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諶和我是老朋友。我們在學校時就很熟,經常談心。可惜的是,當時沒有多少機會深入交流關於信仰的問題。很多年過去了,我們又重新聯係上。他已變成了虔誠的佛教徒,並且對佛經有深入研究,於是我們就有了思想的碰撞。這篇文章是基於我寫給他的一封信,討論我對佛教的粗淺認識與疑問。
老諶,你好!
你信佛教,我信基督教。有一種說法,不同宗教的信徒之間不要討論,因為“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討論隻能引發衝突與對立,最後誰也說服不了誰。我不同意。你我都在追求關於世界和人生的真理。我們選擇某個宗教,是因為在自己的探索過程中,發現它最真、最對。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並不是、或至少不應該是,“恒信”或“恒不信”任何宗教。這就像我們都是工科出身,都相信牛頓物理學,但我們並不是“恒信”或“恒不信”牛頓理論,而是在每次解決具體的工程問題時,我們都發現牛頓的理論反應了真相、並能幫助我們解決問題,於是我們才繼續相信它。本質上,每次解決一個具體問題,我們就又檢驗了一遍牛頓的思想。我們對宗教的態度也應該類似,要在每一個具體問題中檢驗自己的信仰。唯一不同的是,物理學隻討論物理世界,隻需要實證;而宗教更多地關注人的社會和人的內心,有時需要實證,有時需要心證。所謂心證,就是要看教義是否符合自己的心靈感受,比如是否真實地描述了自己的向往、思考、以及愛恨情仇等。
在1989年六四運動期間,我開始嚴肅地思考自己的信仰問題。當時我二十幾歲,被眼前的社會風浪觸動。我看清楚了,人生可以有多種根本不同的選擇,並且每個人都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即使他並不自知。我在心裏感到了一種精神的召喚,要我站在真理與正義的一邊,即使因此損害自己的利益並違逆社會的權威。但當時我並不了解任何宗教,更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之後,為了追隨心中的召喚,我開始在多種信仰體係裏尋求知音,其中有基督教、也有佛教。在懂得了它們的一些基本信條之後,我選擇了基督教,因為它與我的心靈體驗相共鳴,也最符合我對人與社會的觀察。這麽多年以來,耶穌的精神一直給予我精神滋養,在具體的人生問題中指引我。同時,這個過程也是我不斷驗證自己的信仰、加深理解基督教思想的過程。
在成為基督徒之前和之後,我都誠懇地考慮過佛教。我沒有選擇佛教,是因為它的基本教義不符合我對世界與心靈的觀察和體驗。信仰對你和對我都非常重要。真正的朋友應該關心彼此的信仰,並且誠實地講出自己看到的問題,這樣做才能互相幫助。在這裏我開誠布公,也非常歡迎你批評指正。
1. 基督教認為所有人在靈魂層次上平等,但人比其他動植物的地位高。而佛教講“眾生平等”,就是人與人、人與動植物都平等。佛教“眾生平等”的教義,因為包含人與人平等的意思,曾經是先進的觀念。在曆史上,在東亞和印度等地,佛教都曾幫助過很多被壓迫的人。但是,這種“眾生平等”也包含著人與動物沒有根本區別的含義,因此淡化、甚至抹煞了人的獨特性。隻有人有精神追求。所有的人都可能理解並追求真實、正義與愛,雖然並不是所有人都真的那麽做,而其他動植物都不能。我認為這是不言而喻的,基督教鮮明地承認這一點,但佛教卻不這樣認為。根據基督教的《聖經》,隻有人是按神的模樣造出來的。神也造了其他動植物,但是讓人統管它們,所以人與其他動植物不一樣,人高於其他動植物。我覺得基督教對人與其它動植物之間的關係的定位是對的,而佛教對人與動植物之間的關係的定位是不對的,也不現實。比如我有靈魂,而螻蟻沒有,草木更沒有。我和它們不可能平等,也不應該平等。
