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19日,在第十三屆CCTV青年歌手大賽合唱比賽總決賽的現場,我接到合唱指揮大師嚴良堃先生打來的電話。嚴先生當時隻沉痛地講了一句話:“蓬勃,她走了。”我當即明白了嚴先生的話卻 不知該說什麽好。是的,瞿希賢先生的辭世在我的思想準備之中,但也是我極不願意接受的現實。畢竟,我實在舍不得失去這位良師益友。
說先生是我的良師,是因為在我們相識的二十多的年裏,我向她學習了很多的音樂思想和做人的道理;而說她是的我益友,則 我為她的忘年之交,並叫我“小朋友”。其實,二十多年來,我從沒有叫過她一次“老師”,始終都稱她為“先生”,並把她作為自己的師長和楷模。
先生辭世,媒體上馬上就有這樣的消息:“《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作者,作曲家瞿希賢病逝。”一時間,我的頭腦中出現了先生皺眉搖頭的樣子。因為,在經曆 了“文革”中六年七個月的牢獄生活之後,在對“文革”和“文革”前一個時期的個人思想和創作深刻反思之後,先生對自己的某些作品也有著不同於先前的看法。
說起我與先生的相識,還是在1984年。當時,詞作家金波老師建議並介紹我與先生見了麵,並請先生為我的合唱團創作童聲合唱曲《我們和你們》。2005年9月,當我在北京音樂廳指揮瞿希賢合唱作品音樂會時,我把音樂會命名為《我們和你們》,就是要以此來感謝二十年多來先生對我的幫助和教誨。現在回想起來,我對舉辦了這場音樂會仍感到欣慰!因為它表達了我對先生的感激,也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快樂。在音樂會之後,先生對我說:“不知道為什麽,聽自己的歌會那麽緊張。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還喜歡我的歌,我把每一首歌都當作自己的孩子了吧?!”再後來,當聽了我們為音樂會錄製的實況錄音後,她又興奮地打電話來長談了一次。她說:“我非常激動!這一次我是真正在欣賞了,我可以回想那每一個時刻!”
剛開始認識先生是她打電話來詢問我對她的作品的意見。那時,我還是個剛剛大學畢業的青年。讓我給她的作品提意見對我是有困難和有壓力的。可先生在電話那邊等 著,我也隻好怎麽想就怎麽說了。在以後的二十多年裏,我和先生一直就以這樣的方式交流著,彼此都直來直去。而且,實際上我們都很敏感,誰也不可能有什麽想 法是能夠隱瞞的。
1986年以後,我在中央電視台指揮“銀河”少年電視藝術團。先生曾為我編配過一些童聲合唱歌曲,我也曾指揮錄製過先生的《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等作品。後來,有一次她對我說:“我感到自己的創作力不如以前了,我要掛筆了。”聽先生這樣一說,我心裏感到很難受,難道一位大作曲家的創作就這樣終止了嗎?那時真是幾多感慨、幾多遺憾呀。
2003年,在北京“非典”肆 虐期間,先生打電話來說要寄贈一本新出版的合唱曲集。能夠收到她的贈書當然高興,但我告訴她先不要寄來,等疫情過去後我自己去取。可是,這書還是很快就寄到了,我看到書的附錄中記著每一首作品的創作時間、首唱合唱團和指揮的名字。我知道,這就是她的風格,隻要見過一次、合作過一次,她就會永遠記住你!
