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葉(5)~虛空的虛空
“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自從上次與小妖精談論到死亡之後,這些天來這幾句話不時地在我的心裏回響。我又仔細閱讀了幾遍“傳道書”的全文,以免漏掉以前無意中忽略了的東西。“傳道書”是“聖經”中我讀過無數遍的一篇,幾乎可以說是爛熟於心了。每次引起我閱讀的欲望的原因也不盡相同:有時是因為內心受到困擾覺得痛苦、有時源於哲學意義上的探索熱情,更多的時候可能隻是因為迷戀閱讀它們時獲得的寧和之感。的確,閱讀“傳道書”總是能帶給我難以言喻的安慰。據說“傳道書”是所羅門臨終前的沉思和自我反思之作。據聖經記載,所羅門王是與猶大王國分裂之前的以色列王國的最後一個國王,是耶路撒冷第一聖殿的建造者,擁有超人的智慧,大量的財富和無上的權力。他的一生享盡榮華富貴,耶穌在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中都以他的榮華作比喻來安慰貧窮的人:“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一朵花呢!”他更是特別擁有了神賜的智慧。據舊約記載,所羅門王祈求耶和華賜與他智慧以判明是非,於是耶和華對他說:“因為你祈求智慧、而不為自己求壽、求富、也不求滅絕你的仇敵的性命、而是祈求能洞察正義的智慧,我將賜予你你所祈求的東西。”之後,普天下的國王都求見所羅門王,想聆聽神賜給所羅門王的智慧。”關於所羅門的智慧最廣為人知的是他裁決誰才是孩子的真正的母親的故事:有兩位女人來到所羅門王前爭搶一個孩子。於是所羅門王建議將活著的孩子劈為兩半。男孩真正的母親說她願意放棄這個孩子,而另一個女人卻說:“這孩子也不歸我,也不歸你,把他劈了吧!”。於是所羅門王宣布那位願意放棄孩子的母親才是那個孩子真正的母親,並將孩子還給了她。這樣有智慧的人到了臨終時卻一再感歎“凡事皆是虛空”。
每當我感到內心有難以排遣的痛苦時,讀傳道書就會覺得放鬆了很多。無論如何,人生到頭來都是虛空,都是捕風,那麽為什麽還要糾結呢?不過,很多時候我並不能滿足於停留在人生全是虛空的理解之上。我對著所羅門歎出的氣說:“好吧!我知道了凡事都是虛空,我也同意太陽底下無新事,還有死後的日子將是無盡的黑暗。然後呢?人生有什麽希望嗎?”我又反複地讀傳道書最後一段話,仿佛聽到所羅門無可奈何的聲音:“正如你不知道風的路線,不知道骨骼在母胎中如何形成,你也無法了解創造萬物之上帝的作為。 你要早晚不停地撒種,因為你不知道什麽時候撒的種子會發芽生長,或許所撒的都會帶來收獲。 光真美好,能夠看見陽光真好! 人一生不論活多久,都要活得快樂,但不要忘記死後有許多黑暗的日子。將來的一切都是虛空。 年輕人啊,在年輕時要快樂,要在青春歲月裏使自己的心歡暢。心裏想做什麽就去做,眼睛想看什麽就去看。然而,要切記:上帝必照你所行的一切審判你。 所以,你要拋開心中的煩惱和肉體的痛苦,因為青春年華轉瞬即逝。” 但我依然不能滿足於他的回答。我朝著空中絕望地喊道:你是最有智慧的,可是你也隻會說:要及時行樂、要敬畏上帝嗎?如果一個人連上帝是否存在都無法確信,他又怎麽樣才能敬畏上帝?若凡事皆是虛空,那麽及時行樂豈非也是虛空、上帝豈非也是虛幻?
