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陋寡聞,以前沒聽說過刀爾登,乍一看還以為是歌曲裏唱的盜禦馬的“藍臉的道爾敦”。讀劉瑜的《觀念的水位》,她說是在上廁所時碰巧看到刀爾登的一篇文章,結果連廁所也不上了,急火火去找他的其它作品。受她影響,我先找來刀爾登的《七日談》讀了。這是一本比較奇特的書,說不出來是什麽體,不像小說也不算散文,就是通過作者和偶爾認識的一個叫張三的人在七天裏的談話,以互相給對方講故事的形式來探討關於人性,觀念,以及體製的話題。他的文筆風格像魯迅,但又不像魯迅那樣好鬥,在溫文爾雅的談話中讀者能體會到不經意的指桑罵槐,在一些說不清有爭議的話題麵前也不過多糾纏,適可而止,留有餘地讓讀者有自己思索的空間。除了那些意味深長的故事,通過和張三這個人物的接觸和談話,作者沒有明說,但讀者和作者一樣,對張三這個人物的前後印象逐漸發生了變化,這也說明了有智慧的人不一定就是舉止文明得體招人喜歡。
現在又找來了刀爾登的另外一本書《舊山河》,讀了幾篇後,不得不佩服刀爾登是一個奇才。下麵是其中一篇。
有電報機的成吉思汗
專製也是個技術活兒,古代的君主,心有餘而力不足。
“有電報機的成吉思汗”,是赫爾岑的一句著名讖言。我沒有讀過它所處的文章,又查不實這句話的上下文,但我想,無論上下文如何,無論將“成吉思汗”作為暴政之象征是否符合史實,這個短語都是意味深長的。
歐洲自啟蒙運動以來,多把成吉思汗當成暴君的代表,赫爾岑是俄羅斯人,想必更傾向於這種評價。成吉思汗殺人如麻,但中國人更熟悉的,是忽必烈建立的蒙元,印象又是一種了。
曾有朋友拿一個荒唐的老問題來問我,曰假如不得不回到過去,你願意生活在哪個時代。我說,春秋吧。他說,那個太古了,換一個。我認真地想了想,說,那就元代吧。朋友大怒,趁著天熱,將一頂漢奸的帽子劈頭罩來。我說您別急,聽我一一道來:我是“搞”文字的,且胸無大誌,元代的文人行道難,而我本不想行道,元代的文人做官難,而我本不想做官,終元一代,沒有文字獄,單這一點,還不夠嗎?
睢景臣寫高祖還鄉,“那大漢下的車,眾人施禮數,那大漢覷得人如無物。……猛可裏抬頭覷,覷多時認得,險氣破我胸膛。你身須姓劉,你妻須姓呂,把你兩家兒根腳從頭數……”這種反皇權的曲兒,還有更多的嘲謔、謾罵且語涉政治的作品,在元代遍地皆是,換個朝代您試試?蒙古人對文事不太留意,懶得管你說三道四。就算是有人管,你是願意對方深通文墨、心思細密呢,還是願意對方“州縣三四員,字不辨王張”呢?
元代賦稅較宋明皆輕。“賦稅輕而衣食足,衣食足而歌詠作”,又有文人的加入,而有了《詩經》以後最天真自然的一代文學。許多文人,沒了正統的出身之路,頗有牢騷,但和清代的同行相比,這些人可謂身在福中不知福。讀書無用,難道不強過讀書有罪?做不了大官大賢,去做那郎君領袖、煙霞狀元,又有什麽不好?到了明代,一窩蜂地去做官講道,官也沒做好,道也沒講好,先把個活潑潑的曲兒劇兒失傳了。
百年蒙元,是個很有意思的時代。一方麵,有野蠻的軍管,區別種姓,以聚斂為頭等大事;另一方麵,那又是中國最少意識形態控製的朝代。蒙人粗暴但並不苛細,管理漫無章法,幾近於“你把錢糧交來,剩下的事不要來煩我”。魏源說元政“其肅清寬厚,亦過於漢唐”,稍嫌溢美,但明初君臣認為元朝以寬縱失天下,確實合著兩三分實情,並非隻是先為暴政之容。如元代沒有完整的法律,後來吏治又壞,獄訟幾無道理可言,但並不以殘殺為事,連死刑也拖著不執行,至於“七八十年之中,老稚不曾睹斬戮,及見一死人頭,輒相驚駭”,這和明代的血腥,相去就很遠了。
蒙元官方,並不是真心想放鬆控製,說到底,他們是沒有電報機的“成吉思汗”,控製社會的能力有限。
專製也是個技術活兒,古代的君主,心有餘而力不足--其實“心有餘”也說得不對,沒有電報機之類以啟之,他們無法憑空生出許多後世才有的豪情壯誌。明代加強專製,大不了是建立國家警察、廠衛之類,偵緝天下,又能怎麽樣?扒在人家的窗外偷聽,雖然嚇人,效率卻低,除非天下人一半入了廠衛,否則能力平平。
那麽,假設“成吉思汗”(在赫爾岑的象征用法上)有了電報機,有了火輪船和鐵路,會怎麽樣?有了熱兵器、原子彈,會怎麽樣?有了蜂窩電話和互聯網,又會怎麽樣?赫爾岑雖有預感,實情會如何,他是不知道的—還是那句老話,當然,咱們也不知道,但咱們可以想象,比如若幹年後,地球上又有“成吉思汗”,擁有各種新技術,那將會帶來怎樣一種淪肌浹髓的快感呀!而反抗那嶄新的“成吉思汗”,又將是全新的題目,舊有的經驗怕是有一半都會失去效用的。
其實也未必有那麽可怕。我看過些反烏托邦小說,或科幻電影之類,對裏邊的渲染,不是很有同感。再新的技術,頂多讓“老大哥”無所不在,但那並不能實現完美的控製。完美的控製,需要完美的、被權利徹底腐化的人民,令人人都是“老大哥”,人人互相迫害,傳遞不幸,“成吉思汗”才得乘隙宰製無餘。電報機之類,固有助焉,畢竟隻是工具,代替不了那根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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