2004年 秋天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突然想要帶先生去吃一次上海菜。我到了她家裏對她說:“今天的天氣真好!我的車就在門口。”先生打斷了我的話說:“你不必說 了,我哪兒也不去。你中午就在我這兒吃飯。”當時,我真是感到吃驚:“她都八十六歲了,怎麽思維還這麽敏捷,反應還這麽快!”而後,她拿出兩個大碗對我 說:“你先自己待一會兒,我得到對門‘要飯’去,不然怕是不夠呢。”記得我也開玩笑地說:“您的衣服可不夠破,要不化個妝、拿個棍兒再去?說不定還能要得 多些呢。”現在想想也要感謝李玨阿姨,我沒少吃她家的飯。
與先生交往多年,談得最多的是這樣幾個話題:一、她的作品。二、我的工作。三、中外合唱藝術發展的情況和動態。我從來都沒有請先生給我講過課,隻是很願意去與她暢談。因為,每次的談話都能使我受到啟發,並且受益匪淺。
先生去逝前曾說:“你是最了解我作品的人了。”我說:“不對,嚴先生最了解你的作品。”她想了想,點點頭說:“對,但你是年輕人中最了解我的作品的。”先生這樣說大概是覺得和我談過太多她的作品。
我 確曾多次地同先生談論她的作品。我認為,她的合唱創作前期的代表作首推《牧歌》、《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而後期作品中最好的應該是《把我的奶名叫》、 《飛來的花瓣》。她說:“《牧歌》是我的眼珠子。”“《把我的奶名叫》有較多的人情味兒,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夠有更多人性化的表現。”先生還問我:“《牧歌》首演時你聽到過嗎?”我說:“也許聽過。”她聽到這個回答後有些吃驚,但又猛然反應過來說:“你不是還沒出生吧?”我說:“是,但已經快出生了。也許是“胎教”吧。”笑過之後,先生對我講了《牧歌》的創作經過。那是在1954年,有一天中央樂團接 到一個為外國元首演出的任務。周恩來總理提出,不要隻唱革命歌曲,也要唱一些優美的藝術歌曲。於是,她連夜改編了這首後來享譽國內外的無伴奏混聲合唱《牧歌》。第二天,中央樂團合唱隊排練並演出了這個作品,也收到了很好的演出效果。有趣的是,先生從沒有去過內蒙。她對《牧歌》風格的把握主要來自舍拉西和安 波的演唱和她對內蒙草原生活的想象。在那個年代,這首作品完美的表達了人民大眾對於美好生活的夢想、追求、創造、讚美,使它得到了人們長久的歡迎,並成為 我國合唱創作中的珍品。瞿先生晚年曾這樣評價這首作品:“基本滿意。但現在來看,手法還是簡單了。”
1963年創作的混聲合唱《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是先生最成功的創作之一。不過,在文革的經曆和對文革的反思之後,先生晚年否定了這首作品,並不願意人們再演唱這首歌曲。2005年我與她討論她的作品音樂會節目單時,曾幾次提出想把這首作品作為返場曲目都遭到了她舉雙手的反對。她甚至連夜將童聲合唱《我們和你們》改編為混聲合唱,她說:“我使你沒有了返場曲目,現在趕出了這首算是我賠你的吧。”對於這首作品先生說:“有負疚感。”
混聲合唱《把我的奶名兒叫》(黃宗英詞)創作於1981年, 該曲經中央樂團合唱團演出後立即受到了人們的喜愛。後經中國國際廣播電台播出,在國際上獲得反響。亞洲廣播聯合會收聽到該曲後曾當即來函索要樂譜,聯合國 教科文組織亞洲文化中心也很快地將此曲選入《亞太歌曲》第三集。我個人認為,這是先生後期創作的代表作。先生沒有反對我的意見,因為她本人也喜歡這個作品。2006年,我帶合唱團去新加坡演出,音樂會的第一首歌《把我的奶名叫》剛剛唱響,台下的一位老人就不禁潸然淚下了,她是鋼琴家巫漪麗。中場休息時,巫老師到後台找到我,交給我兩封匆匆寫給我的和瞿希賢的信。這兩封信的內容都回憶了當年瞿希賢、張 權、巫漪麗這三位女藝術家共同創作歌曲《把我的奶名叫》的情景,其文感情真摯,令人感動!(加上作詞的黃宗英,共有四位女藝術家參與了這首作品的最初創 作)後來,我回國後把信件交給了先生。她說:“你再去新加坡時幫我給巫漪麗帶封信。”可惜這件事已經無法再做了,這也算是一個遺憾吧!
