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 在網上見過一張陳光誠的照片,他穿一件舊西裝,站在自家門前,昂頭望向遠方,臉上帶著陽光般的笑容,似乎對未來充滿信心。在這篇文章的寫作過程中,我不止 一次翻出這張照片,開始不明白他何以會笑得如此爽朗,但漸漸地,我懂了,這就是勇者與普通人的差別,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一定也害怕痛苦,一定也會恐懼,但 他依然抱有希望,相信這個世界會好,相信不正常的年代終將過完。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大多都讀過食指的《相信未來》: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灰燼的餘 煙歎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這首詩寫於1968年,一個不正常的年代,那一年,曆史學家翦伯讚夫婦服毒自殺,作家、《義勇軍進行曲》的作者田漢死於獄中,那一年,許多善良的好人默默地忍受著不公正的命運,但真正的勇者依然抱有希望,相信未來會好,世界終將回歸正常。
我說這些,並不是為了誇耀自己,我不是什麽勇者,我隻願意追隨在他們左右,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僅此而已。
往 東師古方向走了大約一兩百米,一輛麵包車遠遠開來,在我們麵前倏地停下,一個小夥子率先跳了下來,這人身材很高,留著時髦的發型,穿一件黑色圓領T恤,胸 口露著一個半圓形的刺青。在他身後還有六個人,其中有一些身穿黑衣,另外一些不是,但在我的印象中,這七個人全是一身漆黑,仿佛在黑夜裏生活得太久,身不 由己地染上了黑夜的顏色。他們一言不發,團團把我們圍在中央,為首的小夥子認定了我就是匪徒首領,徑直奔來麵前,一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隻手用力地把我的 胳膊反扭到身後,當時恰好有幾輛車從身邊駛過,車速很快,中強或是恩超大叫了一聲:你們幹什麽?有話好好說,別動手!那群人不理不睬,推推搡搡地把我們趕 到路對麵。
我十分憤怒,相信他們三個也一樣,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你們憑什麽?你們講不講道理?
對方有人回答:這是我們的地盤,不跟你講道理!
恩超大怒:這是青駝,不是東師古,還是你們的地盤?
對方答:就是,就是!
我問:你們這裏誰是領導?我們談談好不好?
他們不說話,小山說:那我們不去東師古了,我們走路回臨沂,這你們管不著了吧?說完作勢要走,被一個家夥一把揪住:站住,不許走!
我急了,拿出了看家的本領:你搞清楚,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未經審判,沒人可以剝奪我們的人身自由!
我現在承認,這話說得不合時宜,顯得十分幼稚,因為在這個國家,法律並不是擋箭牌,至少不是我們的擋箭牌。果然,領頭的小夥子一句話就把我打敗了:什麽法律?不跟你講法律!
這下每個人都怒了,我們本來是背靠背站在一起,現在各自尋路突圍,我印象最深的是恩超,有個家夥一直在撕扯他,恩超兩眼圓睜,長發披散,像一頭發狂的獅子,他一次次掙開那人的手,在附近的店鋪錢連聲怒吼: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
不 多時又一輛大巴停了下來,他們奮力地拉我們上車,我們奮力掙紮。我當時隻有一個想法:走,走得越遠越好!一個中年男人一直跟著我,抓我的肩,扭我的手,他 的力氣很大,可還不足以製服我,我一邊掙紮抗拒,一邊艱難前行,耳邊有各種喧囂,汽車聲、喝斥聲,還有一句話不知道是誰說的:你們,這不是土匪嗎?!
事 後我才知道,他們三個人各有遭遇,恩超新買的皮夾克被撕破了,中強的肚子上挨了兩拳,小山的腿上挨了一記很專業的扁踹,我當時沒什麽感覺,回北京之後才發 現兩臂有多處淤青,這些並不嚴重,幾乎不能算打,以對方之實力,要打得我們重傷嘔血並不難,打死打殘也是情理中事,但我必須承認,他們並沒有真的動手,隻 使用了象征性的暴力,與其說是毆打,不如說是在恐嚇。
我走了大約150米,那個中年男人一直想製服我,一直未能如願,兩個人都累得氣喘籲籲,有一 會兒他大概是沒力氣了,隻抓住了我的外套,我拖著他走了幾步,他大叫:別走了,衣服都撕壞了!我不聽,奮力掙紮,突然身上一鬆,外套被他扯了下來,我繼續 前行,他不肯放棄,抱著我的外套亦步亦趨,這時小山他們都已經被弄上了車,那個刺青小夥飛奔趕來,右臂摟住我的脖子,猛然將我摔倒,厲聲喝道:叫你別動, 聽到沒有?
我躺在地上大口喘氣,憤怒地嚷嚷:好,你打人!你打人!
刺青小夥回答:誰打你了?誰打你了?
我說你把我摔倒了,這還不算打?
他當麵扯謊:誰摔你了?你自己跌倒的!
我氣得語無倫次:原來你也會害怕呀,你怕什麽?你怕什麽?
他咬牙切齒地回答:我怕什麽?我什麽都不怕!
後麵的事情非常模糊,不知道是汽車開到了我的麵前,還是他們把我押送回去的。我隻記得路邊某家商店走出來一個小姑娘,縮在牆邊呆呆地看著我們,兩眼大睜,樣子十分害怕。
又一次被扭送上車,當時車門口的階梯上站著一個穿淺色襯衫的男人,個子很高,估計是他們的首領。小山和中強一起推他,小山說:你下去!沒人幫你買票!那男人穩穩站定,回頭怒斥:你們,忒不是東西了!小山說:我記住你了,記住你這張臉了!
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在整個過程中,他們沒講一句粗話,“不是東西”就是最嚴厲的指責。也許有領導專門交代過,也許是他們有自己的工作紀律,我不能因此說他們 是文明人,因為文明人不會這麽野蠻。事後我和小山討論過,我說他們不一定就是壞人,也許隻是信了一些不該相信的話,如果組織上認定陳光誠是裏通外國的漢 奸,他們就會身不由己地恨上他,順便也會恨上那些支持他的人,這很正常。我自己就有這方麵的經驗:剛上高中那一年,我聽了太多廣播,所以由衷的相信某個人 就是豬狗不如的王八蛋,多年之後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個清白高尚的人,是真正的愛國者。小山說:他們也不能算什麽好人,做這種事也許隻為了錢,每月 1600,什麽都不用幹,隻是打打人,活動一下筋骨,到哪兒找這麽好的工作?
最後我們都同意:這是一群患有“善遲鈍症”的病人,他們不在乎什麽善 惡,隻關心眼前盈尺之地,他們不是大奸大惡,但在某些特定的時候,他們會變成罪惡幫凶。如果手中有槍,他們會盡量瞄準,不管槍口下是暴徒、平民還是自己的 親人,不管發生什麽,他們都不會動搖,絕不會把槍口抬高一公分。
廈門大學前校長、《資本論》的譯者王亞南先生曾經講過一句話:前現代社會由三種人 構成:騙子、傻子和啞巴。我想他一定忽略了第四種人:幫凶。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幫凶就是所謂的“群眾基礎”,他們人數極多,所以每個人都不需要負太大的 責任,也沒人需要懺悔,在多年之後,大多數人都可以為自己辯護,說他們受了愚弄,也屬於受害者。這話不能算錯,但還應看到,正是因為有他們的援手,罪惡才得以實現。
在當下中國,做幫凶還是不做幫凶,這是一個問題。