道生命會毫無征兆地消失,但是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我的身邊,更沒有想過會發生在任生身上。
我還記得離開北京時坐在機艙裏告訴任生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我不能再回複他微信,任生發過來最後一句叮嚀的話:“沈陶璧,你要好好的!”
“何任生,你也要好好的!”我淚眼婆娑地想這樣對他說,卻沒有來得及回複就被空乘人員催促著關掉了手機。我以為任生足夠強大,不需要格外叮囑也會好好的。
後來我才打聽到,任生自殺發生的時間其實更早,就在他發給我最後視頻那天之後的半個月左右。友智他們一些男生私下早就知道了,卻都攔著沒有在班級微信群裏說,怕我傷心。
我問友智任生是不是有抑鬱症。友智說,不知道。反正他沒聽任生提起過,也不覺得任生有什麽異樣,除去他本來性格就比較抑鬱。
不過我知道患有抑鬱症的人多半都不喜歡跟別人談論自己的病情,因為那隻會得到無知又冷漠的世人的嘲諷。我想任生真的有抑鬱症的話,以任生的性格也不會對友智說。
任生不會對任何人說,他隻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壓在自己心裏,直到再也壓不住。這是我了解的任生,就像他在內心存放了二十幾年對我的情感,就像他當著我的麵對友智鎮定地撒謊,就像他表白之後在友智眼前又好像同我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或許我曾經有機會聽到一些真相,我得到過那把通向他心靈深處的鑰匙,而我卻為著自己的心安,冷漠地轉身把那把鑰匙丟棄了。
後來回想往事我發現其實我內心裏對任生的抑鬱的性格早有覺察,隻是沒有往抑鬱症那麽嚴重的方麵去想。
有一次我還在北京的時候,跟任生說起生死的話題,任生說,活著不容易想死也難。我說你胡思亂想些什麽呢。任生說,都是真話,活著和死兩難。我那次還一本正經地告訴他要好好活著。任生回複,還在活著呢。
還有一次任生跟我說起一點工作上的瑣碎事情,好像不開心的樣子。我說要開開心心的。任生說現在煩惱多快樂少。我問為什麽。任生的事業幾乎是我們班同學裏發展最好的。任生回答,因為成熟了。
我想起任生在他的微信上的簽名:“無論世事多麽險惡,我們都要勇敢地做個好人。”而如今的世界誰都知道,處在一定的位置之後,要做個平凡的好人多麽不容易。
我甚至都能夠想象到想要勇敢地做個好人的任生這些年內心裏會遭遇多少殘酷的挫敗與沉重的打擊。我們都是在這樣日益扭曲的世界裏慢慢地成長,慢慢地遠離了當初以為自己會長成的那個模樣。
最最讓我難過的是,我後來從友智口中得知,任生的確是離婚了,但是任生堅決不允許友智告訴我,以至於我們三個最後見麵那次,我當著任生的麵質問友智為什麽騙我,友智隻能無可奈何地衝我翻翻白眼,回答一句:“我從來不說假話”,讓我不知道該相信誰。
雖然我也曾經因為任生有大把時間陪我聊天而產生過任生可能離婚的懷疑,卻並不能真的確定任生會連這種事都隱瞞我。
“他不想你為難。這個傻小子他一直替你考慮太多。你知道嗎?這才是真愛!可惜他愛錯人了!”友智的話從來沒有這麽鋒利過。他向我紮過來的不是針,是匕首。
一想到那麽久以來的任生把所有的悲傷都壓製在自己的內心,強顏歡笑而實際卻深陷在孤獨的黑暗沼澤裏,當他無能為力地向我發出求救的呼聲時我卻那麽冷漠回絕了他,我就心如刀割。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沉浸在無法自拔的罪疚與悲傷裏,我把自己看成是壓死任生的最後一根稻草,有著無法推脫的罪責。
我知道任生是喜歡我的,那份情感的純粹甚至超越了喜歡接近於愛本身。我本來可以給任生生的希望,即使他患有抑鬱症,愛情的火焰可以讓人重生出活著的希望,而我,偏偏是我,以我以為的愛的方式決絕地掐死了他的希望之火。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度過那段時間的。我甚至不敢問別人任生用什麽方式自殺。直到又一個兩年之後的夏天我回國,陳佳知道我不想見其他同學,她便匆匆飛到我的家鄉看望我。
當我們兩個立在海邊遠眺大海,陳佳唏噓著說起任生,我鼓足勇氣問陳佳,任生是怎麽死的。陳佳瞪大眼睛,“你不知道嗎?據說是跳海。”
我的心裏霎時便呼嘯著吹起海風,無以言狀的悲痛一浪高過一浪地拍擊著我。任生,我依舊深深思念著的任生,他是以怎樣絕望的心情投入解脫的大海裏的。
也是那次陳佳告訴我,她有一個情人,已經快兩年了。怪不得她突然容光煥發。
陳佳說,她和劉端正其實十年前就分床而居了,有幾年她一直在崩潰的邊緣,“說不定也會像何任生那樣自殺了。就是一念之間吧。”陳佳語氣淡漠地說,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我隻知道陳佳在婚姻裏不開心,卻從不知道她竟然這麽不開心。
“為什麽不離婚?”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你知道我們的婚姻現在屬於政治婚姻了。劉端正的官級又提了一級,越往上走越難離婚。”陳佳神色黯然。
“我明白,”我衝著陳佳用力點頭,“好好地開心地活下去最重要。別的都不重要。”我說。
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沒由來的傷感。那一刻我強烈地思念著曾經的陳佳,曾經的我們,耳畔忽然飄來一句海浪一樣向著遠方悲傷退去的歌詞:“眼前有一群樸素的少年,輕輕鬆鬆地走遠……”
離開家鄉回異國之前的一天,我一個人跑到海邊,坐在沙灘上聽了整整一天海哭的聲音,我想那悲傷的哭聲裏必有一絲極其微弱的聲線是屬於任生的。
我知道任生會原諒我繼續在這塵世的岸上活著。我還有未完的事要做。我要替他加倍熱愛這苦難的人生,漫長的為人一世,然後再相見時我才能夠告訴他,在那些苦難之後,有多少讓我們足以堅持著活下去的美好瞬間。
那天夜裏我夢見任生,在海邊,一群同學裏,唯有任生的麵目十分清晰。濤聲陣陣中,任生衝我嘴巴一翕一張,完全聽不清他的話,我卻知道他是在問我:“沈陶璧,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思念我?”
那一片大海忽然變成隻有我和任生兩個人的了。
我沒有回答,隻是同他並肩站著,望向大海深處。
時光寂靜得仿佛我們被剝奪了呼吸,那縹緲的遠處極其平靜,卻又仿佛有海風即將從那裏吹來大海歌唱的答案,我們隻須側耳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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