兒童歌曲《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管樺詞),是先生創作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作品之一。它發表於1958年《兒童音樂》創刊號,1980年再獲得全國第二次少年兒童文藝創作比賽的一等獎。在作品發表二十二年後還能夠被評獎,可見這首歌曲的藝術生命力是多麽的旺盛。今天,二、三十歲以下年齡的青少年和兒童已基本上沒有誰知道瞿希賢了。但是,《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1987年瞿希賢把它改編為童聲合唱曲,2007年該曲被選入首屆中國音樂“金鍾獎”合唱比賽的指定曲目。不過,先生本人對這個作品不滿意,認為改編得不成功。我曾幾次想請她在最後仍有可能的時間裏,把這首她的影響最大的歌曲重新編配。但因為這個話題會直對著她將離去而無法張口。
前麵提到,“文革”使先生經曆了一場災難。雖然,周恩來總理在得知有人要抓先生時立即讓秘書打電話說:“不能抓瞿希賢,她為人民寫過許多好歌,今後人民還要唱她的歌。”但是,轉眼之間,“四人幫”的魔爪還是把她抓走了。這段曆史她不願意多講,但內中的打擊和痛苦是不難想見的。談到這段經曆之後的情況時,先生 說:“再次拿起筆來的感覺還是很沉重的。”她談起為電影《陳毅將軍》譜寫音樂的情況:“這是我從監獄回到家裏後不久便接受的創作任務,要知道六年零七個月不能夠接觸音樂後,我已經不會寫了。但陳毅在文革中的經曆與我的經曆有一些共同之處,所以我對這個電影的內容有共鳴。我是堅持著一邊看書重新學習作曲技法 和理論,一邊寫電影音樂的。我寫得真是很慢,也很艱苦。”聽先生這樣講,我暗自吃驚,也由衷地佩服她的毅力,並且知道了她是哪樣堅強的人。但是,先生又總 是那麽的謙虛和低調。對於所取得的成就,她或是不提或是輕描淡寫。2005年的一天,她對我說:“前幾天我去了一趟上海。”我問到:“去幹什麽呢?”她說:“他們給了我一個獎。”我再問:“是什麽獎?”她說:“中國電影百年(音樂)終身成就獎。”這 是先生在八十六歲高齡時獲得的最後一個獎。我說:“您的一生真是很有成就,也很輝煌了!”她說:“其實也沒什麽,和我的同學們相比,我沒有他們寫得好,真的。”
縱覽先生的音樂創作,我們可以看到她是一個能夠以滿腔熱忱敏感地把握時代脈搏,真誠地創作出符合時代的音樂,並唱出了人民心聲的人。
首先,是《紅軍根據地大合唱》(金帆詞)。這是一部以江西中央蘇區紅軍根據地革命鬥爭為題材的大合唱。全曲表現了中國共產黨從領導農民暴動到迎接全國解放的曆史過程。1956年,《紅軍根據地大合唱》的創作完成,並在北京全國第一屆音樂周首演。作為一部現實主義的作品,它的題材有分量,布局構思縝密,表現手法多樣。其中采用的一些 民歌素材和從人民熟悉的革命歌曲中尋獲的樂句,使人們對音樂中表現的藝術形象有著很強的親近感。關於這部作品,先生說:“當新中國成立,國家百廢待興、建 設蒸蒸日上的時候,我的思想與當時的環境是非常合拍的。《紅軍根據地大合唱》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精神與我思想上的共鳴。”所以,對於這部作品,她本人的態度 是滿意和肯定的。
1980年, 當中國女排首次獲得世界冠軍時,北京大學的學生半夜裏在校園內遊行,喊出“團結起來,振興中華!”的口號。當時,瞿希賢和王凱傳正在北京大學,他們立即創 作了混聲合唱《啊,中華,我的祖國》。反映了在十年浩劫之後,麵對前進道路上的重重困難,女排的勝利鼓舞著人民呼喊出了“振興中華”的心聲。
1984年, 麵對著中國改革的大潮,先生創作了混聲合唱《當代中國之歌》(李幼容詞)。已故的著名合唱指揮家秋裏和聶中明生前都十分喜愛這一作品,並把它列入了他們的 保留曲目之中。秋裏更曾提議將其改名為《當代中國改革之歌》,可見這個作品的風格與內容與當時的社會形勢是緊密結合的。
1985年,中國科學考察隊第一次將五星紅旗插上了南極。先生創作了混聲合唱《致意南極》(曉光詞),表現了人們對神奇南極的向往以及科考隊員們的興奮心情。