人與人的平等,看似簡單,實際上複雜精巧。我們都懂得,極端的不平等,比如曆史上的奴隸製,很殘忍,不好。同樣,人與人完全一樣的製度,比如太平天國、蘇聯早期和文革時期都曾聲稱和追求的平均主義,也不好,因為不現實,又讓生靈塗炭、文明凋零。基督教和佛教都有人人平等的總體觀念,但都不追求人人一樣。佛教認為,人出生時就從前世帶來不同的業力,所以生而不同。基督教認為,人都是神的孩子,就像兄弟姐妹那樣本質平等。但人與人並不完全一樣,就像一個家庭裏的孩子們,各有各的特點。二者的區別在於,佛教徒認為,人間的不平等與生俱來、以後也一樣,所以更願意泰然處之,欣然接受;而基督徒覺得,雖然我與人不同,比如貧與富、社會地位高低等,但我們本質一樣,所以如果我比別人差,我要努力趕上,如果我比別人強,也不應該藐視人家。評價兩個宗教,要看哪一個能讓更多的人享有更好的精神與物質生活、更好地促進個人與社會的進步。我認為,在這點上基督教明顯更勝一籌。幾千年來,基督徒一直在不斷探索“所有人靈魂平等”的具體含義,並因此發展出了基本人權的觀念,包括人人都有言論自由、一人一票的政治製度、財富重新分配的稅收製度等。但是基督教社會依然保持著很多讓人與人不一樣的製度,比如財產私有製、遺產製度、資本主義的競爭經濟製度等。而佛教沒有促成類似的社會進步。
2. 佛教講究“善惡因果”,包括“冥冥之中有因果報應”。佛經裏講殺生就會造成短命與多病;佛教出版物中充斥著“吝嗇鬼被偷竊”、“拾金不昧者躲過天災”之類的故事。學習過現代科學和概率數學的人應該懂得,殺生與短命多病之間、拾金不昧與躲過天災之間、或者吝嗇與被偷竊之間,並沒有必然聯係。佛教的因果觀念經常不符合真實與邏輯。而基督教明確認為,神的所有道理都體現在真實之中,也就是說,神並沒有在真實世界之外另辟渠道來獎善懲惡。我非常喜歡《聖經 新約》裏的一段相關經文,“自從造天地以來,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借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其中的一個含義就是,神的所有能力和特性,都已反應在真實世界裏,沒有留一部分在真實世界之外,否則人就有借口不懂神了。世上有善與惡,善不會自動戰勝惡,所以基督徒相信“事在人為”,就是把自己看成神的代表,與惡做鬥爭,匡扶正義。比如世上總有惡人濫殺無辜,如果無人介入,這樣的壞人不會自動短命或多病,善不會自然戰勝惡。這時,基督徒就應該站出來維護正義,努力將壞人繩之以法,而不是自己躲在事外,等待“冥冥之中”的不可知力來替我們揚善除惡。在1989年六四運動期間,我看到抗議群眾被殘忍鎮壓,就鮮明地領會到,真實與正義的背後並沒有什麽神秘的力量。隻有人們主動捍衛真實與正義,真實與正義才可能戰勝虛假與邪惡。如果好人都躲起來,真實與正義就會敗北。這個經曆讓我看清楚了,基督教講得對,而佛教思想不符合現實。
3. 佛教相信輪回,講究“今世受苦,為來世修善”。通俗地說,佛教的輪回就是人死後還會重生,既可能還是人、也可能變成豬狗等動物。現在很多佛教徒,包括一些佛教大師,心裏知道並明確地講,“輪回不符合現代科學”。其實“不符合現代科學”就是“不符合事實”。他們明知輪回不真實,卻不好意思直說,並且依然相信,因為這個概念對佛教太關鍵了。佛教徒認為,沒有輪回,人就沒有未來,生命就沒有希望,佛教信仰就會失去意義,所以他們隻能死守這個信條。也有一些迷信的基督徒把天堂與地獄想象成物理世界,但是理性的基督徒認為,天堂與地獄不是在星空之上或黃土之下,而是在人的精神裏。基督教承認人的生命有限,轉而讓人們追求精神的永生。基督徒把自己的精神融入真實、正義與愛的事業裏,也就是神的事業裏,依靠神的永存而實現自己精神的永生,從而在短暫的生命裏保持希望。想想看,今天我們已經知道人死後不能重生,佛教還讓人依靠未來重生來保持信心,這種信心在現實中就會脆弱,當真的麵對壓力與考驗時,佛教徒就可能發現自己一直在騙自己,也就可能支撐不住。再者,佛教徒把生命的希望建立在自己一人的重生,相對自私。這樣的人組成的社會也會相對鬆散,缺乏凝聚力。基督徒努力把自己的有限生命融入到永恒的真實、正義與愛之中,讓整個世界更美好,比佛教徒更利他、更團結。至於佛教徒常有的“今世受苦,為來世修善”的觀念,其實與“冥冥之中善有善報”類似,都是讓自己逃避現實,把獎善懲惡的責任推給別人。
