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對佛教的簡單質疑》發布以後,讀者反應熱烈。熟悉的朋友私下聯係我,一對一地對話。我在的微信群裏,認識與不認識的群友們圍繞文中的論點展開討論。在網上論壇裏,此文的閱讀量在幾天內達到數萬,跟帖眾多,並且多位網友發表了後續的爭論文章。一篇探討信仰的嚴肅文章獲得這樣的關注,讓我意外;自己的文字對這麽多人有觸動,也讓我欣慰。這些讀者中有佛教徒也有非佛教徒,意見有批評也有支持。很多人態度誠懇、思想透徹,讓我印象深刻。我的初衷就是與嚴肅對待信仰的人深入交流,所以非常歡迎真心的評論,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我的觀點。在寫作和討論中,我追求有效的交流,希望讀者真的受益,所以表達意見時直截了當,以求快速觸及問題的核心,相對不在乎客套。這樣的討論有時難免激烈,但事後我一樣視大家為好讀者、好朋友。當然,我也希望讀者們同樣對我,不記我的仇。
目標讀者
很多批評者以為,我質疑佛教就是攻擊佛教、就是試圖在佛教徒麵前證偽佛教,其實不然。我尊重佛教,欣賞其中的智慧,隻是沒有信仰它。佛教有幾千年的曆史,曾有無數聰明人用畢生的心智打磨它,所以它早就理論完整,做到了自洽。一個思想體係達到“自洽”,就是基於它自己的假設,依據它自己認可的邏輯,它能自圓其說。我很清楚,沒有人能在虔誠的佛教徒麵前證偽佛教,因為後者總能在佛教內部找到足夠多的理由來維護佛教。其實,世界上被廣泛接受的思想信仰體係都做到了自洽,包括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伊斯蘭教、甚至北朝鮮的主體思想等,無論你有多少反駁它們的證據,都不可能說服它們的忠實信徒。例如在清朝末年,西方勢力來到中國,讓世界看到了中國的全麵落後,包括儒家傳統思想的嚴重停滯與腐朽。證據如此鮮明和強烈、情況嚴重到直接威脅民族和社稷的存亡,但是當時的大儒們還是依據儒家的標準和理論,駁倒了國內所有主張思想改革的聲音。後來,在船堅炮利的列強圍剿下,清朝決定放棄儒家傳統,但那是形勢逼迫下不得已的行為,並不是出於思想醒悟。
我從不想說服在佛教信仰裏實現自洽的人。簡單地講,自洽的人就是“想通了”的人。自洽的佛教徒從內心到行為都滲透著佛教的觀念,在佛教裏達到了人格的統一。這樣的人極少,但都非常堅定,別人不太可能說動他們。不但自洽的佛教徒如此,自洽的基督徒、儒家信徒、馬列主義者、“*****”們,等等,都很堅定。比如耶穌的門徒保羅對基督教忠貞不渝,主動放棄高官厚祿,寧願被殺頭;埋兒奉母的郭巨,崇尚儒家的忠孝,不覺得自己野蠻,反而覺得很光榮;方誌敏堅信馬列主義的“暴力革命”理論,組織農民暴動,親自下令殺了自己的五叔方雨生,後來又綁架美國傳教士達能夫婦,欲勒索兩萬元錢而不成,將達能夫婦砍頭。旁人覺得他極端殘忍,他卻毫無愧疚,自感是出於對革命事業的忠誠。周恩來崇拜毛澤東,是自洽的*****。文革中,為了維護毛澤東夫婦的權威,需要殺自己的養女孫維世時,周順暢地簽了字。在好的信仰中自洽的人,就在好的事業中堅定;相反,在壞的信仰中自洽的人,就在壞的事業中堅定。佛教總體教人良善,所以我尊重那些自洽的佛教徒們。他們堅定,我也就不想浪費口舌了。