1997年香港回歸,七十八歲高齡的先生又創作了混聲合唱《祝福你,香港》(王健詞)。這表明她依舊關注著國家的大事,與國家同歡喜、共憂愁。
總之,一個作曲家能夠使自己的心隨著億萬人民的心一同跳動,為他們的歡樂而歡樂,這樣的品德是高尚的。
2000年 以後,先生決意淡出。她謝絕了一切媒體的采訪,但卻十分欣賞電視節目中對於其他藝術家的介紹。有一次,先生打電話來讓我趕快看一下鳳凰衛視采訪黃飛立先生的專題節目,並說:“這個節目做得真好!”後來我告訴先生,鳳凰衛視希望我幫助他們聯係您做一期您的專題節目,但是被我謝絕了。先生很明朗的說:“你做得對!我不接受任何媒體的采訪了。否則,就對不起前些年拒絕過的那些人了。”
在這一個時期,先生曾經特別擔心今天的青年不再理解和欣賞她的作品。她總說,“我是上個世紀的人了。”我告訴她,我幾次在大學裏開音樂會都演唱半場她的作品,而且演出效果很好。我又把節目單和演出的照片帶給她看,她看過後是那麽的高興,她 給學生們寫了這樣的信:“感謝你們在這場音樂會的上半場全部演唱了我的作品。真的,我很意外!直到看見節目單才相信這是真的!去年,你們唱過我的十三首作 品,使舊作增添了新的青春光彩。現在,你們又花時間認真排練,並聽說唱得很投入。真抱歉我不能到現場來聽,但我想告訴你們:我從進高中懂事起經過了七十年的曆史滄桑。現在,基本屬於二十世紀的年老的我,和基本屬於二十一世紀的年輕的你們,居然在合唱藝術中產生了共鳴!不知道是不是簡單的和聲與質樸的人情味 吸引了你們?不用回答,聽到歌聲就行了。你們的音樂會使我感到非常幸福!謝謝你們!”
晚 年的瞿希賢平和,也更有人情味兒。她願意同別人討論她的作品,關心現在國內合唱藝術發展的狀況,關心國內的各項合唱活動。她還關注國際上合唱發展的動向,並主動地去了解和研究目前外國流行的合唱創作方法。雖然,她不再進行創作,但有時卻還讓我給她看一些新的外國合唱作品的樂譜。
2006年,我應邀擔任了第四屆世界合唱比賽的評委工作,賽後回到北京與先生談了中國合唱與創作在世界比賽中的表現。在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中,她隻是間或的提出問題,然 後認真地聽我的介紹。我說了比賽中反映出的中國合唱的主要問題,也說了她的作品在演唱時的情況。當我說完了之後,她說了這樣一句話:“蓬勃,你說得我無地自容!”我知道她是在自責,責備自己沒有創作出更多、更好的合唱作品,沒有為中國的合唱團提供更多、更有競爭力的參賽曲目。我當時連忙安慰她說:“我的合 唱團在這次比賽中得到了金獎,這是個非常好的成績。我們參賽時就演唱了您的《牧歌》,我們回到北京後還給陳至立等中央領導做了匯報演出。先生沒有回答我, 她隻是搖了搖頭。
以後,當她病重住院後我對她說:“您要好起來!等出了院我再開一次您的作品音樂會。”這次,先生沉思著對我說:“你以後再不要專門開我的作品音樂會了。現在我知道了,以後還會有人唱我的歌,這已經讓我很欣慰了!”
先生最後一段日子裏飽受了病痛的折磨,她那超人的敏感和睿智此時也成為了她的包袱,使她在對於生死的企盼之間徘徊。先生的一生坎坷波折,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輝煌和謙遜,也有著常人無法想象的堅強和痛苦。她去世前不無艱難地對我說:“我這一生,甜酸苦辣都品嚐和經曆過,值了!”
先生離開我們了。每當我想起她時,她的音容笑貌也依然鮮活。每一次的回憶,也都令我落淚。可是,我也享受著經曆過的那些談話和教誨,並慶幸曾經有她作為我的 良師益友!我仿佛又看到我們在談論音樂和她的作品,而她帶著企盼的目光說出的一句話曾經是那樣地打動了我:“我希望我的歌裏有更多的人性化的表現,要像春雨一般的‘潤物細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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