我又想起了心經說的“五蘊皆空”:“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這裏的空比傳道書中感歎的虛空還要徹底:一切存在與意識都是空的。也就是金剛經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天啊!我是真的孜孜不倦地看了很多談空說道的書,一路如饑似渴般追尋到這裏,我的悟性好像也就到頭了:我理解了世間萬物包括我的自身都是變化不定的,而我的思想意識既受製於感官的局限,又受變幻莫測的外界影響所以也是虛幻不實的。因為有這樣一層真切的理解,我可以比較輕鬆地笑看人生百態,甚至可以說有點看破紅塵了。可是我的性格真的是很別扭的,我的天性中可以說是充滿了懷疑和矛盾:雖然知道一切都如夢幻泡影,我依然愛極了夢幻泡影中的美麗影像;明知世間萬物變幻莫測,我卻依然妄想能留住那些難忘的記憶。就在今天早上,我還卷入了一場在微信群中發生的無謂的爭論之中。
爭論的背景是這樣的:我從前年開始,因為在網上無意中看到楊定一的全部生命係列的視頻,並藉此認識了拉瑪納馬哈希及其吠檀多不二論。後來在文學城中讀到一個名叫“存在無法說”的人的文章,其論點與拉瑪納馬哈希說的“真我卻是如其所是,既無dvaita (自我)也無advaita(梵),是自有永有的。單純的‘是’(Being,或譯為‘臨在’)即是真我。”看似一致但更為極端,因為他徹底否認了人生和世界的存在,認為人白天的生活與晚上的夢完全一樣。我在好奇與反感的心理狀態下一直跟讀他的文章,有時也用極其難聽的話語去質問他,而他都一直耐心作答,慢慢地我對他沒有那麽反感了,但還是無法接受他的觀點。一直到“存在無法說”從文學城消失,之後他的信徒們組織了一個名叫“存在無法說”的微信群,把我也加了進去。我在群中很少發言,看到眾人說的話也常覺得很多話跟夢話般荒謬到不值一駁,不過也可能這全是因為我完全沒有悟性之故。一直到今天早上,有一個從不說話的名叫一點的人和一個名叫洪峰的人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又恰逢我心情抑鬱,才忍不住摻乎了一下。
先是洪峰自言自語地說:
“‘我’隻是一種說辭,或者說概念。隻要‘我’認為‘我’是真的存在,那麽從‘我’出發的一切都可以是同等真的存在。而把一切看作隻是概念,提醒自己那不是真的存在,是反向提醒,一切的起始——‘我’,不是真的存在。 能量會運作,之於‘我’而言。‘我’都不是真的,隻是一個概念,當然,一切都不是真的。 兩條軌道,未顯的絕對,幻覺的相對,同時存在。 幻覺不能說是錯的,隻能說不是真的。此時此刻,‘我’的覺得‘我’是真的,那運作於‘我’的能量肯定也就是真的。不能否定那種作用的存在。更引申一點,隻要‘我’認為‘我’是真的,那一切的神就可以是真的。 出發,隻是為了回到原點。同時,每個瞬間都是原點。 原點就是全部。但這一步,是祂的運作。 甚至這個都不用做,輕輕鬆鬆就好了。反正也沒有‘我’的工作,戲劇,幻覺。但不用擔心,一切反而運作的更好,慈悲會爆發(這個世界存在的根基就是慈悲、愛)。但又有什麽關係,誰在乎?”
我看到這類的說辭早就見怪不怪,隻是在心中將之統共歸類成夢中的胡說八道。總而言之,他的大意是說:我們所認定的’我‘隻是幻覺。一個人隻要什麽都不做,任由真我的能量自己運作就可以了,真我就是神,也就是說:我們自己就是神。
洪峰接下來引用了一段“一就是一切”的話:“隻要我們受苦,那麽,最好對自己誠實,並探究受苦之人。”然後他說道:“隻要受苦存在,練習,或者說提醒,就是有必要的。”
這時,那個名叫一點的人跳了出來說:“提醒是什麽玩意?提醒自己苦不存在?我不懂’苦不存在‘這種廢話,對我來說這話是用來自欺欺人的。”
洪峰:“自我臣服,自我安住。一切都隻是一套信念係統的運作,隻是某種信念,並不確實存在。挪開它,也就挪開了。”
一點:“真的不喜歡這些真啊假啊、存在不存在的東西……難道悲傷的時候,還要去扯什麽’生死是虛幻‘的廢話?”
洪峰:“任何事情引起強烈的反彈時,也不需要非和自己過不去,放一邊,不看就是了。放一邊,該幹嘛幹嘛,別非和自己過不去。”
一點:“反彈就對了!你們都太喜歡裝了!我不信都沒有自己的想法。”
洪峰:“用自己覺得對的就可以了,生活已經不容易了,別再自尋煩惱。”
一點:“少來點雞湯行不行?搞這些玄的是為了解決煩惱?所以你們這些人為了解決煩惱,自欺欺人也不在乎?時不時喜歡扯什麽生死是虛幻來安慰自己。都是自欺欺人!都是指望通過明白什麽道理之後,’苦境‘就變了,什麽’三昧’之類的拉圾,全是洗腦!都是想把煩惱變成別的經驗,逃逃逃!全是逃避當下。”
洪峰:“哦!看來你還是了解了不少東西的。先定義一下什麽是自欺欺人?”
