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好冷,我想談戀愛了

作者:李尚清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我想談戀愛了。這真是一個古希臘悲劇。
每一座城市,每一座城市裏的人都是那麽多。每個人走在路上看起來都落寞。這些人在這裏窮盡了多少年的歲月,看葉子由青變黃,又簌簌飄落空中。走在路上,卻依然找不到一個知心的朋友,一個可以促膝長談的朋友。談談自己對這座城市的憧憬,或幻滅。
生活一如既往的艱辛,而這個冬天不同尋常的寒冷。我想,寒冷的季節讓人萌生出愛情,也算合情合理。可是,談戀愛真的好難啊。
我每天有1/6的時間花在搭乘地鐵上,但地鐵上不可能誕生我的愛情。

我步履匆匆地走進地鐵站,下扶梯,過安檢,在候車線外排隊。所有的人都在默默無言地排著隊。等待下一班列車。一列昏昏欲睡的列車。裏頭早已塞滿了和他們一樣疲憊不堪、無精打采的乘客。浸泡在周圍渾濁濃重的氣息裏。

《開往春天的地鐵》劇照

疲憊軟化了那些看起來自命不凡的神情,人們的臉上看不到剛來那時學生式的驕矜自傲了,現在的神情滿是失意和疲憊。不知道自己一分鍾以後會怎樣,也沒有心思盤算這些。大家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生活裏吃了敗仗。
也沒有人察覺到我走失的魂魄。一個個模模糊糊、若有若無的影像。
因此,我不會期待有一個男人,出現在這種地方。他了解一切,理解一切。他進入我的睡夢之中,在那裏播種愛情和不安,播種希望。愛情,如果真的有愛情,那它簡直是生活難以理解的獎賞。
我沒有失去期待,對生活,或對自己。一個人連對自己的那份期待都失去了,和就死去沒什麽分別。如果靈魂死去,肉身還活著,那隻能說這個人老了。而一個年輕人老了以後要很久才會死。衰老的時段那麽漫長,死亡在很遠的地方等待。 
這太可怕了,人活著,一定不能失去期待。但我也沒想清楚,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我就是沒法好好兒找個人談戀愛。

可能我太被動了。我是一個倦於改變的人,說不清是因為懶還是害怕。和很多人一樣,我其實有點追求,但又一直耗著日子。像是前方就是光明大道,我無需奔跑,也終將抵達,隻要我有足夠的好運氣。而若是沒有這足夠的好運氣,我就算是衝刺也到達不了。人生的賽末點,隨處不在。

《情書》劇照

這種感覺在我目前居住的環境裏,顯得尤其清冽。 
我住在深圳郊外的一處偏遠破敗村莊,那裏充滿了濕土一樣灰不溜丟的黯淡麵頰。聽之前就住在這裏的人說,村裏的馬路已經修了整整四年了,總是修完又挖爛,修完又挖爛。這是上個世紀的裂痕了。這是21世紀20年代的裂痕。
但房租實在是便宜啊,每月隻要七百塊錢。除此,這裏的隨便什麽東西都能讓你破口大罵。我這麽說你可能不太理解,那麽等你來了這個地方,生活在這個地方,你也每天都會想要破口大罵的,罵隨便什麽東西。
有一回,我聽到樓上的男人在罵一句髒話,他不斷重複那句話,聲音越來越大,最終變得嘶啞。像是在模仿一個古老的咒語,隻要念出那句話,就會有神明降臨,帶他逃離眼前的一切。
村口開了一家幾乎稱得上是巨型的KTV,有一種喪氣的繁華。我曾在某個寂靜的夜裏好奇地走進去,那裏塞滿了啤酒香煙音樂甚至小床——一個昏暗密閉空間裏的迷醉與安然。破敗的地方往往藏匿著風情和魅力。我想起《地球最後的夜晚》,萬綺雯穿著一條墨綠長裙在隧道邊上幽幽轉轉。
黃耀明在一首歌裏唱:“有人住在高樓,有人淌在洪流。”毫無疑問,這個村子裏的人都是時代洪流中的一部分。
薩岡說,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著平靜、童年、杜鵑花,正如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樂隊和醉生夢死。命運越是百般折磨你,你越是要變著法地去相信一些東西,讓自己得以繼續生存下去。向往森林和海洋,迷戀英雄、理想,相信魔法、愛與正義的力量。相信無論身在何方,愛情總會來到你的身上。
但,我人生唯一一次和愛情沾點邊的感情經曆,還未發生,便已終結。

高二文理分科,我選了理科。到了理科班才發現我們班隻分到了8個女生,而我竟然還不是班花,但我的同桌是班草。高中時期,理科班,像他那樣端正的男生實在是不多,不論五官還是坐姿,都不可挑剔。我應該是喜歡他的吧,他也知道我喜歡他,好像全班同學甚至全年級都知道,1301班的李尚清喜歡年級第一,他們是同桌。

《最好的我們》劇照

高考結束那天晚上,全班人一起聚餐,我特意找了一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了。看他的神情,我覺得他應該考得還不錯,或許就是清華。而我發揮失常了,估計隻能上個普通的一本院校。但作為班長的他當晚第一次失態,喝了許多的酒,一杯一杯地灌,我明顯地看到他的身體一寸一寸地被酒精侵蝕得軟下來,他最後直接趴在了桌上。

他家和我家住一個小區,班主任讓我送他回去。回去的路上我說:你喝醉了。他反問我:根號二等於多少?我說1.414。他又問我根號三,我愣了一會兒,居然沒反應過來,我當時確實反應不過來。他用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子,說:1.732。看見沒,李尚清,我沒醉,你醉了。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一搖一晃地走向前方,月光白晃晃地,亮得幾乎刺眼。我趕緊小跑追上他,拉住他的手臂。走了兩步,他突然轉過身抱住我。他說,李尚清,我數學考得很糟糕,也許就隻能念個中南之類的學校,就算最後被清華錄取了,也沒辦法念上數學係。他說,李尚清你是個好姑娘,好姑娘要珍惜自己的感情,我這種人眼裏隻有自己的目標,看不到其他人的。 
我聽得有點懵,不知道一個有目標的人的眼裏為何不能再容納愛情。愛情是具有排他性的嗎?財富、權力,不能與之共存嗎?
後來我想明白了,是每個人觀念不同。人和人之間,會產生化學反應。處在不同生態的兩個人是無法在一起的。就像菌落。有的菌群適應堿性環境,有的菌群適應酸性環境。這兩種菌群無法聚在一起生存。愛情本身沒有問題,我的愛情也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眼裏無法容納愛情的人。
城市是一個包容的地方,也是奇跡發生的地方。有時走在路上,想到一個美麗的句子——某個瞬間,跳入腦海之中的——像伏特加海洋裏,一顆值得回味的話梅,帶著破碎的果香。那一刻心神激蕩。但我真希望啊,走在路上,某個瞬間,跳入我心懷之中的,是從天而降的愛情。

冬天好冷,我想談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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