我也不想勸誡缺乏思考能力的人。絕大多數老百姓佛教徒,麵對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希望事業成功、升官發財等,需要心靈寄托,所以皈依佛教。但是他們並沒有深刻地思考過有關信仰的問題,因為沒有那樣的內心動力,也沒有所需的思想能力。不僅佛教徒如此,其他宗教的信徒大多也類似,把心靈寄托在某個偶像上,並不深思。這個偶像可以是關公、媽祖、財神、玉皇大帝、自己的祖先、或毛澤東等。當然也有很多人這樣信基督教。心靈寄托是人的正常需求,這樣的佛教徒也無可厚非。我尊重他們,但不想與他們深入討論,因為他們經常對自己的偶像有感情。自己不思考,他們就不習慣、甚至討厭、仇恨思考的人,覺得後者對自己的信仰提出問題就是攻擊自己的信仰。不渴求交流的人,別人不可能與他有效地討論。
我寫《對佛教的簡單質疑》,是因為遇到過很多這樣的朋友,他們從小在國內接受完整教育。中小學時非常勤奮,精通數理化,當然也接受了全套的無神論和中國式馬列主義的灌輸。然後他們進入名牌大學,有的還出國深造。在職場上,他們事業有成、學養淵深、內心非常理性、精通邏輯、具有強大的思考能力。但是到了成熟的年紀,他們開始渴求心靈歸宿,卻發現自己對信仰的了解近乎空白,就開始上下求索。他們接觸到佛教,就像當年上學時對待功課那樣認真研習,被其中奧妙的說理和為人處世的智慧吸引,於是自認是佛教徒。但是,也許因為他們對於信仰的思想積累太少,家庭中沒有傳統、朋友裏也沒有知音,所以很多人沒有發現,佛教違反了他們已經懂得的道理,否定了他們的核心人格。這種情況有點像文革中的一些革命小將,不真懂革命是什麽意思,被身邊的革命氣氛吸引,自以為擁護“打倒牛鬼蛇神”,後來卻發現,自己和父母就是口號裏的“牛鬼蛇神”。
真實的原則
佛教違背的第一個被現代社會廣泛接受、同時也被朋友們廣泛接受的道理就是“真實”的原則。《對佛教的簡單質疑》中談到,佛教的基本觀念,比如“輪回”、“善惡因果”等,不符合真實的原則。以輪回為例,它的根本作用是幫助人麵對死亡。標準的佛教徒認為,自己的靈魂不會因為死亡而毀滅,將投胎到嬰兒或動植物身上。有了輪回,死亡就不那麽可怕了。即使此生短暫,人也不會失去希望,看待世界的眼光也會變得長遠,不再被死亡隔斷。文章的批評者們也感到了輪回與真實的原則之間不易調和,於是引經據典、試圖用艱深的佛教理論為輪回辯護,說什麽現代科學有很多局限雲雲。問題是,這些人自己麵對死亡的時候,真的會相信靈魂將死後重生嗎?其實他們中的很多人不會,因為沒有證據支持輪回存在,這既包括科學的實證、也包括嚴肅的心證。
現代科學裏沒有輪回的證據,所以輪回沒有實證。更進一步,輪回也沒有心證。即使佛教自己的理論也承認,人不能體驗到輪回,因為“隔陰之迷”讓人忘記前生,類似於民間傳說中的“人投胎前都要喝孟婆湯”。即使佛教說得對,你的魂魄有前生,但這輩子的你完全忘記了前生的你,二者之間失去了所有聯係,那就等同於前生的靈魂與今生的靈魂是兩個不相關的靈魂,今生的你並沒有繼續前生的你,你前生的魂魄已經徹底消亡了。所以,死亡依然意味著你的魂魄將毀滅,這與沒有輪回有什麽區別?如果輪回對人有意義,就必須讓人感覺到再生,就是讓人覺得上輩子的自己重生了。隻有這樣,人才會覺得自己的生命可以跨越死亡,才會不懼死亡。否則,輪回對人解決死亡的問題就沒有意義。
