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黃馬河 (四)
當地習俗,自臘月23小年到正月15元宵節都算過年。一些單位雖還上班,也是半休假狀態。
農場新場區僅知青宿舍完工,其餘工程要不在建,要不還沒動工。農場找的建築隊是來自夏家嘴的土瓦匠班子,他們小年前結算完工錢就回去了,但答應正月初五回來。
書記梁茂長幾乎每天都過來看看,他家離農場新場部有3公裏路。梁茂長在黃馬鎮上熟人多,多數時間別人都喊他去吃午飯。但偶爾他也到知青這裏蹭頓中飯。不過不能完全叫蹭飯,每次他都將家裏的年貨,比如油炸丸子,臘腸或者新做的豆腐拿些過來。
他誇周慧芳菜做得好,會過日子。誇呂向紅沒有城市姑娘的嬌氣。當然更多的誇獎給了排長張天熾和另一個男生,他們留下來看場確實幫了大忙。要知道,春節期間讓人過來值班太難了。場長趙大沙子對這事根本不配合,還譏諷說,這要是在原場區,根本沒這個問題,向陽大隊就在旁邊。
梁茂長對張天熾說:初五以後,你們就可以回家了,元宵過後再來。如果假期不夠,我還可以補給你們。
三十晚上,梁書記沒來,但趙大沙子場長來了。他開著農場拖拉機從新建的那條路過來的,給幾個知青送來做好的菜。趙大沙子雖然能開拖拉機,但沒執照,不能上公路。 這次也算是他最遠程駕駛。
趙大沙子媳婦用棉被將裝菜的罐子包著,打開的時候還冒著熱氣。 趙大沙子還帶了瓶酒,他對大家說: “酒是李曉進買的,他回老家過年了。 你們晚上喝點,但不能喝多。我要開車,就不能陪你們了。場裏謝謝你們”。說完就走了。
幾位知青很激動,周慧芳和呂向紅沒喝過白酒,斟了一小杯做個樣子,剩下的兩位男生都包圓了,雖然沒醉,但喝的有點大,走路有點踉蹌。周慧芳本想帶呂向紅到外婆家住,順便看看鎮上春節熱鬧情景,但看到兩位男生那個樣子,就決定不走了。周慧芳將外婆家帶來的炒瓜子拿出來,燒了開水,倒上茶,然後四人打撲克到深夜。
大年初一,周慧芳將呂向紅帶到外婆家。外婆年長,家族小輩人都來看她。見到呂向紅,都問是誰。外婆介紹這是呂家聲揚大爺家的重孫女,和周慧芳一起再農場插隊。呂向紅這才知道她老爺爺叫呂聲揚。
有兩位位中年人在介紹過後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著呂向紅,然後輕聲問外婆一些話,呂向紅隱約聽到他爺爺的名字。很奇怪,外婆好像故意將話題岔開。呂向紅雖覺得奇怪,但也沒放在心裏。
初二和初三過得很平靜。呂向紅也準備好了包,打算隨周慧芳張天熾到縣城呂奎達家呆幾天。 不想初四半上午,呂奎達的吉普車就開到了農場新場區,還帶來了呂向紅的爸爸呂俊峰。
太突然了, 呂向紅笑:“你怎麽來了?媽媽和弟弟也來了? ”
“傻丫頭,都來要花多少錢。接到你的信說不回去過春節,你媽不放心,讓我來看看你。我初二動身,昨天到了你奎達小爺爺家。 ” 呂俊峰按照家族輩分稱呂奎達。
“你來了正好,我帶你看看我們新宿舍。對了,這幾位是我們的戰友。” 呂向紅介紹了幾個知青夥伴。
呂奎達對張天熾說:“你爸媽讓我把你帶回去,對了你們仨正好,我的吉普能擠一下。我明天早上過來接你們。”
呂向紅:“我也要去縣裏。”
呂奎達笑:“你不陪你爸爸在老家看看,他可是第一次來呀。上車吧,我也還沒回家給老輩拜年呢,一起去。”
呂奎達父母親已經去世了,雖還有叔叔,但很少回來,有時接叔叔深深到自己那裏住幾天。在家鄉當幹部,回到老家總有不少人找幫忙,並且這些幫忙的事情都需要走後門。這也是他少回來的重要原因。
呂奎達吉普車將呂俊峰和呂向紅拉到一個村口停下來,司機幫著拿下兩個旅行包。呂奎達吩咐司機離開,到村子還有一段路,但車子開不進去了。呂俊峰讓呂向紅拿了一個包,自己提著一個,跟著呂奎達向一個背靠山坡,前麵有個水塘的村子走去。呂奎達邊走邊給呂俊峰介紹著。
到了呂奎達叔叔家,家人都很驚訝,都說:“哎呀,稀客稀客,你怎麽回來了?”
