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完全沒有關注雷洋案。一夜之間各種說法甚囂塵上,想來這不過是又一起永遠沒有真相的羅生門。官民各執一詞,官執意外死亡,民執蓄意害命。輿論的浪潮席卷而來,不久就會奔湧而去。隻留下耐心的時間去撫慰父母妻兒的無限傷痛。
人在幽暗裏呆得久了,眼睛也就慢慢適應,反而有些難以置信光明的存在。既然黑暗與黑暗並無分別,那又何苦深究。畢竟生存大於一切。而公平正義或者哪怕僅僅是本能的恐懼憤怒,終究要讓位給眼下的安適。偷生,也是一種境界。
讓我駭然的,是一個微信上流傳僅僅7秒的視頻,記錄了一個雙手反銬的男子被幾個人用高壓電棍暴擊的場景。很快就有人出來辟謠,說家屬已經澄清,從所穿的衣服辨認這不是雷洋。似乎如果那是張洋李洋,打人者就正義加身了。而我所看到的,隻有對待毫無還手之力的人的赤裸裸的暴行。古往今來,人類殘忍血腥的行徑數不勝數。二十七年前的傷痛還沒有在人們心中愈合。如今,踐踏生命的暴行依然在嚎叫著獰笑著洋洋得意地招搖過市。物傷其類,孤陋寡聞的我實在想不起,如果不是為求生所迫,哪種生物會如此殘暴地對待同類。一路推想下來,我們又怎能天真地相信雷洋的不測遭遇是咎由自取?生活在這樣險惡環境中怎會不人人自危?
然後,我在微信上讀到雷洋(筆名應為春稗)的《夢綠集》兩篇。讀到最後一段,“敘此,不覺心馳神往,情景盡浮現矣。父沽酒而歌唱,母慍顏而責罵,此乃家中之溫情;三月簷雨寒,杏白桃花紅,此乃故鄉之春色。頓覺虛度光陰,辜負山河,遂擬月餘之後,趁四、五月韶華,從故裏一行,活抓一條春光大尾巴。因此一記。”淚下。雷洋在文中述說時時夢中還鄉,不知如今是否魂歸故裏?有人攻擊說,雷洋在人大的同學為雷洋申辯時抓不住重點,隻知辯稱雷洋是碩士或才子,這些並不能表明他不是嫖客。而我從這兩篇散文中看到的,不是才子碩士,是一個思念故鄉思念父母有血有肉有夢想有哀愁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人。斯人已逝。。。
我曾經想,每一個人的文字都是有關這個時代的某個細節的描述,所有這個時代的人的文字就構成了時代的長卷畫。雷洋以他的文字和生命為這個時代作了怎樣的注解?
悼念雷洋。悼念這個平庸的惡之花張揚地開放的時代,一個已經死去和正在死去的時代。
特將雷洋的兩篇散文逐字抄錄在這裏。
故鄉的雨
文:春稗
喜歡漫步於故鄉的煙雨中。
若是這雨不成氣候,隻是似牛毛一般飄然而墜,那麽雨傘便多少顯得贅餘。讓細雨沙沙掠過自己的臉龐,帶來一絲輕靈的快感,不能不說是一番寫意的風景。在三月的暮春裏,江南的雨總是霧氣朦朧,弄得氤氳一片。雖則漫天不到遍布陰霾的境地,卻也無法給你一碧如洗的明鏡之感。這雨便像帡幪一樣將我們隔絕在一個小小的世界裏。
既是春雨,你一定會詫異於為何不能尋得韋莊所繪的“春水碧如天,畫船聽雨眠”的情形。在我的記憶中,我隻是感受到簷溜在不停地叮叮咚咚,居然把簷下的泥土滴出了一排深深的水窩。我想,也許沒有誰會對江南細雨斜飛到那種意境持不悅的情懷。“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寫的便是這種無可言喻又臻至妙絕對美景。
若是雨水大得厲害,便撐起一把小傘,沒有古人的綠蓑笠,沒有樸素的油紙傘,隻能看順著傘脊梁匯集成股東流水暢然下淌。打著雨傘的人,在雨中徐徐移動,如一簇簇的蘑菇,紅的,綠的,白的,藍的,時而聚攏,時而散開。那些始料不及,沒有帶上雨傘的人,隻能掩著頭,拚命地往街頭巷尾的小商鋪裏紮去,腳履之處,濺起的雨花迎麵地撲過來。一切都行動皆隨著雨水的節奏進行著。