4. 佛教認為“萬事皆空,萬念皆空”,意思就是,佛教徒修行深了就應該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是空的。現實中的佛教徒經常相信“功名利祿、愛恨情仇,都隻是塵世一夢,與我何幹”。從小處講,個人努力工作賺錢、提升自己的技能和在社會中的影響力,可以讓家人和孩子過上好日子,也可以幫助自己的客戶、老板和同事等更成功,讓自己的下屬有工作做,讓他們和他們的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等等。這些東西都是實實在在的,怎麽是空呢?從大處講,在這個世界裏,“真理、正義與愛”經常抵不過“虛假、邪惡與壓迫”,我們怎麽可以坐視不管,而認為“與我何幹”呢?我們這代人,小時候的家庭生活都很艱苦,通過自己的努力和社會的進步,現在的生活明顯改善,我們才能享受今天相對富裕的物質生活,並追求自己的精神信仰。這樣的經曆告訴我們,現實並不“空”。想想看,父母之愛那麽深沉、愛情那麽沁人心扉、朋友之愛也可以非常真摯,我們怎麽可以把這一切都看成空、漠視愛我們和我們愛的人呢?“萬事皆空,萬念皆空”的觀念不符合現實,它與前麵講到的“為來世修善”、“冥冥之中善有善報”等佛教觀念類似,本質上都是逃避現實、把責任推給其他人的借口。總之,人思考得多、思考得深之後,應該更愛人、更愛這個世界,而不應該逃避和放棄。
5. 佛教關注人的業力與功德。業力就是人在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所有行為造成的結果。功德就是功業與德行,也就是念佛、誦經、布施、放生等善事。在佛教裏,業力與功德決定人將獲得的終極獎懲。而基督教認為“因信稱義”,就是神隻重視人心,看人是否堅信神。簡單地說,佛教相對更重視人的行為,而基督教專注人的精神。比如藏傳佛教流行轉經輪。那裏的佛教徒認為,不經過思想地手搖經輪就能增加人在佛教裏的功業。基督教當然也懂得人的行為很重要,但認為行為是精神的延伸。神隻在乎人的精神是否跟隨神,但不直接管控人怎麽做,而讓人自己決定自己的行為。比如基督教堂的捐款都應該是保密的。你捐與不捐、捐多還是捐少,都是你自己決定,教堂或其他人不幹涉、無權評價、甚至根本不知道。由此可看到基督教與佛教的關鍵區別。基督教尊重人的自主權,讓人的靈魂自己控製自己的作為。而佛教越過人的靈魂直接管控和評價人的作為,相對不尊重人的自主性。撇開人的靈魂而直接管控人的作為的態度,實際上就是把人當作工具。
6. 現實裏的很多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覺得生活是不可承受之重。他們身心疲憊,因而喪失鬥誌與信心,不想讓自己的精神管控自己的行為,而希望依靠宗教裏的超自然力量來替自己做主。佛教與基督教都對這樣的人伸出援手,但方式很不一樣。佛教鼓勵他們逃離世事,遁入空門,成為現實世界的旁觀者。而基督教讓他們把困苦從心中卸下,交托給神,以此減輕他們的負重,恢複他們的信心和對未來的希望。與佛教不同,基督教不鼓勵人逃離現實,而讓人從神那裏汲取精神力量,繼續戰鬥。說到底,基督徒認為,神是世界的主人,而自己是自己的主宰、是神的孩子、是耶穌的兄弟姐妹、是被神揀選出來的精兵。所以基督徒就必須對自己要求高,不應該逃避,而要在精神上依靠神,勇敢地戰鬥到底。佛教徒則把自己看成是實現佛教功德的渠道或工具,不是自己行為的主宰,自然就缺乏主人翁感,所以對世界與自身的責任心就相對少、戰鬥精神就相對弱。