呂奎達叔叔拄著拐杖高興地走出來,高聲說:“早上我就聽到喜鵲叫,沒想到你我奎娃回來了。”
嬸嬸在旁邊責備:“總改不了口,都大主任了,還叫小名!”
打完招呼,大家這才發現呂向紅和呂俊峰父女倆。呂奎達作了介紹,呂奎達的堂弟連忙過來招呼:“早聽說孩子到縣裏插隊了,我們應該早去看孩子,但是。。。。”
“別客氣啦,孩子是過來鍛煉的,在農場很忙。春節都沒回上海,這不她爹過來看她。弟媳婦,早點燒鍋吃午飯吧,下午還有事。”
大人在一邊寒暄,呂向紅想禮貌地到廚房幫忙,呂俊峰叫住她,說:“向紅,把包裏的糖果給你嬸奶奶,讓她給孩子發發。”
剛把這事忙完, 呂奎達對呂向紅說:“飯還早,我帶你和你爸看看幾位長輩。”
村子人家不多,半個小時就走差不多了。然後回去吃飯,這時呂向紅聽見呂奎達對呂俊峰輕聲私語:“今天就告訴她?”
呂俊峰也是輕聲回答:“先不,晚上我給她細說。”
呂向紅知道他們好像隱藏什麽,心裏嘀咕:大人都這麽奇怪,我這麽大了,他們總把我當孩子。
家人想勸呂俊峰喝酒,呂奎達說:“人家上海那裏不喝燒酒,不搞了,讓他用茶代替吧。我替他陪叔叔喝兩杯。”
一個小時後,中飯結束。 呂俊峰將另一個旅行包拿出來,呂奎達立刻會意,對呂向紅說“欸,向紅,我們還要看一位長輩。”
呂奎達叔叔詢問:“去看夏姑奶奶?”
呂奎達點了點頭,沒吭聲,還眨了眨眼。呂向紅繼續嗅到某種神秘。
三人走過一段山坡,看見一個更小的村落,大約隻有四五戶。 呂奎達對呂向紅說:“孩子,這是你的祖屋了。俊峰也是第一次回來。”
呂向紅回頭看了一下爸爸,發現呂俊峰眼圈有點紅。呂向紅想,難怪,爺爺也真是的,不帶爸爸回老家看看。
村裏有人過來跟他們寒暄。一位40歲左右的漢子迎出來,聽完呂奎達介紹,他上前緊緊握著呂俊峰的手。呂向紅想,那應該就是周慧芳說的至親。
漢子將他們引到一個三間屋的房子前,漢子喊:姑,上海的峰娃來看你啦!
裏麵傳出一個很細的聲音:“誰?哪個峰娃?”
呂奎達先走到門口,大聲說:“姑,我是奎娃。你上海的峰娃來了,上海的!”