我的多數佛教徒朋友們受過良好的理工科教育,有的學到博士,又在科學技術領域裏工作了幾十年。他們在人生路上建功立業、養家糊口,都依靠對現代科技的掌握,並且在平時的言談和思想中也一向注重證據和邏輯,所以他們在內心深處埋藏著難以磨滅的對真實原則的執著。如果要成為真正的佛教徒,他們就必須放棄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但是他們沒有意識到這個矛盾,沒有看懂自己新獲得的宗教違反自己早已接受的信念、自己嘴上的信仰悖逆了自己在生活裏一貫堅守的原則。信仰應該是人的根本準則,貫穿他的所有想法與言行。在任何宗教、或任何信仰體係裏,真正的信徒應該是自我統一的人。但是這些朋友卻自相矛盾,在思想上一仆二主,還不自知。所以我要指出來,提醒和幫助他們。
在我指出佛教的這些問題後,有多個佛教徒朋友對我說,他們其實也不能相信佛教中那些明顯不真實的地方,但還是被佛教的其他教義吸引,所以自認是佛教徒。但是,“輪回”與“善惡因果”等與真實不兼容的教義屬於佛教的核心內容,不接受它們的人即使喜歡佛教,最多也隻是佛教的傾慕者,不算是信徒。就像我是基督徒,不信佛教,但也尊重它,喜歡它的很多內容,比如追求真理、樂善好施、善待動物、注重飲食與養生,等等。
人人靈魂平等
《對佛教的簡單質疑》一文中談到我們民族麵對的現代化問題、以及“人人靈魂平等”的基督教理念。對基督教陌生的中國人經常看不清的是,中國急需進步的很多方麵都與國人缺乏人人靈魂平等的精神有關,比如一人一票普選、言論自由、男女平等、弱勢群體的權利保護,包括兒童、特別是女嬰以及未出生的成型胎兒的保護,等等。這些先進的製度從來不是自然而然產生的。在幾千年的人類曆史中、在基督教之外的其他文化圈內,人壓迫人的製度是常態,人人平等的製度少近乎於無。上述這些中國人民向往、但還欠缺的製度,都是基督教文化圈在最近幾百年裏首創的先進文明成果,是那裏的基督徒們依據“人人靈魂平等”的基督教精神,經過艱苦卓絕的奮鬥,從無到有、從少變多,逐漸建立起來,然後再推廣到世界各地的。審視相關的曆史關鍵點,比如美國的建立、法國大革命、民主世界擊退希特勒與斯大林的威脅等,就不難發現,這些製度的建立、維持與發展需要人們不斷的犧牲和奮鬥,否則即使已經取得的成果也會消失或退步。基督教為信徒們提供了這種犧牲與奮鬥所需的精神力量,但是沒有證據表明,世界上的其他主要信仰體係,包括佛教,有能力提供類似的精神力量。
人性有醜陋的一麵。人都有天生的衝動去利用、甚至傷害同類。在這方麵,東方人與西方人一樣,佛教徒、儒生、和基督徒也一樣。基督徒們能夠壓製自己人性裏的醜陋,為人人平等的理念而拋頭顱、撒熱血,歸根結底是因為信仰要求他們敬畏同類,就是無論對方多麽孱弱、地位多麽卑微,也要把他看作與自己一樣,也是神的兒女,是神按神自己的模樣造的。基督徒對他人的這種敬畏心,是各項現代人權製度產生和存在的根本原因。比如美國曾有奴隸製。但是從最開始,社會上很多最尊貴、在奴隸製中得利最多的人,包括華盛頓、亞當斯、麥迪遜等,就質疑和譴責這種人壓迫人的製度。後來,美國人民通過內戰,不惜流血而廢除它。《對佛教的簡單質疑》對比了佛教“眾生平等”的教義與基督教“人人靈魂平等”的教義。這兩者有本質不同,結果就是佛教社會沒有產生一人一票普選、言論自由、男女平等、保護嬰幼兒權益等觀念和製度。不但如此,佛教社會還長期容忍,甚至縱容,一些殘酷的人壓迫人的現象,比如佛教密宗的明妃製度摧殘女性,但佛教界的態度相對曖昧,遠不像基督教社會對奴隸製和種族隔離製度那樣堅決反對。