以上就是我作為基督徒對佛教的一些簡單質疑,其中每一點都圍繞佛教的核心教義,表達的意見也都是一般人可以切身體會到的。這些並不是我對佛教的全部疑問,比如我沒有談及佛教廟宇體係的整體性腐敗現象。不同的佛教徒對佛教肯定有不同的理解,就像不同的基督徒對基督教有不同的理解一樣。我在對比這兩個宗教時,隻能采用自己對它們的理解,這就造成了我的質疑有局限性。所以即使我的語言有時顯得尖銳,其目的也隻是啟發大家思考,讓跨宗教的討論深入一步,而從來不是要把任何佛教徒轉變成基督徒。我隻是一個普通基督徒,非佛教徒,對佛教沒有深入的研究,所以我對佛教的質疑肯定粗淺,不過我的態度是認真的。基督教和佛教都旨在救贖普羅眾生,所以應該能夠回答每一個普通人的真誠問題。一個信仰係統無論多麽深刻或精細,都應該首先回答人們的粗淺問題。如果粗淺的問題都不能解決,還怎麽解決高深的問題?就像牛頓理論很精細高深,但它也必須能夠解釋一個普通蘋果落地的原因。所以我在這裏鬥膽發表意見,不怕貽笑大方。
幾個佛教徒朋友在多個場合、在不同情況下對我描述過他們當初為什麽皈依佛教。讓我驚訝的是,他們不約而同地講到類似的原因,比如有的說自己被高僧玄妙的講經折服,有的說浩如煙海、麵麵俱到的佛經震撼了自己,有的對佛教的曆史悠久、信徒眾多印象深刻等。其實我們中國人曾經也有過這樣思想精深、文獻浩如煙海、曆史悠久、信眾數量巨大的信仰,那就是儒家思想體係。但是在大約一個半世紀以前,中國人作為整體,不得不主動放棄它。當時西方列強踢開了中國的大門,讓整個精英階層,包括皇室、文武高官、學者和思想敏銳的平民百姓,集體性地意識到“五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已經到來,儒家思想落後了,必須拋棄。基於這樣的認知,我們的爺爺輩、太爺爺輩們奮起革命,建立新式學堂,讓後代不再被儒家思想誤導,甚至讓後代徹底忘記儒家傳統。先輩們這樣決絕之後,中華民族才得到一定程度的思想解放,才可能部分融入世界文明的主流。但是他們沒有時間和機會為我們的民族建立新的信仰,於是這個責任就自然落在了我們這代人的肩上。
佛教在中國大規模流傳了兩千年,但並沒有幫助中國走出文明長期停滯的窘境,也沒有幫助中國融入新的世界文明大潮。一個半世紀以前,在我們的先輩們上下求索民族現代化之路時,他們就很了解佛教,也可以選擇佛教作為新的立國思想,但他們沒有那樣做,因為他們非常了解,佛教與儒學傳統類似、甚至還不如儒學,也遠遠落後於西方先進思想體係,並沒有幫助中國現代化的能力。不但中國如此,亞洲其他國家,比如韓國、日本、泰國等,也都有深厚的佛教曆史。佛教也不能救他們的民族,也沒有幫助他們實現現代化。如果我們現在因為佛教曆史悠久、體係龐大、教義玄妙等膚淺的原因而信仰它,豈不是忘記了先輩們的經驗與教訓嗎?我們不應該剛被救出醬缸,又自己跳進泥潭。
最後,我們這些受過幾十年現代科學教育的人,本應該處處捍衛“真實”的大原則,但是很多人在麵對具體問題時就忘了。其實,中國在近現代曆史裏飽受虛假思想的傷害,比如毛澤東時代著名的“人民公社化”、“共產風”、“畝產萬斤”、“趕英超美”等。大約四十年前,在經曆了各種悲慘的人禍以後,痛定思痛,全國開展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就是希望樹立“真實”的原則,從此以後摒棄所有虛假的思想。我們的父輩們通過自己的經驗認識到,違反這個原則,民族就會受到嚴懲。但是現在很多非常聰明的人,明明知道像“輪回”、“善有善報”等觀念不真實,還要選擇相信,豈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甚至傷疤還沒有愈合就忘了疼嗎?
敬禮
二零二零年三月三日於美國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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