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能為你做些什麽—
作者:約翰·格雷
譯者:許常紅
徳國自由派記者塞巴斯蒂安?哈夫納( Sebastian Haffner)目睹了希特勒的崛起,直到1938年被迫和猶太未婚妻逃到倫敦。他認為,在沒有被納粹政權殺死或恐嚇的人中間,它已經成功營造了一種集體幸福的狀態。他在1979年寫道:
對於大多數沒有遭到種族或政治迫害的德國人來說,他們在第三帝國的生活既與希特勒上台前的德國不一樣,也與現在的聯邦德國不一樣,與民主徳國倒是差相仿佛。原因在於,到目前為止,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參加了家庭以外的社團或“集體”。不管明麵上是否強製,這些組織實際上都必須參加……當然,第三帝國和民主德國裏發言唱歌的內容當然都不一樣。但是,熱衷搞活動、說大話、行軍野營、慶祝合唱、塑造榜樣、體育鍛煉、射擊訓練,還有社群裏不可否認地存在著的安全感、同誌情和幸福感,這些都是別無二致。因為希特勒強迫人們進入這種幸福,無疑他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一一還是一個卓有成效的社會主義者。
那真的是幸福嗎?或者說這種強迫讓人們感到不幸福嗎?民主德國的居民經常想著法逃避這種強加於他們的幸福;但當他們來到聯邦德國時,又會抱怨生活孤獨,這正是個人自由的另一麵。這與第三帝國的情形大致類似。裏挾於社會中的人,與作為個體生存的人,到底哪一個更幸福呢?暫且按下不表吧。
哈夫納在他德國生活的回憶錄《反抗希特勒》( Defying Hitler)中回答了自己提出的問題。這本回憶錄是哈夫納在1939年被驅逐出德國、抵達英國後開始動筆的。哈夫納以91歲高齡去世。直到三年後,也就是2002年,這本回憶錄オ在他兒子的動議下出版。
在納粹統治下,許多徳國人感覺很幸福:“據說德國人是被壓服的。這隻說對了一半。他們還經受著其他更糟糕的東西。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去描述這種狀態,就用‘被同誌’吧。這是一種危險可怕的境地。他們在一個夢幻的世界中,過著麻木的生活。他們極其快樂,但又極其自貶;如此自鳴得意,而又今人無比厭惡;驕傲自負但又如此可鄙,毫無人性。他們以為自己在攀登高峰,而現實中他們卻是在沼澤中爬行。”
哈夫納在納粹德國目睹的快樂與恐懼並存。但是對許多德國人來說,恐懼和快樂並不矛盾。哈夫納寫道:
歐洲曆史上有兩種形式的恐怖。第一種是在大規模起義中爆發的無法控製的嗜血。另一種就是戰勝國為了展示權力和威懾而進行的冷酷的、有計劃的暴行。一般來說,這兩種形式分別對應於革命和壓迫。第一種是革命。通過憤怒和狂熱來證明自身的合法性,這是一種暫時的瘋狂。第二種是壓迫,它用之前的革命暴行來證明自身的合法性。
納粹將這兩種恐怖結合了起來,但它的行徑無法通過任何一種方式來證明其合法性。
納粹把這兩種形式的恐融合為同一個體係,並利用這個體係創造了哈夫納所描述的同誌友誼。
不斷製造出內部敵人維持著納粹德國的集體團結。同性戀者、吉ト賽人和猶太人不僅像過去一樣受歧視,更不斷受到迫害,這正是納粹政權創造的集體歡的必備要素。
作家維克多·克倫佩雷爾( Victor Klemperer)在日記裏描述了自己和非猶太人的妻子在納粹統治時期受到的迫害一一包括在禁止猶太人養寵物時被拋棄的貓一一有時候鄰居和商店店主同情他們,會塞給他們一些食物和巧克力棒。所幸的是,大眾團結永遠不是鐵板一塊。然而,毫無疑問,加諸猶太人的痛苦是納粹為其他人製造出的幸福的必要一環。為了讓集體歡愉這碗稀粥美味可口,裏麵需要加上殘酷這味猛料。
雖然納粹黨人在對自己有利時會使用投票手段,但納粹本質上是一場暴動的運動。希特勒通過顛覆自由的魏瑪共和國上台;民主被一步步蠶食,代之以獨裁專政。保守派會堅持認為,反對暴政有著自己的一套動力機製,而革命者也可能真正熱愛自由。但在他們為革命奮鬥的過程中,大部分人都會被曆史抹去。
推翻暴君後,人們可以自由地互相施加暴政,這期間往往會穿插著短暫的無政府混亂狀態。很快對秩序的需求占據了優勢。但是伴隨新政權鞏固而來的無情恐怖鎮壓也許與哈夫納所說的革命殺戮沒什麽區別。兩者都相當於集體精神錯亂一一在曆史上,這是應對極端情況的常見反應。暴政解除了理智的負擔,同時釋放了原本被禁錮的憎恨暴力衝動。通過把這些衝動釋放發泄在他們的臣民身上,暴政者賦予了人們作為個體不可能得到的快樂。
推翻法國舊政體、俄國沙皇、伊朗國王、伊拉克的薩達姆和埃及的穆巴拉克,這本來可以給許多人帶來福利,但是並沒有給人們帶來更多的自由。大屠殺、打壓少數民族、大規模的酷刑,這就是另一個暴政,往往比被推翻的更加殘酷——這就是結果……如果你認為人類是熱愛自由的,那麽你就得接受這樣一種觀點:幾乎全部人類曆史都是一個錯誤。
【注】:本文節選自約翰·格雷《動物的沉默:人類優越論是一種偏見》
【赫爾墨斯按】:
曆史是相通的,又是相互模仿的。不論好的、壞的都會被傳承下來。
支撐暴君權力不倒的是一個卓有成效的暴力機器。這個暴力機器不僅僅是軍隊、職能眾多的警察部門、特工等,更為重要的還有大眾。所以,“團結”每個個體,使每個人淪為集體一員,緊緊圍繞在暴君周圍,成為每個暴君的一項核心。
去除自我、打造無意識、樹立敵人、許與夢想、施與幸福、麻痹心靈、利益誘惑、偽造信仰、塑造榜樣、煽動情緒、籠絡情感、鼓吹犧牲、威脅恐嚇、強迫加入……這些都可以讓一個普通人輕而易舉地成為“集體”中的一員。
當然,對於“團結”不了的人,便隻能行駛暴力機器的功能:政治迫害、鎮壓異己。
對於希特勒、斯大林這樣的暴君來說,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問題是麵對這樣的暴君,我們是否還能堅持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