中華民族的現代化進程,從1840年算起,已經180年了,目前還在摸索之中。信仰是文明的基礎,也是民族進步的基礎。民族是由具體的個人組成的。如果一個個中國人,或中國人的主流,都選擇佛教,中國社會的現代化就會誤入歧途,可能爬出儒家和馬列主義的醬缸,又落入佛教的泥潭。對於那些移民到美加等基督教文化圈的中國人,選擇佛教很可能讓他們缺失現代社會需要的一些關鍵精神特質,他們因此很容易在生機勃勃的社會中成為旁觀者和永遠的局外人。
沒有熟讀佛經,也有權批評佛教
有趣的是,很多朋友采用類似的角度批評《對佛教的簡單質疑》,就是指責我不懂佛法。有的說,“你要先讀完某某佛經才可以與我談佛教”;有的說,“你懂三轉法輪,三法印嗎?懂人我執和法我執的區別嗎?不懂就無權批評佛教”;有的說,“你必須先說明自己是談大乘還是小乘佛教,否則就閉嘴”,等等。這就像在辛亥革命時,你對孫中山說,“你必須先學習《四書五經》,理解朱熹的‘思誠為修身之本,而明善又為思誠之本’的主張之後,才有權反對舊製度”。或在1990年東德人民反抗共產製度時,你對他們說,“你要先讀完馬克思的《資本論》、並正確理解列寧的‘無產階級專政’主張後,才有權質疑共產主義思想”。或者你對那些憎惡北朝鮮製度的逃北者們說,“你必須首先讀完‘主體思想’的重要著作《以人民大眾為中心的我國式社會主義不可戰勝》,深入理解‘先兵戰略’後,才有權批評北朝鮮”。孫中山看清了舊傳統已過時,所以推動辛亥革命。他雖然不精通《四書五經》,但比那些儒生更了解儒學的本質。當年東德街頭的抗議者們也許沒有讀過《資本論》,但通過自己的生活,他們體驗到馬列主義的荒謬。他們比那些馬列主義研究所裏的專家們更懂得馬列主義的實質。饑寒交迫的逃北者們,即使目不識丁,也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懂得什麽是“主體思想”。
在麵對人生的重大抉擇時,我認真地考察過佛教,看清了它漠視真實、無益於我們民族的發展等特點。任何人看到佛教的缺點之後,都有資格說出來,幫助眾人,無論他是否精通佛經。信仰,是要人把它貫徹到生命中。所以理解某個信仰,在於懂得它怎樣塑造人生與社會,而不是看誰背誦經書最流暢、或參加宗教知識考試得到最高分。與儒家類似,佛教沒有把真實看作最高教義,所以與現代科學矛盾重重。佛教提倡“行善”等良好觀念,比馬列主義、北朝鮮的主體思想等更人道,但是佛教社會把人分成地位懸殊的等級,落後又殘忍,因此社會停滯,不能保障弱勢群體的權利,比如佛教盛行的西藏、不丹、甚至泰國等。那些回避我指出的嚴重問題、要求我先熟讀佛經的說辭,本質是避重就輕,顯得蒼白不力、迂腐可笑。
信徒眾多的各大思想信仰體係,包括基督教、佛教、儒家思想、馬列主義、甚至朝鮮的主體思想等,都有艱深的理論、玄妙的邏輯、汗牛充棟的經書和文獻。單獨看,每一個都有一些道理、都能讓很多普通人折服。但是在世界的大舞台上,它們之間競爭激烈。對於一個人或一個社會,通常隻有一個信仰可以勝出,占據主導地位。而誰勝誰負,從來不是,也不應該是,看誰的理論最艱深、邏輯最玄妙、或追隨者最博學,而應該看誰最真實,最能讓個人幸福、實現自我,讓社會最完善。在這種信仰體係之間的競賽中,佛教的缺點就鮮明地暴露出來了。
二零二零年三月十五日於美國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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