“哦,真的呀,讓我看看。”
呂向紅看見一位老奶奶從門口走出來,腳上穿著當地裹腳老人常見的很小的尖頭繡花鞋,下身青布棉褲,上身青布滿襟棉襖。一頭半白的頭發朝後梳成辮子,然後盤在腦後。身量不高,體型也很瘦。但手勢和步伐透著利索,麵容和眼神閃著慈祥。呂向紅第一眼就覺得這位老人很親切。
呂俊峰急忙過去握著老人的手,輕聲給她說著話。老人看著他,安靜地聽著他說。呂奎達在一旁適當地做著翻譯,怕她聽不懂呂俊峰說的普通話。老人笑:“奎娃子,我聽得懂。廣播裏的話我都聽得懂。”
大約5分鍾後,呂俊峰這才將呂向紅拉到老人麵前,說:“姑媽,這是我的大閨女,17了。”
老人笑著端詳了呂向紅好一陣子,嘴裏誇著:“哎呀,這麽齊整的娃。好好讓姑奶奶瞧瞧。。。。。好,真是好。。。。像她爺爺,像她爺爺。。。。。”
然後,老人緊緊抓住了呂向紅的手。把她拉到屋裏。
大家在一個靠裏牆小桌邊上坐下來, 呂向紅發現,三間房子一邊是廚房,一邊是臥室,中間堂廳裏除了小桌子,還有個老式的紡線車,邊上擺著不少紡出的紗線。靠門口的一角壘著一個雞窩。桌子上麵靠著裏牆搭著一個兩米寬放柴火的閣樓,上麵擺著柴捆。
地麵是當地夯實過的土麵,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一看就知道主人是極愛幹淨的人。
和上午在呂奎達叔叔家一樣,周圍鄰居的大人孩子也過來了。 呂俊峰拿出幾包糖果,讓呂向紅給小孩子發。女人們友善地看著呂向紅,誇她長得好看。
老人又過來拉住呂向紅的手,說:“孩子,別管他們,讓姑奶奶好好看看我孫女。”
呂俊峰在一旁有點激動,說:“姑奶,我們早該來看你。。。。”
老人說:“沒事的,孩子。上海那麽遠,盤成那麽貴。再說了,這些年你都寄錢。我夠有福氣了。”
看見呂向紅似乎有點著急,老人這才反應過來:“哎呀,你看我,光顧著自己看。把我娃憋壞了。孩子,出去玩吧,到外麵看看,房後麵竹園。苗榮,快過來帶姐姐出去玩玩。”
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從旁邊出來,靦腆地對呂向紅笑。呂向紅問:“你叫苗榮?”
小姑娘點頭:“你跟著我。”說完就望外走。
呂向紅笑著跟過去,兩人來到屋後。呂向紅發現,小竹園雖然小,但確實很漂亮。最讓她驚奇的是,離竹園不遠,有一片菜地,周圍是竹子圍成的籬笆,籬笆頂部切得整整齊齊,裏麵的菜地也是分割整齊,連菜株都似乎是特意布置的。
呂向紅馬上覺得這菜地是老人的。問苗榮,苗榮點頭。 呂向紅問苗榮在哪裏上學以及學校裏的事,靦腆的苗榮慢慢放開了。等她倆回來的時候,苗榮已經拉著呂向紅的手蹦蹦跳跳的了。
冬天日短,眼看快黑了。三人向老人告別。
呂俊峰說:"我以後還會來看你。向紅這幾年在農場那裏插隊,我會讓她常來看你。有事,讓鬆剛給我寫信。"
鬆剛就是剛才迎他們的那個漢子,是苗榮的父親。
三人回到村口,發現吉普車已經停在那裏等了。等他們回到黃馬鎮,已經萬家燈火了。
來到一家小飯館,呂奎達要了幾碗麵條,說:“晚上就撮合吃點。俊峰今天很累了,早點休息。”
呂奎達帶著他們呂氏宗祠改成的那個小學,這次不是呂向紅上次住過的二樓教室,而是一樓用原來走廊隔成的小房間。 呂奎達說:“這是臨時教工宿舍,裏麵被褥是從縣招待所帶過來的。得謝謝小周,他舅舅是校長。”小周就是吉普車司機。
呂俊峰連忙向小周道謝。小周說:“不用客氣。早餐街上有早點。中午晚上可以到我舅舅家吃,我給舅舅說了。”
呂俊峰說:“吃飯就不用管了,街上有飯館。”
呂向紅:“不吃飯館,到我知青宿舍吃就行。”
呂奎達跟他們告別:“我晚上到我戰友家歇。明天回縣裏還有事,不能陪你了。向紅帶你爸爸好好看看黃馬鎮。走的時候我讓小周過來送你去市碼頭。船票我安排人幫你買。”
被褥是新洗的,那兩間屋子也很幹淨。呂向紅陪著爸爸說了一些話,問了媽媽和弟弟的近況。她說:“爸,太高興了,真沒想到你能來。”
呂俊峰沉默了一下,輕輕說:“其實,早該來了。”
白天的許多疑惑一下子回來了,呂向紅:“對了,爸,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背著我?那個姑奶奶是誰呀?”
呂俊峰臉色嚴肅起來:“你爺爺去世前交代要等你們18歲後才告訴你們。過年了,按虛齡你也18了,所以今天爸爸告訴你一件事。其實這次過來也有這方麵的原因,我擔心你會在這裏聽到什麽。本來可以寫信跟你說的,但覺得還是來一趟好些,我早該來了。”
呂向紅忽然想到《紅燈記》中說家史那場麵,但爸爸的講述還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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