一點:“什麽是解脫?沒人能回答。答案不外乎都是那些自己夢寐以求的某種處境,比如永遠不會煩惱。哈哈!我什麽都不了解,隻是知道一般人自欺欺人的套路和想要的目標。什麽是解脫?一切都是苦的空的!”
洪峰:“真的一切都是苦嗎?”
一點:“明明認為自己是廢物,非說自己是神。我不評論‘認為自己是廢物’對不對,反正認為自己是神就是在自欺欺人。你說的那些道理毫無意義。”
洪峰:“廢物是什麽?”
一點:“每個人都很清楚什麽是廢物,不用問我。照照自己就知道了!”
洪峰:“對誰而言的廢物?”
一點:“每個人都是不堪一擊的廢物,包括這些所謂修行的人。”
洪峰:“每個人都是廢物,那是廢物也沒關係嘛!不堪一擊就不堪一擊嘛”
一點:“廢物就可恥”
洪峰:“為什麽廢物可恥?誰規定的?”
一點:“沒有人不期待更好的自己,更好的未來。人活著貪嗔癡就對了!”
洪峰:“你想要什麽?你隻知道自己要更好,但什麽是更好呢?期待有什麽用?達成了又怎麽樣?此路不通,永無盡頭。壓根兒就沒有終點,沒有目標。”
一點:“一念行者就喜歡搞這些。如果發生了什麽‘覺得不好’的事,就自己去質疑‘你怎麽確定那不好’?一個人覺得不好就是不好,就該認為是有問題。灌輸什麽‘問題不真的存在’隻不過是自欺欺人。”
洪峰:“那個質疑‘隻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人是誰?”
一點:“是我,一切都是我。我就是五蘊,我就是一切。”
洪峰:“一切都是我,那我又是誰?名相在覺樂,這一切又是什麽?”
一點:“你是人。”
洪峰:“誰說的?”
一點:“你是人,這是事實,難道你不是人嗎?”
洪峰:“誰給的定義?”
一點:“這都在扯淡什麽玩意?你不認為自己是人嗎?有神經病嗎?”
洪峰:“什麽是人?什麽是廢人?什麽是完美的人?誰給的定義?”
這時,我忍不住插嘴了,我說:“說太多也沒用,誰能真的不在乎自己的這具肉體呢?”
洪峰:“關我什麽事?我為什麽需要在乎?”
一點:“在乎就對了!”
洪峰:“在乎又如何?不在乎又如何?你害怕什麽?”
我:“沒有了肉體,神又與你何幹?死去原是萬事休,就像你腳下的螞蟻一樣。”
洪峰:“螞蟻又怎麽樣?”
我:“所有的思想意識都是靠肉體的神經反射產生的,所以還是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快樂過好每一天,不要失去正常的理性才好。”
洪峰:“快樂是什麽?理性又是什麽?快樂就是好的嗎?痛苦就是壞的嗎?誰定義的?好壞能延續嗎?”
我:“反正你擁有的隻有這肉體存在時的一生,其餘一切都與你無關。”
洪峰:“我真的擁有嗎?這肉體有這麽珍貴嗎?需要被認可嗎?被誰認可?”
我煩了,說:“即使你這具肉體隻是你所謂的真我啊神啊的遊戲中的一個角色,也隻是你能扮演的唯一在光明中存在的東西。等你的肉體死了,等著你的隻有永恒的黑暗。”
洪峰:“真的嗎?那又怎麽樣?”
我:“不怎麽樣,這是真相而已,看看你腳下的螞蟻就知道了!所謂的大師啊覺悟者啊之類的都不過是被自己的幻覺忽悠了,以為還有什麽真我。砍掉一切幻像,看看還剩下什麽?”
洪峰:“還剩下什麽?”
我:“隻剩下你這具肉體活著的時候的人生,如此而已!”
我說完之後就退出了那個“存在無法說”的微信群,心裏充滿了迷惘和悲傷。
我又來到了品茶小軒,想要找到一燈可除千年暗,請他解除我心中的無數疑問,同時向他表白我的敬仰之情。我永遠記得,他曾經多次用極簡短的話語撥去我心中的陰霾。我想要找到一個看遍人間百態嚐盡酸甜苦辣卻依然如赤子般熱情地熱愛人生的人,我想那個人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