若是在鄉下,則又是一番情趣了。正在田間插秧的莊稼人要是突然趕上了一場大雨,他們便疾步回家,戴好藍蓑黛笠,又回到農田裏忙活起來。身影在水田中一步一寸地向後挪動著,雙手既已從一大堆禾苗裏分出了兩三根,便把他們插入泥巴之中。
雨滴在農田的水麵之上,濺起水泡層層地出現而後又消失去,這時代雨聲如一曲歡快的勞動戰歌,指揮他們在田間倏然地勞動著,又毫無倦乏之感。等到雨停之際,水田也就如畫板一樣被塗成了綠油油的一大片。這是一幅多麽意趣盎然的勞動圖啊,即使在雨中,人們依然歡笑快樂地勞動著。
雨水,這大自然間的尤物,不知為何如此般的輕靈快語,翩翩紛飛,讓人油然而生喜悅之情。“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不同意這樣的說法,一個具有常人情懷的人都應該是樂於水電,不是聞一多先生詩中“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的“死水”,而是這活蹦亂跳輕盈多姿的,不斷眨眼向你耍俏皮的雨水。
來到北方多年,讓我許久不曾見得一麵的江南的雨,家鄉的雨,更不消說沐浴在那繾綣如夢的細雨中。多少次夢回故裏,多少次夢降甘霖,醒過來後,總都是慨歎路遙不得歸,慨歎京都難見雨。多想頃刻之間再次回到闊別已久的鼓勵,再次傾情地纏綿於那聞之賞心,見之悅目,意出塵外而又幻化無方的江南雨景裏,無論大的,小的,粗的,細的。
春日小記
文:春稗
忽見樓下枝葉漸發,是春色徐來矣。天轉暖,日增長,倦怠略減,睡意盡失。餘自返京,已有月餘,猶念去歲種種,難以忘懷。悲喜參半,起伏無定,人生之事,如此而已。有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於世間,經生老病死,曆夫妻兒孫,如草木僅一輪。每想及此,直歎人不如草木也。
草木所以能輪回者,冬藏春出,避寒就煦,循規蹈矩,年複一年,此人所不能也。而人生天地之間,如箭在弦上,發乎動,而止乎靜,曾不能一瞬。所幸人生有寥寥樂趣,比及草木之平淡,足矣。
近日眠中,多夢還鄉,猶軒開風入,不能自己。京城浮沉,將近十載,已不得春歸故裏久矣。不複相見故鄉之花開花謝,山頭枇杷亦空掛空落。家長長輩,相見甚少,天倫之樂,儼然奢侈指極。
每相見,則隔一歲,銀發如針,有刺心之痛。兒時同伴,手足兄弟,亦是天涯之遠,鮮有聚。唯塘中魚蝦應當獨樂,舍我之垂釣,無性命之虞矣。所謂背井離鄉,是言我也。嚐思忖,獨罪中國地域之廣博歟?
家兄有女,名梓藍,初見尚繈褓,複見則行走暢快,言語通達,亦頑亦慧,酷似我兄。見兄嫂之勞累,便思父母之不易。又有雲,兒女成,則父母衰矣。今再讀之,不覺戚戚然。然人不能違天意,所能為者,唯有惜時守情,盡兒之本分耳。
敘此,不覺心馳神往,情景盡浮現矣。父沽酒而歌唱,母慍顏而責罵,此乃家中之溫情;三月簷雨寒,杏白桃花紅,此乃故鄉之春色。頓覺虛度光陰,辜負山河,遂擬月餘之後,趁四、五月韶華,從故裏一行,活抓一條春光大尾巴。因此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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